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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動物農場》重譯瑣記
——寫在《動物農場》發表七十周年
一 “凡是”和“任何”
重譯這部不足六萬漢字的偉大作品,盡管原因很不爽,我卻是欣然動筆的。翻譯是一種嚼爛再咽下去消化的過程,是任何一種閱讀都無法相比的,比如細讀、精讀和解讀,比起翻譯一種作品,那都只是一種讀法而已。哪怕你閱讀得爛熟,但是一旦動手翻譯起來,你還是會大吃一驚:這個詞兒是這個意思啊!這句話是講那東西嗎?這些信息我當時怎么都沒有注意到呢?盡管如此,一本書可以反復閱讀,但是一個人卻很難反復翻譯一種作品,因為翻譯畢竟是一種付出太多的勞動。
然而,《動物農場》是值得重譯的作品。我經常想,如果奧威爾不是用動物做他筆下的各種角色,換成人類,那么無論寫大人物還是寫小人物,無論寫悲劇還是寫喜劇,都無法在六萬漢字的篇幅里表達這么多的內容,這么深刻的寓意,這么觸動靈魂的厚度。
小說里涉及狗、馬、山羊、驢子、烏鴉和豬,這些動物有名有姓,算角色;綿羊、奶牛、貓、鴿子和成群的雞與鵝,無名無姓,算群眾演員。誰可以成為《動物農場》上的主人公呢?一般人可能會在狗身上做文章,而且寫狗狗的文學作品也確實不少。不過,奧威爾似乎只給三只狗起了名字——布魯貝爾、杰西和平徹,因為正是這三只有名有姓的狗生了九只小狗,被拿破侖包養起來,后來成了他一步步獨攬大權并成功地當上獨裁者的有效工具,相當于希特勒豢養的無惡不作的黨衛隊,從而把狗的屬性寫到了本質。當然,馬是人類最得力的好朋友,寫馬的文字,古今中外,幾近汗牛充棟的程度。奧威爾寫了三匹有名有姓的馬,每一匹馬代表一種性格,而且幾乎是為了給這三匹馬做映襯,才寫了動物農場的哲學家驢子本杰明、略識文字的白山羊繆里爾。烏鴉摩西代表鳥類,沒有腿而有翅膀,來去自由的一個形象,代表沒有腿的動物。我沒有想到奧威爾會把豬寫成主人公,有名有姓的有四只;一只稱為少校的老公豬,沒有名字,但是十章容量的小說,作者用了幾乎整整一章寫少校的講話,其核心價值是“人是所有動物的老爺”“所有人都是敵人”“所有動物都是同志”。待到動物們揭竿而起,把莊園農莊攻打下來,建立了政權,開始籌建烏托邦了,正是根據少校臨終前的這番講話的核心價值,歸納出了神圣的憲章性質的“七大戒律”:
一、凡是兩條腿走路的都是敵人。
二、凡是四條腿走路的,或者長翅膀的,都是朋友。
三、任何動物都不準穿衣服。
四、任何動物都不準在床上睡覺。
五、任何動物都不準喝酒。
六、任何動物都不準殺害其他動物。
七、所有動物都生而平等。
首譯《動物農場》這部內涵豐富的作品,我把前六條戒律的開頭都翻譯成了“凡是”二字,重譯時只把1、2條用了“凡是”,而3、4、5、6條則改作“任何”。這樣的改動,不僅是重新領會原作的結果,而且回頭看還與我的年齡大有關系。首譯時我正往五十歲上奔,自以為從小被灌輸的政治語言,已經擺脫得差不多了。僅僅過了十幾年,再看一連使用的六個“凡是”,政治語言在我腦子里的殘留依然如此囂張,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七大戒律最后圍繞著獨裁者拿破侖轉圈圈,越轉越小,把他舒舒服服地包裹起來,起先雖然只是在特定戒律上摳字眼地稍加涂改,但內容卻發生了根本改變,比如第四條“任何動物都不準在床上睡覺”涂改成了“任何動物都不準在有被褥的床上睡覺”;動物在柴火窩里睡覺,充其量鋪蓋一些麥秸或雜草,鋪了被褥睡覺就是人的行為了。又比如第五條“任何動物都不準喝酒”涂改成了“任何動物不得飲酒過度”。喝酒是享樂,酗酒則是墮落,這更是人的行為。動物們造反奪取政權,與人不共戴天,奪取政權后卻偷偷摸摸地向人的生活靠近,而這樣的更改戒律,又都是為了適應統治階級和獨裁者的一步步腐化和享受。到了最后,更具深刻寓意的是,七大戒律最后剩下了三行字,歸納成了一條規定:
所有的動物生而平等
但是一些動物生來要比
另一些動物更平等。
這一條新規定一出臺,“凡是”相對“所有”,難免顯得空洞,不如“任何”帶出的內容更有對比性,也更能給讀者留出思考空間。不過,最令我感到臉紅和驚愕的是,這種從小灌輸的政治語言的毒素,導致了首譯譯文中的一個可怕的黑白錯誤:
如果你們有你們的低等動物感到滿意,那么我們有
我們的低等階級感到滿意。
以上是首譯里的句子,而重譯里相對的句子是:
如果你們有你們的低等動物要斗爭,那么我們有我們的下等階級要斗爭。
剛發現這個錯誤時,我真有點懵了:怎么會出現這樣的錯誤呢?不是理解問題,因為句子不復雜,沒有生單詞,只是因為把contend誤看成content了嗎?僅僅是個看走眼的問題嗎?誤看導致誤譯,是翻譯活動中比較容易犯下的錯誤,可是盡管這兩個英文詞兒只有一個字母d和t的差別,但是對于這兩個一點也不生僻的英文詞兒,我實在是不應該出現這樣的錯誤啊?這個疑問一直折磨到我重譯完畢,我才恍然大悟:還是政治語言的毒素在作祟。畢竟,階級斗爭論的叫囂伴隨了我的前半生,更要命的是按照當時的階級劃分,我家的成分一直在“貧下中農”的行列,站在“低等階級”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多年來潛移默化,已經深入骨髓了。潛意識里,我一直為“低等階級感到滿意”,而很難想到在統治階級內心深處,什么時候都是“我們有我們的下等階級要斗爭”。在那些與人斗其樂無窮黑白顛倒的歲月里,分明下等階級一邊被戴高帽,一邊在挨餓受苦,但是我們就是一直心甘情愿地受騙上當,眼見三十年間餓死斗死了那么多“低等階級”,還是愿意相信政治謊言,而且相信到了潛意識里,真讓我不寒而栗。
還是奧威爾一針見血:“政治語言被故意用于使謊言聽起來像真理,使謀殺聽起來令人肅然起敬?!?
《動物農場》里的下等動物,始終在接受這樣的政治謊言和欺騙。
二 你們不想讓瓊斯回來吧
動物們造反,就是造瓊斯的反。瓊斯是莊園農莊的農場主,因為酗酒,漸漸對農場疏于管理,最終導致動物們揭竿而起,一舉奪得莊園農莊,改名動物農場,成立了史無前例的動物當家的烏托邦。建立烏托邦是一回事兒,維持烏托邦是另一回事兒。烏托邦即“無托邦”,沒有任何依托為依據,統治者便可以隨心所欲地重塑他們心目中的無托邦。理想一個個破滅,怪事、丑事和惡事一起又一起地發生。貧窮始終像惡魔一樣揮之不去,定量配給成了習以為常的分配制度。每當下層動物們發生重大疑問而發出不同聲音、而統治者又理屈詞窮時,統治階級強詞奪理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你們不想讓瓊斯回來吧。重譯《動物農場》伊始,我鉚足勁兒要偏離一點嚴謹的翻譯風格,打算把這句話翻譯成:你們不想回到舊社會吧。這是我們最熟悉的一種幼稚可笑荒謬至極的邏輯。但是,等我重譯完畢,反復閱讀后定稿,還是改成了“你們不想讓瓊斯回來吧”,因為這是動物農場,動物和人不共戴天,瓊斯這個人是動物們的天敵。奧威爾是要用他筆下的動物形象來揭示人類極權主義的恐怖、丑陋和罪惡,不只是新舊社會的問題。在動物農場這個社會里,動物是主要角色,人是配角,卻不可或缺。
三匹有名有姓的馬——博克塞、克洛弗和莫麗。莫麗是一匹年輕的牝馬,愛捯飭,愛顯擺,總忘不了在鬃毛上系一條彩帶。動物農場走上集體道路后,她是集體活動中最愛遲到早退的主兒,干活兒也是磨洋工的時候多,賣力氣干活兒的時候少,究其原因似乎主要是她吃不到她愛吃的一樣東西——糖。中國古圣人說“食色性也”,把“食”放在第一位,無比正確。無論動物還是人類,從小挨餓而不得不覓食的主兒,一定比飽食終日的主兒要機靈得多,智慧得多。作者寫莫麗的文字很有限,但是一個最有遠見的問題卻由她提了出來:造反之后還有糖吃嗎?莫麗受不了苦,喜歡過甜蜜的日子,提出這個問題僅僅是因為她的胃,但是這個問題卻是全書中最有遠見的,類似魯迅的“娜拉出走后怎么辦?”莫麗是個現實主義者,看見造反后的日子每況愈下,定量配給都難以保障,吃糖成了奢望,便悄悄地溜之大吉,跑到別的農場去給人拉馬車,從而過上了她有糖吃的甜蜜的生活,意味深長。
克洛弗也是一匹牝馬,總是陪伴在博克塞的身邊。在勞動中她拼力勞作,試圖減輕博克塞的勞動強度;在生活上她關心博克塞的冷暖,尤其在博克塞的蹄子受傷之后。和她的名字克洛弗一樣,在英語里是“苜?!?,又稱“三葉草”,她恨不得讓博克塞吃下肚子變得更強壯,有一個健康強大的身體,頂得住繁重的體力勞動。她是作者心目中的下等階級的賢妻良母,不過作品賦予她的另一項使命似乎更重要:她是在動物農場每次發生重大變故后,唯一一個使用記憶的角色。她是文盲,腦子也不是很好使,但是她有心,有記憶,每當遇到疑惑不解的問題,就求教驢子本杰明或者白山羊繆里爾,或者幫助她回憶過去的事實,或者到“七大戒律”前面求證。記憶是奧威爾追究極權主義實質的重要依據,在《動物農場》里只是通過克洛弗這個動物角色進行了比較淺層的探討,在動物們的身上似乎也只能寫到為止,而只有在《一九八四》一書里人成為角色后,才能系統地揭示。盡管如此,克洛弗這匹善良的母馬,留給人的印象足夠深刻的。正是這匹善良的母馬,在動物農場發生觸目驚心的“大清洗”之后,作者給她來了畫龍點睛之筆:“克洛弗望著山坡,不禁淚水盈眶。如果她能講出她的思緒,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他們多年前費盡艱辛推翻人類,他們追求的目的可不是目前的樣子……他們盼到一個誰都不敢講心里話的時代,那些兇猛的狂吠的猛犬橫行,而你不得不目睹你的同志在坦白了莫須有的罪過后統統被撕成了碎片?!彪S著年齡老去,克洛弗的記憶也變成了碎片,尤其目睹博克塞被送往屠宰場之后。
就下層階級而言,博克塞是作者著墨最多的一個形象:第一章寫到動物們在一次秘密會議上粉墨登場,只對博克塞交代得最具體,描寫也最多,用了大約一百零幾個字。在六萬字一部小說里,作者惜墨如金,這樣刻畫形象的篇幅算是很大了,而就這一百多個字來看,作者還有重點,那就是:他鼻梁上有一道白毛,他因此看上去有幾分傻相,而實際上他也不是一流腦子。這匹身架高大到足有兩匹普通馬相加的個頭與力量的大牡馬,何止不具備一流智商,連把字母表認到D的智商都沒有。他就知道干活兒,動物農場一半的活兒都是他干的,尤其在建設風車這樣的超級工程中,他就是中流砥柱,而他也是在這項工程中被累垮的。
從早到晚,他拉啊,拽啊,哪里有最累的活兒,他就出現在哪里。他早和一只打鳴的公雞達成協議,請他早上提前半小時叫他起來,趕在別人前面,把那些最需要力氣的活兒自愿干完,趕在日常的活兒開始之前。
動物農場是集體農莊,集體農莊上的勞模就是這個樣子。如今,年紀五十歲開外的人,只要在這樣的生產形式下干過活兒的人,這樣的形象是再熟悉不過的,是一種既讓人愛戴又讓人可憐甚至遭人憎恨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最接近博克塞似的人物,是我們村里的一個我應該叫叔叔的農人,在我們村做了多年勞模,干活兒真的是披星戴月,積勞成疾。他最著名的事跡是他一大早上地,睡眼惺忪,經常胳肢窩夾了一個掃炕的笤帚,到了地頭才明白把笤帚誤當成了小勾鋤。在生產隊和公社組織的勞模講用會上,他一次又一次講起這些個事實,把一個農民很丟人的事實講成了光榮事跡。當然,他的講用材料是地方御用文人舞文弄墨的結果。在小說中,博克塞這樣的勞模,與其說干活兒賣力是特色,不如說“他鼻梁上有一道白毛,他因此看上去有幾分傻相”更含意味。博克塞的座右銘是:“拿破侖一貫正確,我會更加努力干活兒。”博克塞這樣的勞模悲劇的一面,是要大家一起跟他學得愚蠢起來,殉道般地聽任統治者恣意擺布。
這樣的形象之所以還受下層動物普遍尊重,勞動好是一個方面,品德底線是另一個方面。博克塞有良知,講誠實,而正因這兩點,在動物農場幾個需要統一思想的場合里他表示了不同聲音,便差一點成為大清洗的對象,多虧他力大無窮,眼見“三只猛犬……氣洶洶撲來,用他的大蹄子迎住他們,在空中把一只猛犬踢中,一下子把他死死地踩在地上”。在一個控制腦力也控制體力的極權體制里,強有力的武力是一種絕對牽制,這也是獨裁者必要時拉攏武夫的根本原因。博克塞不用獨裁者拉攏,因他一生唯獨裁者命是聽,他最后走進了一輛前往屠宰場的貨車,對上面“艾爾弗雷德·西蒙茲,馬匹屠夫以及皮膠熬制人”的廣告視而不見,不只是因為他不識字,更是因為他一輩子只會盲從。
關于勞模博克塞的結局,官方說用貨車送他去養老院了,而民眾根據貨車上的廣告而斷定是把他送進屠宰場了。作者給出的說法是:“聽說豬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筆錢,又為他們自己購買了一箱威士忌?!弊x者很容易忽略這個細節,而譯者是想方設法讓譯文突出這樣的信息:辛勞一生的博克塞的血肉錢,為豬們換來了威士忌!
生活潦倒的瓊斯到底沒有回來,但是比瓊斯更殘忍的人還是回來過的。
三 確實,在爭辯中,他們總是在充當墻頭草
群眾是多數,多數總是最難對付的,而統治者對付多數最好的辦法就是愚弄加欺騙。綿羊、奶牛、貓、鴿子和成群的雞與鵝是動物農場上的群眾,貓喜歡獨來獨往,鴿子可以飛來飛去做哨兵,奶牛越多就越有統治階級的奶喝,這樣,雞、鵝和綿羊這類多數就成了更低一級的基本群眾了,而這三種動物又有區別:雞與鵝可以下蛋,供統治者享用,而綿羊只有殺身才能成仁。就人類而言,豬羊任其宰割,在家畜中命是最賤的。如今豬做了統治者,綿羊們不需要殺身成仁了,但必須為統治者服務,成為吹鼓手才算有了與壓迫深反抗重相應的主人翁地位。于是,在動物農場宣傳部長斯奎勒的專門指導和調教下,綿羊們成了群眾動物中爭先恐后充當墻頭草的嘍啰。每到群眾性的階級斗爭大會或者領導互相傾軋的核心會議的關鍵時刻,綿羊們都會氣勢如虹地喊出:四條腿好,兩條腿壞。這是政治形勢的需要,因此在政治形勢需要他們改換口徑的時候,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地喊出“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的口號。這不是綿羊的腦子轉彎快,而是綿羊任人宰割的天性決定的。群眾在造反活動、游行示威、公審大會等場合確實聲勢浩大、勢不可當,但是在分而治之的情況下,尤其利益相關之時,哪怕因為蠅頭小利,他們又是最容易充當墻頭草的。
奧威爾一生同情下等階級,對動物農場的群眾動物的批評,溫和而有分寸,基本是幽默式的諷刺筆觸。在星期天的群眾大會上,宣傳部長斯奎勒“用蹄子夾住一張長長的字條,給他們念出來一大串數字,表明每一級食物生產按照大好形勢看來,都增加百分之二百、百分之三百或者百分之五百不等”;這樣的形勢報告做過,群眾就得表態,一只母雞因此會扯尖嗓子說:
在我們的領袖拿破侖同志的英明領導下,我六天下了五個雞蛋。
奶牛們在飲水池邊,一邊大口喝水,一邊由衷地贊揚說:
感謝拿破侖同志的英明領導,這水喝來是多么甜?。?
綿羊們在隆重的勝利大會結束時,則會咩咩地引吭高歌,合唱文人墨客精心修改過的《英格蘭動物之歌》:
無父的動物們的朋友!
幸福的源頭!
食桶的主!啊,我的靈魂會面臨
大火,只要我注視您
安詳的威嚴的目光,如同天空的太陽,
拿破侖同志!
在極權體制下生活過的人們,對這樣的表達是耳熟能詳的,但是對生活在英格蘭這樣一片自由土地上的奧威爾來說,能形象地準確地寫出這樣的文字,不能不令人嘆服。在翻譯過程中,我每每為奧威爾的精彩寫作而暗自叫好,由衷贊揚他的天分,可等我把《動物農場》翻譯完畢,幾次通讀定稿后,還只是想到了他的良心,一顆至誠至實的良心。
四 候選人只有一個,拿破侖,因此就一致當選了
一些動物的名字,在英文里是有含義的。比如前面提及的克洛弗,含義是“苜?!?,博克塞是“拳擊手”,重譯時我傾向按這樣的含義譯出,但是推敲一段時間后,還是按照音譯的慣例翻譯出來了。主要原因是三頭豬的名字,分別是斯諾鮑爾、斯奎勒和拿破侖。他們是動物造反的策劃者和戰斗者,造反成功后順理成章地登上了領導崗位,隨后自然而然地成了動物農場的締造者。
斯諾鮑爾,Snowball,無論造反奪取政權還是其后捍衛政權,他都身先士卒;他又是七大戒律的起草人和風車工程的設計者,屬于動物農場上有理想有干法的最高領導人之一。后來,在與拿破侖單挑的斗爭中大敗,被拿破侖定性為“賣國賊”(多么熟悉的欲加之罪啊)。但是“斯諾鮑爾”這個名字的英文含義是“雪球”,與他的頭腦、經歷和結局似乎不怎么能連接上,不如一個正常的名字更像一個符號,更有代表性。在拿破侖成為獨裁者后,動物農場的階級斗爭隨之開始,“只要破壞活動發生了,十之有九會歸罪斯諾鮑爾”。連老實巴交的奶牛們都會表態說:“斯諾鮑爾悄悄溜進了她們的牛圈,在她們睡覺時把她們的牛奶擠沒了?!比欢怪Z鮑爾被驅逐出了農場后,是生是死都早是個問題了。
斯奎勒,squealer,英文詞根等于漢語的“哇哇叫”“尖聲叫”“號叫”等意;加了er,名詞化,相當于漢語里的“尖叫的動物”,俚語里有“告密者”的意思。他陪伴在拿破侖左右,上躥下跳,嘰哩哇啦,在翻譯過程中一直給我被閹割的“公公”形象。很想送給他一個“娘娘腔”的名字,但是他的言行是納粹政權里的戈培爾式的,一個很獨特的角色,巧舌如簧、顛倒黑白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始終如一的基調是:
正是為了你們的利益,我們才喝牛奶,吃那些蘋果。你們知道,如果我們豬玀對你們玩忽職守,會發生什么情況嗎?瓊斯會回來!是的,瓊斯會回來!千真萬確,同志們。
特供怎么建立的?特權怎么產生的?腐敗怎么發生的?這就是理論基礎。在極權主義社會里,這樣的宣傳部長式的角色,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確實是史無前例的。審查書籍的刀筆吏有的,審查作品的內務大臣有的,但是企圖控制、指揮、統一、支配人的思想的宣傳部長,卻是二十世紀納粹政權才發明出來的。名叫宣傳部長,實際上是傳聲筒。什么領袖講話啦、二百五方針啦、各種指示啦、紅頭文件啦,五花八門,而中心只有一個:我說好就是好,不好也好;我說壞就是壞,不壞也壞。你們敢不聽嗎?……剿滅自由思想的方式方法無所不用其極。然而,但凡有一分真誠,是人就相信,思想是控制不了的??刂扑枷氲慕Y果,只能是雙重思想泛濫成災。動物農場這個動物社會,最后一步步走向墮落,宣傳部長斯奎勒心知肚明,所以他狐假虎威,后來不得不隨時帶著兩條猛犬出入各種宣傳場合。這樣一個人物,稱他“娘娘腔”或者“尖嗓子”都不合適,只能叫他“斯奎勒”。
當然,所有動物的名字按照發音翻譯成漢字,主要參照物還是“拿破侖”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嗨,怎么說呢,不管法國那個小個子皇帝在法國歷史上發揮過什么有益的作用,但是在自由知識分子的心目中,他只是一個專制者,一個風光一時的皇帝。奧威爾用這個名字的用意,這點是很清楚的。動物農場上的這個拿破侖,奧威爾描寫他的形象,使用的文字與描寫勞模博克塞的字數相當,說他“體格碩大,長相猙獰”,“平素不大愛說話,但是以凡事自有主張而出名”。創建動物農場初期,他對斯諾鮑爾的各種計劃和各種委員會沒有興趣,只說“教育青少年比給那些成年人干任何事情都重要”。他從娃娃抓起的教育,就是豢養那九條猛犬,為他日后驅逐斯諾鮑爾、獨攬大權打下了軍隊加警察的堅實基礎。關于修建風車的投票大會,是拿破侖和斯諾鮑爾你死我活的關鍵戰役,斯諾鮑爾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天修建風車的光明前景,廣大動物都被動員起來了,但是拿破侖一句“瞎扯淡”就否定了,隨著他“扯尖嗓門兒一聲怪叫”,九只猛犬一起撲向斯諾鮑爾,斯諾鮑爾只得落荒而逃,從此在動物農場上消失。拿破侖的專政從此拉開了序幕。斯諾鮑爾被驅逐的第三個星期日,拿破侖出爾反爾,宣布修建風車。要修就要大躍進,加班加點,誰缺席把誰的“食物配額減掉一半”。他的一項新政策是“動物農場要和鄰近的農場進行貿易活動”。緊接著他帶領豬們住進了瓊斯的農場住宅,放風說這是“領袖”的工作需要。住上了人的住宅,就要睡人的床,在人的廚房進食,在人的客廳接待客人。為了顯示動物農場的富足,他下令弄虛作假,用沙子裝滿糧倉。為了和外界進行貿易,他下令把母雞的蛋統統收繳,連孵小雞的蛋也不留……群眾不服嗎?召開群眾大會,他帶著九條猛犬主持會議,只要他“扯尖嗓子叫了一聲”,那些猛犬就向特定目標撲去,拉出來示眾,在他們坦白了“罪過”之后,那些猛犬就“立即把他們的喉嚨咬斷”……四只有獨立看法的豬死了,三只試圖護蛋鬧事的雞死了,一只隱藏過一穗玉米的鵝死了,一只往水池里尿過尿的羊死了,另兩只謀殺了“特別忠于拿破侖的老公羊”的羊也死了……“就這樣,坦白和處決的故事整了一起又一起,后來一堆尸體摞在了拿破侖的蹄子旁,空氣里充滿了血腥味兒。這是自從趕走瓊斯后聞所未聞的。”……大清洗之后,拿破侖樹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威,卻也讓他感到風聲鶴唳,“四只猛犬夜間守衛在他的床邊,每個床角一只猛犬,一只名叫品克耶的小豬被委以重任,負責品嘗拿破侖吃的所有食物,生怕食物里有毒”……
說來真怪,翻譯拿破侖的這些行徑,手指在鍵盤上敲字異常流暢,心里老有不吐不快的感覺。更覺奇怪的是,拿破侖這個形象,我沒覺得可氣可恨,還覺得他直接而專橫得可愛。他就是一只大權獨攬的伯克郡大公豬,獸性即本性,如同動物世界里的獅子逮住獵物一口咬斷喉嚨那樣痛痛快快,無須人的花花腸子彎彎繞,只要一副造反者大獲成功的形象,打下江山就要獨享江山,殺害同類就要親臨現場,寡人御榻豈能容他人打瞌睡,我是流氓我怕誰?于是乎,“到了四月份,動物農場宣布成立共和國,這下很有必要選出一位總統。候選人只有一個,拿破侖,因此就一致當選了”。于是乎,“地契雖然在他的名下,但是為豬們所共同享有”。于是乎,“小豬全是黑白花斑,因為拿破侖是農場上唯一的種豬,大家很容易猜出來誰是小豬的父親”。于是乎,“原來一只豬站在后腿上行走了”……
豬乎?人乎?
人乎?豬乎?
蘇福忠
二O一三年九月于太玉園二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