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

第1章 與普里莫·萊維在都靈的談話

[一九八六]

一九八六年九月到達都靈的那個星期五,繼前一年春日午后的倫敦一面,我與普里莫·萊維再次開始對談。我請求他帶我參觀油漆廠。起初他在這里被聘為研究化學師,后來一直到退休都擔任經理。公司總共聘用了五十位員工,他們主要是在實驗室工作的化學師和在車間工作的技術工人。生產機械、成排的儲存罐、實驗樓、裝在大型集裝箱中待運出去的成品、凈化廢氣廢水的處理設備等都被放置在離都靈七英里遠的方圓四五英畝的地方。烘干樹脂的機器、攪拌清漆的機器以及抽吸污染物的機器的聲音絕沒有使人感到痛苦和惱火,堆置場里刺鼻的氣味——萊維告訴我,他退休兩年后衣服上還黏附著那種氣味——完全沒有使人感到憎惡,三十碼長的垃圾箱裝滿了防污染過程中排出的黑色泥漿質地過濾渣,這也并非特別不堪入目。這里算不上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工業(yè)環(huán)境,卻遠離萊維自傳性敘述中那種特有的精神境界。

盡管與他的散文所表達的精神相距甚遠,工廠顯然離他的心很近。注意到噪音,惡臭,雜亂交錯的管子、大桶、箱子以及刻度盤等,我想起了《猴子的痛苦》中那個技術裝配工福索內。他對萊維說:“我不得不告訴你,在一個工地上轉悠是我喜歡的事。”萊維把福索內稱為“我的另一個自我”。

我們走過開闊的庭院來到實驗室。實驗室是他任經理時建造的簡易兩層樓房。路上他對我說:“我離開工廠已經十二年了。這對我來說將是一場歷險。”他說,他相信幾乎每一個曾經與他一起工作過的人現(xiàn)在不是退休了,就是去世了,而實際上,他碰到幾個仍在那兒工作的人,看他反應仿佛是撞見了鬼魂。有人從他原來的辦公室里走出來歡迎他歸來,他對我耳語道:“又一個鬼魂。”原料要在實驗室里仔細檢查后才能被移至生產部門。在去這個實驗室的路上,我問萊維是否能嗅出彌漫于走廊里的淡淡的化學氣味:我覺得聞起來像是在醫(yī)院走廊里。聽了我的問話,他只是微微地抬起頭,將鼻子對著空氣嗅了嗅,然后臉上掛著微笑對我說:“我知道并可以像狗一樣對它進行分析。”

在我看來,他內心充滿了活力,更像森林中最具詭計與智慧的那些速度極快的小動物。萊維個頭不大,身材瘦小,不擺架子,起初給人的印象是體格柔弱。從表面上看,他就如十歲時一樣靈活、敏捷。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你會發(fā)現(xiàn)他十歲時那樣的臉和身體,而這在許多人身上是看不到的。他身上的那種機靈幾乎是明顯可見的,而顫動于其體內的那種敏銳就像是他的指示燈。

乍一想,這可能令人吃驚,但實際上作家就像其他人類一樣可分為兩類:那些聽你敘說的和那些不聽你敘說的。萊維傾聽別人說話;他的下巴上蓄著白色的胡須,一張臉恰似一尊模型,雖然六十七歲年紀,但看上去卻像潘神一樣年輕,像一位教授,臉上表情充滿好奇與敬意。福索內早在《猴子的痛苦》中就對萊維說過:“你這個家伙,居然使我向你講述了這些故事。除你之外,我從沒有告訴過別人。”我相信他這話。難怪人們總是把事情告訴他,每一件事在書寫出來之前都已被忠實地記載下來:他在傾聽時專心、安靜,就像金花鼠在石墻上發(fā)現(xiàn)了陌生的東西一樣。

萊維與妻子露西婭居住在一幢大而堅固的房子里。這幢房子建于他出生前幾年,實際上他就是在這里出生的,因為這里曾是他父母居住的地方。除了在奧斯威辛的那一年和被釋放后冒險的那幾個月之外,他一生都居住在這幢房子里。房子坐落在一條兩旁是住宅樓的寬闊大街上,它使我在這意大利北部看到了曼哈頓西區(qū)大道:川流不息的小汽車、公共汽車,在軌道上飛速駛過的電車,還有沿著大街兩邊無限伸展開去的一排排高大的栗子樹,從路口可以看到的城邊的綠色山丘。房子的穩(wěn)固性已開始有點顯示出歲月的侵蝕。直接穿過萊維所稱的“迷人的都靈幾何構造”,到市商業(yè)中心著名的拱頂走廊需步行十五分鐘。

自他們夫婦在戰(zhàn)后相識成婚以來,萊維的母親一直就與他們居住在這幢公寓里。她已經九十一歲高齡。萊維九十五歲高齡的岳母居住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他隔壁住著他那個二十八歲的物理學家兒子;再往前幾個街區(qū)就是他三十八歲的植物學家女兒。在當代作家中,還沒有哪位幾十年一直自愿與自己的直系親屬、出生地、地區(qū)、祖先的世界,特別是當?shù)氐墓ぷ鳝h(huán)境——在主要為工業(yè)區(qū)的都靈、菲亞特所在地,保持如此直接、不間斷的聯(lián)系。在二十世紀有智慧的藝術家當中——萊維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更多表現(xiàn)為藝術化學家,而非化學作家——他可能是對周圍生活適應得最徹底、最好的一個。也許對普里莫·萊維來說,與群體互為聯(lián)系的生活,以及他關于奧斯威辛的代表作,構成了他對那些盡一切可能割斷他每一個持久的聯(lián)系并把他和他的同類從歷史上抹去的人,所作出的深刻而激烈的反應。

在《元素周期表》中,首段用最簡潔的句子描寫了化學最令人滿意的過程之一。萊維寫道:“蒸餾很美。”接下來的內容也是蒸餾,即把我們在一個漫長的周末,多數(shù)在萊維家門廳旁邊靜謐的書房里用英語進行的活躍、廣泛的對話提煉為精華要點。他的書房很寬敞,但裝修簡樸。里面放了一張繡花的舊沙發(fā)和一把舒適的椅子;辦公桌上是一臺加罩的電腦;辦公桌后面的書架上堆放著萊維五顏六色的筆記簿;書房周圍的書架上到處都是意大利文、德文和英文的書籍。最喚起人記憶的是一個最小的物件:一幅不醒目的關于奧斯威辛集中營半被毀壞的帶刺鐵絲網的素描。掛在墻上更醒目的是萊維親自用絕緣銅線很巧妙地扭曲成各種形狀的趣味作品。那些電線上涂有一層清漆,實驗室研發(fā)這種清漆的目的就是用于絕緣。作品有一只大蝴蝶、一只貓頭鷹、一只很小的蟑螂。辦公桌后面較上方還有兩件最大的作品:一件是電線制作的獵鳥者;另一件,當我猜不出代表什么的時候萊維解釋說,那是“一個玩弄鼻子的男人”。“一個猶太人。”我建議說。“是的,是的,”他笑著說,“當然是一個猶太人。”

羅斯:在《元素周期表》中,就是那本關于你作為一個化學家“強烈而又辛辣的”經歷的書中,你談到了朱莉婭,你一九四二年在米蘭化工廠工作時那位迷人的年輕同事。朱莉婭在解釋你的“工作狂”狀態(tài)時認為,那是因為你在二十出頭時見到女人很靦腆,沒有女朋友。但我認為她的判斷是錯誤的。你工作狂的真正原因源自更深刻的因素。工作似乎是你的主題,不僅體現(xiàn)在《猴子的痛苦》中,而且還體現(xiàn)在關于你在集中營被監(jiān)禁的第一部書中。

“勞動創(chuàng)造自由”幾個字被納粹刻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大門上。但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工作是對工作可怕的戲仿,毫無用處,毫無意義,只是作為一種導致痛苦死亡的懲罰。或許可以把你的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視為致力于恢復工作的人道意義,即將奧斯威辛集中營雇主們以嘲諷挖苦的方式玷污了的工作意義恢復過來。福索內會對你說:“我所從事的每一項工作就像是初戀。”他喜歡談論他的工作就像喜歡他的工作一般。福索內通過勞動使自己成了真正的自由工人。

萊維:朱莉婭把我當時瘋狂工作歸咎于我在女孩面前靦腆是不無道理的。這種靦腆,或者抑制,是名副其實的、痛苦的、沉重的——對我來說比對工作的忠心更重要。我在《元素周期表》中描述的米蘭工廠里的工作是模仿性的,因此并非我所盼望的。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意大利休戰(zhàn)的災難消息已經廣為流傳。如果對此不理不睬,繼續(xù)埋首毫無意義的科學活動豈非愚蠢可笑。

我從未試圖認真分析我這種靦腆性格,但毫無疑問的是,墨索里尼的種族法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他猶太朋友成了其犧牲品,有些“雅利安”同學嘲笑我們說,我們的割禮就是閹割。我們出身在清教徒家庭,因此至少在潛意識上也傾向于相信這種說法。那時工作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性的補償,而非出于真正的激情。

然而,我也充分認識到,離開集中營之后,我的工作,嚴格說是兩種工作(化學和寫作),在我生活中確實起了且仍然在起著重要的作用。我深信,正常人在生理構造上注定要從事具有目的性的活動,無所事事或者無目標的工作(如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工作)則導致痛苦和萎縮癥。以我的情形看,以及以我的另一種自我——福索內——的情形看,工作就等于“解決問題”。

我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常常看到一種希奇古怪的現(xiàn)象。“出色工作”的要求很嚴格,結果致使大家在從事缺乏獨創(chuàng)性的日常零星工作時也追求“出色”。那位連續(xù)六個月偷偷給我送食物、救我性命的意大利瓦匠痛恨德國人,痛恨他們的食物、他們的語言和他們的戰(zhàn)爭。但當他們安排他去砌墻時,他把墻砌得又直又堅固。這并非出于服從而是出于專業(yè)尊嚴。

羅斯:《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記》的最后一章是“十日傳奇”。你以日記的形式描述了如何經歷了從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八日至二十七日的痛苦。納粹帶著大約兩萬名“健康的”囚犯向西逃走后,集中營臨時湊合的醫(yī)院里只留下了你和少數(shù)患病或垂死之人。這里所敘述的故事我讀起來就像是魯濱遜的地獄漂流記。你,普里莫·萊維,就像魯濱遜,從殘酷邪惡的島上攫取生存之必需。這部分及整部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顆實際、高尚的科學心靈的思考在多大程度上使你得以生存。在我看來,你的幸存并非由單一的生物力量或者難以置信的運氣所決定,而是由你的專業(yè)性格所決定:講究精確的人,追求秩序原理的實驗控制者,他所重視的一切都被顛覆。就算你是惡魔般的機器中一個編了號的部件,你也是一個總在用一顆系統(tǒng)化的心靈去理解的部件。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里,你自語道“我思考得太多”以抵制“我過于開化”。但對我而言,那位思考太多的開化人與那位幸存者是分不開的。科學家與幸存者是同一個人。

萊維:千真萬確,你說到點子上了。在那難以忘懷的十天里,我確實感到像魯濱遜,但有一點重要的不同。魯濱遜為他個人的生存而工作,而我和兩位法國同伴則有意識地、幸福樂意地為一個正義的人類目標而工作,去拯救我們患病同志的生命。

至于生存的問題,我無數(shù)次自問,許多人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堅持認為沒有普遍的規(guī)則可言,只是進集中營時身體健康,會說德語。除此之外,唯有聽天由命。我注意到,活下來的人中有精明的人,也有愚蠢的人;有勇敢的人,也有膽怯的人;有“思想家”,也有瘋子。就我的情形而言,運氣至少兩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次是領我見那位意大利瓦匠;另一次是我唯一一次生病的時候,且病得正是時候。

雖然我同意運氣占絕對上風,但你所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即思考與觀察是生存的因素。我記得在奧斯威辛那一年的生活中,精神處于異常飽滿狀態(tài)。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我的專業(yè)背景,或者是毋庸置疑的毅力緣故,或者完全是本能緣故。我不停地記錄著身邊的世界與人,結果他們在我腦海中的形象仍然難以置信地清晰。我強烈地希望去了解,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后來事實上有人認為這只是一種懷疑一切的心理:當一個自然主義者發(fā)現(xiàn)被移植到一個駭人聽聞卻是新的環(huán)境時,他所抱的好奇心。

我同意你的觀點,即我的那句話,“我思考得太多……我過于開化”,與另一種心態(tài)有所抵觸。但請準予我擁有不一致思想的權利:在集中營里,我們的心態(tài)不穩(wěn)定,每時都搖擺于希望和絕望之間。我想,在我的書中可以發(fā)現(xiàn)的那種一致性是人造的、文飾的、事后的產物。

羅斯:《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記》起初用英語出版時的書名是《如果這是一個男人》。該書是對你意大利語書名的忠實翻譯(你的美國出版商起先應有保留那個書名的見識)。你依據確切的數(shù)據,描寫和分析了你對德國人“大規(guī)模的生物和社會實驗”的可怕記憶,展現(xiàn)了一個人可以像化學反應中的物質一樣,變形或分解,失去其應有的特質。《如果這是一個男人》讀起來就像是一位道德生物化學理論家的回憶錄,記載了其被強征為標本生物,去經歷最為邪惡不幸的實驗。那個被困于瘋狂的科學家實驗室中的生物自己就象征了理性的科學家。

《猴子的痛苦》一書可能最準確的名字應該是《這是一個男人》。在這本書里你告訴福索內,即你那個藍領山魯佐德,“在世人眼里是位化學家,感到……血管里流淌著作家的血液”,結果“我身體里有兩個靈魂,那對我來說太多了”。不過,我卻要說那是一個靈魂,而且是令人羨慕地寬敞、密封的。我還要說,不僅幸存者與科學家是不可分的,而且那位作家與科學家也是不可分的。

萊維:與其說這是一個問題,倒不如說這是一個診斷。我心存感謝地接受這一診斷。在集中營生活時我盡最大可能表現(xiàn)出理性。我撰寫《如果這是一個男人》這本書就是掙扎著去向別人和我自己解釋我所經歷的事件,但卻沒有明確的文學企圖。我的書寫模式(或者,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的風格)是工廠里慣常使用的那種“每周報告”的形式。它必須精確、凝練,使用的語言在工業(yè)等級體制中每一個人都能理解。當然不能使用科學術語。順便說一下,我不是一位科學家,也從來沒有是過。我確實想成為科學家,但戰(zhàn)爭和集中營阻礙了我夢想的實現(xiàn)。因此,我整個專業(yè)生涯中就只能局限于當個技術員了。

你說我只有“一個靈魂……而且是……密封的”,我再次對你表示感激。我說過“兩個靈魂……太多了”,那半是玩笑,半是暗示一些嚴肅的事情。我在工廠里干了幾乎三十年,我必須承認,當一個化學家和當一個作家并沒有什么不相容的地方——實際上,兩者還互為強化。但工廠生活,特別是工廠管理,包含許多其他事情,遠不止化學問題,如聘用和開除工人,與老板、顧客和供應商等爭吵,處理突發(fā)事件,在夜晚或者在派對上時突然有電話找你,應對官僚問題,還有許多枯燥乏味的任務要完成。這整個行業(yè)與寫作都形成了無情的不相容,因此需要相當?shù)男撵`平靜。最終當退休年齡到了,可以辭職時,我大大地松了口氣,于是放棄心靈本身。

羅斯:你的《如果這是一個男人》續(xù)篇(《再度蘇醒》,也不幸被早期美國出版商重新命名)在意大利語中的名字是《停戰(zhàn)》。它講述了你從集中營回到意大利的經歷。那曲折的路途,特別是在蘇聯(lián)等待被遣返回國的漫長醞釀階段,頗具傳奇色彩。《停戰(zhàn)》應該充溢著悲悼和極度的絕望,卻令人吃驚地充溢著旺盛的精力。你處于一個對你來說有時候就像是原始混沌的世界,但你順從了生活。你被每一個人所吸引,如此開心,傾心接受教誨。我想,如果不考慮當時的饑餓、寒冷和恐懼,甚至記憶的話,那么,你在那幾個月里應該過得最開心。用你自己的話說,那幾個月是“一段無限可能的插曲,是命運賦予的無法重復的禮物”。

你似乎是一個對根源要求甚高的人,即在專業(yè)、祖先、地區(qū)、語言等方面的根源,而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獨自一人、毫無根基的狀況時,你就把那種狀況看成是一份禮物。

萊維:我的一個朋友,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醫(yī)生許多年前告訴我:“你對之前與之后的回憶是用白紙黑字寫就,而對集中營和你返回家園的回憶則是用彩色印片法寫就。”他說得對。家庭、家鄉(xiāng)、工廠本身都是好東西,但它們剝奪了一些我留戀的東西:冒險。命運注定我要在被戰(zhàn)爭席卷的混亂不堪的歐洲找到冒險。

你也是干這一行的,所以你明白這些事情發(fā)生的意義。《停戰(zhàn)》是在《如果這是一個男人》出版十四年后完成的,因此它的“自我意識”更強烈、更有條理,文學性更強,語言也更加深奧和精致。它講述了真實,但那是經過了過濾的真實。之前它有過無數(shù)的口頭敘述版本。我的意思是說,每一次冒險經歷我都敘述了許多次,跟各種文化水平的人群說過(主要是朋友,還有高中的男女學生),而我每次講述都加以潤色改進以激起他們最佳的反應。當《如果這是一個男人》獲得成功的時候,我開始把寫作設計為將來的生涯。于是,我把這些冒險故事形諸文字。我的目的是在寫作中獲得樂趣,同時也使我的讀者在閱讀中獲得樂趣。結果,我就強調奇異、異國和歡樂的章節(jié)——主要針對就近的俄羅斯人。我將你所說的那種“悲悼和極度的絕望”情緒放到了書的開始與結尾。

我要提醒你的是,那本書是在一九六一年前后寫的。那幾年是赫魯曉夫、肯尼迪、教皇約翰等人物的時代,是初次解凍和巨大希望的時代。在意大利,你首次可以以客觀的話語談論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而不會被右翼分子稱為親共產主義者,不會被強大的意大利共產黨稱為搞分裂破壞的反動派。

談到“根源”的問題,我確實有深厚的根,而幸運的是,我沒有失去這樣的根。我的家人幾乎都幸免于納粹大屠殺。根據家族傳說,我現(xiàn)在寫作用的這張桌子,它的所在地恰恰是我初見光明時的地方。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連根拔起”,當然感到痛苦,但這種痛苦被后來的冒險、人際交往,還有從集中營的浩劫中逐漸恢復的甜美感大大彌補。在歷史現(xiàn)實中,我的俄羅斯“停戰(zhàn)”只是在許多年后才變成“禮物”,那時我重新思考并開始書寫這段歷史,使其得到提煉和凈化。

羅斯:你在《元素周期表》開篇就談到你的猶太祖先,說他們于一五〇〇年從西班牙來到皮埃蒙特,路過普羅旺斯。你敘述了你的家族在皮埃蒙特和都靈的根源,并認為它“雖然算不上龐大,但也是根深蒂固,關系廣博而又錯綜復雜”。你還提供了一本簡明詞典,里面收錄了這些猶太人編造和使用的秘密語言,以區(qū)別于異教徒的語言。這些隱語中的詞語來源于希伯來語詞根,詞尾是皮埃蒙特語。對于一個外人來說,你在猶太祖先世界的根源似乎不僅交錯復雜,且在一種根本方式上雷同于你在那個地區(qū)的根源。然而一九三八年限制意大利猶太人的種族法律頒布的時候,你開始把自己是猶太人看成是一種“不純”,但是就像你在《元素周期表》里所說的,“我開始為不純而感到自豪”。

你的根源和你的不純之間的張力使我想起,阿納爾多·莫米里亞諾教授曾經寫過關于意大利猶太人的文章。他說:“猶太人認為他們已成為意大利生活的一部分,但其實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融入。”你認為你在多大程度上已成為意大利生活的一部分?你仍然不純,是“微不足道的或大有前途的小東西”,或者說你那種獨特的感覺已經消失?

萊維:在“根源”和感覺“微不足道”之間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矛盾。你不需要種族法律或者反猶太主義或者籠統(tǒng)的種族主義,才能感覺自己是一種催化劑,對自己的文化環(huán)境的一種策勵,將品位和意義帶進生活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然而,屬于(不一定是種族)少數(shù)民族卻是一種優(yōu)勢。換句話說,不純可以證明很有用處。如果我可以反問這個問題的話,那么,你菲利普·羅斯,不覺得自己“根源”于你的國家,同時又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嗎?我在你的書中察覺到刺鼻的芥末味[1]。

我想這就是你所引阿納爾多·莫米里亞諾教授那段文字的意思。意大利猶太人(其他許多國家的猶太人也如此)對他們國家的文化和政治作出了重要貢獻,但事實上又通過忠于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而保持著自己的身份。擁有兩種傳統(tǒng),對猶太人來說——不僅限于猶太人,是一筆財富,就如同對于作家來說一樣——還不僅限于作家。

我在回答你直率的問題時有點不安。是的,我肯定是意大利生活的一部分。高中學校閱讀并討論著我寫的好幾本書。我收到許許多多的信件,信件中有聰明的、愚蠢的,也有毫無意義的,但多為欣賞表揚而非異議和爭吵的信件。我還收到想成為作家的人寄來的無用書稿。我的“獨特性”在性質上發(fā)生了變化: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個邊緣化的人,被迫居住在猶太人區(qū),是個被放逐者,因為在意大利實際上沒有反猶太主義。事實上,人們對猶太教很感興趣,多表示同情,當然對猶太人的情感是復雜的。

我以自己的方式仍然保持著不純,但個中原因已不同于從前:不再作為一個特別的猶太人,而是作為一個集中營的幸存者,作為一個局外人作家,不是來自文學或者大學機構,而是來自工業(yè)世界。

羅斯:《若非此刻,當是何時?》與我讀過的你寫的其他用英語出版的作品一點都不一樣。雖然直接取材于真實歷史事件,但這本書顯然是以冒險事跡為題材的小說,講述了一小隊俄羅斯和波蘭血統(tǒng)的猶太人敵后游擊隊的故事。他們在東部前線后面騷擾德國人。你其他幾部書也許在題材上并不富于想象,但讓我感到在技巧上比較有想象力。《若非此刻,當是何時?》的動機似乎在傾向性上比促生自傳性作品的那種沖動狹窄得多,所以作家無法自由施展。

不知你是否同意這樣的說法:在書寫那些反擊的猶太人的勇敢事跡時,你是否覺得自己在做一件責無旁貸的事,在盡道德和政治主張的義務,而這些主張在其他地方并沒有出現(xiàn),即使當主題是你自己顯著的猶太人命運。

萊維:《若非此刻,當是何時?》一書并沒有按照預先設計的軌跡發(fā)展。驅使我撰寫該書的動機是多方面的。按其重要性列舉如下:

我與自己打了個賭:寫了這么多徹頭徹尾的或者偽裝的自傳,你是否已成為一個羽翼豐滿的作家了?是否已有能力構建一部小說,塑造人物,描寫從未見過的風景了?試試吧!

我打算寫一個在意大利不多見的“西方”情節(jié),為了滿足自己。我還想讓我的讀者們感到滿意,讓他們聽到一個內容真實、調子樂觀的故事,一個充滿希望,甚至有時令人振奮的故事,盡管它的背景是大屠殺。

我希望攻擊一個在意大利仍然習以為常的思維定式:猶太人態(tài)度溫和,唯做學者(宗教的或者世俗的),不喜戰(zhàn)爭,忍氣吞聲,幾百年來遭受著迫害但從不反擊。我覺得似乎有義務和責任向那些在絕望環(huán)境下有勇氣和技巧反抗的猶太人表示敬意。

我胸懷抱負想成為第一個(也許唯一一個)描寫猶太人世界的意大利作家。我打算“利用”一下在自己國家的知名度,影響我的讀者閱讀一本集中描寫德系猶太人文明、歷史、語言和心態(tài)的書。這些在意大利實際上不為人所知,除了一些閱讀約瑟夫·羅斯、貝婁、辛格、馬拉默德、波托克,當然還有你的書的深度讀者。

我個人對這本書比較滿意,其主要原因是我在策劃和撰寫過程中有不少樂趣。作為一個作家,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覺得(幾乎是幻覺)我的人物活了起來,圍著我,轉到了我身后,主動示意該怎么寫他們的功績和對話。我寫書的那一年是快樂的一年,所以,不管結果如何,對我來說那都是一本使人感到自由的書。

羅斯:我們還是來談談油漆廠吧。在我們的時代,許多作家當過教師,有些當過記者,多數(shù)作家年過半百,在東方或者西方,至少在短時間內被聘為某人或者其他人的士兵。有相當多的作家邊寫書邊行醫(yī),還有一些人當過牧師。T.S.艾略特是出版商。眾所周知的是,華萊士·史蒂文斯和弗朗茨·卡夫卡在大保險公司就過職。據我所知,只有兩位有重要影響的作家當過油漆廠的經理:你在意大利的都靈,舍伍德·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的伊利里亞。安德森為當作家離開了工廠(和家庭);而你沒有挪窩,繼續(xù)追求事業(yè),而成了作家。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覺得自己實際上比我們這些沒有在油漆廠工作、沒有這種關聯(lián)所帶來的含義的人更為幸運,甚至更具備寫作的條件。

萊維:如前面所言,我進入油漆廠純屬偶然,但我從沒有過多地跟油漆、清漆、真漆等的生產打交道。因為我們公司剛開張不久就專注于生產漆包線漆,銅制電導體的絕緣層。我職業(yè)生涯的頂峰時,在這個行業(yè)中名列前三十或者前四十。這里墻壁上懸掛的動物都是用廢棄的漆包線做成的。

老實說,在你提到舍伍德·安德森之前,我從沒有聽說過他。我從沒有像他那樣想過,為了寫作離開家庭和工廠。跳進黑洞洞的地方我會感到害怕的,那樣我也會失去拿退休金的資格了。

不過,我還要在你的作家——油漆制造者的名單上添上第三位作家的名字:伊塔洛·斯維沃。他住的里雅斯特,皈依了猶太教,是《澤諾的意識》的作者,生活于一八六一年至一九二八年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擔任著的里雅斯特一家油漆廠的商務經理。這家工廠本由他岳父經營,幾年前解散。一九一八年之前的里雅斯特屬于奧地利,這家公司很有名,主要因為它為奧地利海軍戰(zhàn)艦的龍骨提供優(yōu)質防污油漆,預防水生貝殼類動物在戰(zhàn)艦上結層。一九一八年之后,的里雅斯特歸屬于意大利,油漆從此就被意大利和英國海軍所用了。為了能夠和英國海軍部打交道,斯維沃開始跟詹姆斯·喬伊斯學習英語——當時,喬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當老師。他們成了朋友,喬伊斯幫助斯維沃找到了出版商出版其作品。防污油漆的商標是摩拉維亞(Moravia)。這個商標名與那位小說家的筆名相同并非偶然:的里雅斯特企業(yè)家與羅馬作家的這個名字來源于他們母系一位共同的親屬。請原諒我這種不著邊際的跑題。

我已經暗示過,我沒有遺憾。我并不認為管理工廠是浪費光陰,因為我在那兒強制性的、光榮的服務使我與真實世界保持著聯(lián)系。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蔣道超
上架時間:2020-05-26 16:58:44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公安县| 息烽县| 开化县| 安平县| 兰西县| 扶绥县| 通化县| 威信县| 鱼台县| 开原市| 广南县| 仁怀市| 武安市| 广元市| 军事| 乌拉特中旗| 巴楚县| 平和县| 邵武市| 芜湖市| 侯马市| 囊谦县| 汝城县| 阿城市| 淮北市| 白银市| 武川县| 辽宁省| 通山县| 灵台县| 屏边| 青浦区| 玛沁县| 南康市| 定日县| 剑阁县| 兴国县| 微博| 南涧| 全椒县| 苗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