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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懷璧其罪
在那個層巒疊嶂的宮殿里,他是罪臣之子。
當年,將軍府三百七十六口人血濺刑場之時,蒼梧帝念他年幼,又自小與皇子們長在一處,姑且饒他一命,囚于坤柩閣。宰相死諫求其斬草除根,皇帝震怒,一氣之下摘了這三朝元老的烏紗帽。為了保全他一人,不知死了多少無辜之人。
他是這天下的罪人,唯獨是一人的功臣。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不允許有仇人,不喜不悲如同傀儡,懷中揣著一支毫筆,茍活于世。
上元節(jié),他奉旨為皇后畫一幅肖像,筆落潑墨之間,描眉勾發(fā)之際,他已濕了后背,蒼梧帝認真的看著畫布上的一切,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三炷香燃盡,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滴在畫中人的眉心,瞬間畫布金光乍起,源源不斷從他胸口處撞去,他被掀翻在地,口吐鮮血,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臉上卻露出了久別重逢的笑容,不顧形象地朝那光源處奔去。
是了,這人等十年,終于得償所愿。可那笑,終究太過刺眼。
他艱難起身,捂住流血不止的胸口,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走去,他扣開門,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嘴巴動了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發(fā)不出聲音。
他名蘭淵,字靈闕,是御賜的名字。
作為大將軍府的嫡子,本應該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名垂千史的護國將軍,可七歲那年,蒼梧帝微服私訪至將軍府,對父親說:“汝兒這般可愛,你常年征戰(zhàn)在外,朕就幫你照顧,鐵定給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于是,他被接進了宮,成為了太子伴讀,兩個弟弟跟隨父親遠赴邊疆。十年間,戰(zhàn)亂四起,最小的弟弟,十六歲戰(zhàn)死沙場,父親瞎了右眼,依舊戍守邊關,三弟體弱,卻成為了父親排兵布陣的得力助手。
只有他,在這富貴堆里潑墨描金,附庸風雅。母親偶爾會來宮里看他,每次都避開眾人把他拉到角落,小聲叮囑他莫忘了自己的身份,莫忘了自己的將軍府的嫡子。
漸漸的,母親來的次數(shù)少了,而他每次想離宮探望,總被人擋了回來,也許在那時,他就已經(jīng)意識到,這皇宮進來容易,出去很太難。
直到嘉平元年,戰(zhàn)事漸歇,燕州喜樂安康,父親上書請求調(diào)兵回朝,蒼梧帝連夜招宰相入宮,圣諭還未下達,前方就傳來蘭格一家通敵賣國的證據(jù),一匣子通敵往來的信件,從將軍府搬出一箱箱的金銀珠寶,南逃至皇城的部下,聲淚俱下控訴蘭將軍的暴行。
人證物證俱在,刑部尚書向皇帝進言,唯有誅九族才能告慰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才能給天下蒼生一個交代。蒼梧帝一道圣旨,護國大將軍全族三百七十六口人,全部處以腰斬,昔日位極人臣,風光無限,到頭來卻落得個如此下場,不免令人唏噓。
坊間說書人唱道:“一枕黃粱夢碎,半身浮萍身死。位極人臣高寒,人性貪婪無涯,曾經(jīng)孰對,如今孰錯,一切盡在不言中,待智者評說。”想來,還是有人不相信面慈心善的大將軍會犯下滔天大罪,但人已身死,對錯化作坊間談資,而歷史功勞將化作人間風雨,繼續(xù)護一方平安喜樂。這就是蘭家拋頭顱灑熱血也要守護百姓,可無人來保全他們。
“孰對孰錯,只待后人評說,哈哈哈哈……好一個待后人評說!”蘭淵捂住胸口,譏諷嘲笑的重復這一段話。那人養(yǎng)著他,為公,震懾父親,為私,羈絆母親,真是一箭雙雕的好計謀!
而自己的存在,只是為了成全他私欲的一枚棋子,因為他手中那支筆,無論他畫什么,只要畫成滴下自己的血,紙上的畫便能變成真,所以他才留著他,才養(yǎng)著他。
而他不用別人動手,他自己就會殺死自己。幻毫之術,用之,難逃一死,這是宿命,也是欲望的代價。
三年前,河伯府出兵叛亂,收回燕州十六郡,蒼梧帝大悅,下旨迎娶河伯府嫡女,但皇后命薄如紙,難消盛寵,剛進宮不久就纏綿病榻,蒼梧帝念其父親有功,便處處討她歡心,但皇后病氣實在太重,蒼梧帝去鳳棲宮的次數(shù)變少了。
上元節(jié),蒼梧帝命靈闕作畫,可鳳棲宮哪有什么皇后,等待靈闕的只有一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畫卷。那是他十三歲那年,送給母親的壽辰禮,上面畫的是父親和母親桃林相遇的場景,如今父親那部分被毀,只留下母親盈盈望過來的笑顏。
塵封了十年的記憶,一下子噴薄而出,他哭得像個孩子,繼而是深深地絕望,蒼梧帝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什么通敵叛國,什么貪贓枉法,不過是為了掩蓋他丑惡欲望的借口,為了得到母親,他殺光了蘭家所有人。
身體一晃,他重重的倒在地上。
婢女喜兒哭著迎上來,一把抱住渾身是血的主子,“公子,你怎么了,公子別嚇奴婢!”靈闕很想幫她擦干眼淚,但只能使勁將人往外推,“快逃!快逃!”他已經(jīng)預料到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了。
門外鐵騎聲漸近,禁衛(wèi)軍很快將整個宅子包圍,弓箭手持箭冷對,只要他稍微一動,瞬間就會被扎成馬蜂窩。所有人在等,那個即將粉墨登場的人。
來了,玉攆穩(wěn)穩(wěn)的停在門前。
蒼梧帝怒氣沖沖,廣袖一揮,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跟前,揚手就是一巴掌“朕本應該賞賜你的,可你卻用那些巫蠱之術愚弄朕,當初朕就不應該念舊情,不顧百官勸諫硬要保你。今時今日,朕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殺了我?你倒是想殺了我,可是你不能,哈哈哈哈……現(xiàn)在不能,以后也不能,我就是你如鯁在喉的魚刺,你咽不下去,也吐不吐出來。還要費盡心思的保我周全!”靈闕胸口的衣襟全是血,不僅如此,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在流,他自小從未頂撞過這人,但如今這般放肆,他賭,這人不會殺自己。
但活著太累了,他想念父親母親,想念弟弟們。
蒼梧帝掐住他的喉嚨,傾身至他耳邊,咬牙切齒道:“我不會殺你,但我會讓你生不如死。你母親,也就是我的皇后,我會好好寵愛她的。比你父親更甚。”字字恨入骨髓,他們是彼此最深的仇人,蒼梧帝在一瞬間感到悲涼。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將軍夫人十年前就被你一杯毒酒賜死,尸體棄于城北亂葬崗。而我畫的,你莫不是沒有瞧明白?”靈闕笑了,笑得極為張狂,可眼淚混著鮮血爬滿臉頰,如同地獄修羅般恐怖。
“把他打入天牢!”
宮中盛傳,皇后鳳體漸愈。皇帝昨個留宿鳳棲宮。婢子們都在討論,這河伯府家的嫡小姐,果然有倆下子,剛?cè)雽m不到半年,就將君上那顆冷冰冰地心給焐熱了。恐再過一陣子,這后宮就能傳來好消息了。
“不過秀兒,你有沒有覺得,皇后好像變了一個人……”躲在假山后面的小婢女,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全。她想到,昨天公子徹夜未眠,早早就被福祿公公蒙著眼帶走,可公子回來之后,全身都是傷,她知道,這一定跟皇后痊愈有關系。
如今,公子身陷囹圄,她怎么才能救公子?
“給我好好搜,那小婢女定是藏在這附近了,大公公說了,誰抓到賞銀百兩!”
靈闕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母親和父親,還有未出世的小弟弟,他們一家人坐院子里,母親在插花,父親在教二弟舞劍,而他……而他就著茶水在石桌上畫畫,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折了一株桃花,三分依葫蘆畫瓢,七分遐思。但誰也沒想到,畫著畫著,那畫中物就變成真的。
母親抬起他的手指,見指頭絲絲血跡,整個人都暈了過去。
那天夜里,父親大怒,拿棍子抽他,弟弟跪在院里,求父親饒了哥哥,直到母親蘇醒,父親才放過了他,但父親離去前望過來的眼神,卻是冰冷的。
“不……不……父親我錯了,淵兒錯了。別走,別丟下淵兒!”靈闕猛然驚醒,目之所及依舊是黑黢黢地牢籠,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被關多久了?
他掏出那只筆,喃喃自語起來,“如果你未曾現(xiàn)世,父親就不會被派去戍守邊關,我也不會進宮,全家人都會平平安安的。家都沒了,我們存在還有什么意義?”靈闕想毀了這筆,可他多用力一分,胸口就會更痛一分。
“死的應該是我,不是他們,我才是蘭家的罪人……嗚嗚嗚!!”靈闕從未像現(xiàn)在絕望過,淚水流進嘴里苦到心底。
鳳棲宮燈火通明,殿內(nèi)卻冷如冰窖,蒼梧帝臉青的盯著床上瑟瑟發(fā)抖地女子,而太醫(yī)院所有人都跪在床前,沒人敢出聲,因為皇后真的瘋了。
“給你們?nèi)鞎r間,想不出治病的法子,都給我滾出太醫(yī)院。”蒼梧帝說。
眾太醫(y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長的太醫(yī)令只能率先叩謝,沒有要他們的腦袋,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了。
再見蒼梧帝,靈闕已經(jīng)處于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了,他既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正眼看他,只是翻了個身,把眼睛合上。
“她怎么才能痊愈,你告訴我,我就放你出宮,還你自由。”高高在上的帝君,竟在求一個階下囚,靈闕咕嘟了兩下,喉頭又泛上一股腥甜,他沒有力氣咽下去,只能半張著嘴,讓血順著嘴角流出來。混著血,他嘴角微彎,他在笑,笑得無比凄涼。
小時候,蒼梧帝來將軍府,總喜歡抱他,一次靈闕趴在他肩膀上,看見那人發(fā)間有一根白頭發(fā),就給扯了下來,父親嚇得跪在地上,而他卻笑嘻嘻的說,“義父年輕,不該有白發(fā),要拔掉的。”蒼梧帝聽之,哈哈大笑。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真心以待,哪些又是虛情假意,唯有恨最真實。
“我巴不得去死,談何自由,就算有辦法,我也不會成全你。”靈闕痛快了,因為讓殺父仇人難受,他就痛快!
“難道你那個婢女,也不想救嗎?”蒼梧帝眼睛都紅了,但他必須忍。
陰森的天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老鼠翻墻爬過,空氣中彌漫動物尸體的氣味。
靈闕松開握筆的手,“我救,你放了她。”
順和三年,蒼梧帝傳位太子,帶著皇后離開皇宮,去向無人可知。
天脊山頂,一座宅子坐落在湖邊,宅子四周種滿了桃花,如今正是陽春三月,滿山桃花芳菲。
這時,半掩的院門里傳來女娃的哭聲,驚了一片枝頭艷色,接著是女子呵斥的聲音,“溪兒,你跟三郎都是做哥哥的人了,怎么還欺負妹妹,小心父親回來讓你倆扎馬步,快跟妹妹道歉!”
蘭陵扔掉手中的木劍,抱著妹妹又哄又親,辰澤見哥哥如此,連忙獻上自己心愛的彈弓給妹妹玩。被兩哥哥輪番哄的襄鈴,見好就收,小眼淚也不流了,拿著三哥的彈弓,抱著二哥的脖子笑得賊亮。
太陽漸斜,一匹蒼駒從林間而出,雪蹄踏花泥,這是著急回家的歸人。蘭格騎在馬上,馬鞍上系著今天的戰(zhàn)利品,三只山羊,一網(wǎng)兜魚,兩只兔子,兔子是活的,抓回來給襄鈴養(yǎng)著玩的。
“夫人,孩兒們!”還未見其人便聞其聲,這鐵骨錚錚的漢子一生都活得坦坦蕩蕩,忠君愛國,守護家人。他推開院門,院外墻頭的桃花撒了下來,風一吹,順勢飄進了院里,院門“吱呀”一聲合上,掩住一室的歡聲笑語。
“爹爹!要抱抱!”女兒蹬著小細腿撲進男人懷里,蘭格放下獵物,接住小心肝,蒼溪和宸澤則滿院子抓兔子,手忙腳亂卻不亦樂乎,妻子端著熱騰騰飯菜從屋里出來,笑瞇瞇地看著夫君和孩子們。
桃林間,一蒙面女子扶樹痛哭,“公子,他們過得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