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朱家莊，世代以仿畫為生。

兩年前，朱大當家因仿畫為人所害，傳家寶鎏金畫筆不翼而飛。其子請師問靈，以求此筆，卻得了一夢，夢中老父禪坐虛空，手上無一物，紙前卻現蝴蝶舞，百花開的盛景，其子問父何意，父不答，眼淚汪汪然。香火燃盡，子方醒，手中竟握一支從未見過的畫筆。

仙師言，其此筆萬不可留，焚化方可免災，朱家人不聽勸，置于高堂供奉。一日，朱家公子取之作畫，畫成之后，紙上金光大顯，畫中之物成真，公子心生一計，仿畫一支，此筆為己所用。

不料沒過多久，朱家公子便暴斃而亡，所作字畫，均不見其蹤影。朱家三年死兩人，族人惶恐不安，擔憂是惹了鬼神不高興，報復朱家人。

有人提議，毀堂前供奉之畫筆，舍仿畫這上不了臺面的活計。再往后，朱家人就陸續搬離了朱家莊。可憐的朱家娘子，失了丈夫和兒子的倚仗，走到哪里都被人罵克夫克子，最后竟一頭撞死在祠堂內。

“余還聽人說，每當月圓之際，莊內就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你猜怎么著？那只筆竟自己在紙上作畫。”買酒客小聲說道。巷伯拿著木漏打酒，靜靜聽，并不言語。

清洌的酒香飄得滿屋子都是，那買酒客酒未入喉，人倒是先醉了，說起話來，越發沒個章法，“不僅如此，有賊人入屋竊財，見之大駭，瘋癲撞墻至死。”

“老人家，這是哪家書館的新本子？故事這般離奇精彩？”清川掀開布簾子，提著酒壺，問那堂前買酒客。

“不是話本子，是余昨個在城外聽人說的。”那買酒客站直腰桿，沖清川說道，“城北十里地的確有個朱家莊，且仿畫頗有些名聲，不少人買不起藏畫樓的真品，都會托人去朱家莊。”這一點倒不是唬人的，大昭百姓對字畫情有獨鐘，稍有身份的家族子弟，都會求幾幅名家真跡或掛堂前附庸風雅，或藏之，亦或互贈。

“不過，自從出了這事兒，朱家莊那人都搬走了，現在那兒就是一座空莊子，”買酒客付完賬，急不可耐地呲溜一口酒，邊喝邊說道。

清川心神震蕩，神情倒是閑適，笑道：“這筆倒是神奇，得之豈不是能富可敵國，想要什么畫什么便可。”

買酒客大驚，繼而神色松動，“清川姑娘果然不同凡響，不過余聽人說，那筆乃不祥之物，原主人是誰不得而知，但因它而死的人，應該是不少的。”清川沉吟片刻，揚了揚手中的酒，心里反復念叨城北二字。

買酒客是個話匣子，就著堂前花生米跟人擺起龍門陣，倒豆子似的聊起了朱家莊的故事。

朱家莊先祖是個讀書人，可惜時運不濟，鄉試回回落榜，又因家境貧寒，不得已才做了這仿畫的生計，到了朱殊這一代，仿畫已經傳了五代人，朱殊是朱家迄今最有天賦的子孫，不僅仿畫技藝高超，就連字畫修補之術也是鬼斧神工。

可就這樣一個人，死后草草下葬不說，連墳頭都被人撬了好幾回，看來這大昭的盛世里，也不缺貪婪到連棺材都不放過的小人。

清川扯了根墳頭草，放在手中，念了一段咒語，那墳頭草為清川指路，直到最后停在莊內一座破敗的院門前，才化作煙灰。

朱漆門前，雜草叢生，斜掛欲落的匾額上，依稀可見“朱宅”二字，走近些，果然能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響，那買酒客倒是沒騙她。推開院門，一股塵灰之氣撲面而來。

她進入朱宅，院內字畫書籍隨處可見，甚至樹梢上都掛有不少，風一吹，自然就會發出沙沙聲。可奇怪的是，這些經過日曬雨淋的畫軸，看上去竟完好無損，她伸手探向樹枝上一幅畫。

這時，前方傳來，“不要動這里的東西。”她尋聲，見一人提著紙燈籠站在庭前，是他。

“清川姑娘，這些東西最好不要碰！”梅淵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側，挑燈照亮了那樹上的畫軸。仔細一瞧，那畫布之上竟布滿蟲，細細小小的，令人頭皮發麻。

“這些是尸蟲蠱，非生人所化，乃怨靈所有。人若觸碰，輕者心智受損，重者瘋癲致死。”梅淵一邊說，一邊點燃火折子，將畫卷燒毀。

清川知道這是尸蟲蠱，她也知道，五百年前的潁川城北一帶曾是亂葬崗，凡無錢無親收斂的尸體，皆拋至此處，這片青山溝壑之下，不知埋有多少冤魂白骨，所以朱家莊生尸蟲蠱一點也不奇怪。

清川環顧一圈，目光再回到梅淵臉上。“梅公子，何以認得尸蟲蠱？又為何來到這空無一人的朱家莊？”

梅淵收起火折子，“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師從桑海隋武子，對尸蟲蠱略知一二。”桑海是凡人修仙圣地，懂些這個，并不稀奇，可這大半夜的，著實令人多疑。梅淵彈去衣擺上的煙灰，“淵夜觀天象，見彗星襲月，遙指城北，故一探究竟。沒想到入了這遍地怨靈的朱家莊。莫非清川姑娘也因此而來？”

“我哪懂得那么多，不過是聽了個故事，夜里閑得無聊過來看看那人是不是誆我。”

“哦？竟還有這種事？”

清川臉色一變，呼道：“小心！”清川伸手，袖中銀刃飛出，擊中迎面飛來的銀針，發出鐺的一聲。

接著，多如牛毛的銀針劈天蓋地朝二人襲來，清川護梅淵于身后，雙手合十，空中銀刃成無數影子，與那銀針相抗。

剎那間，莊內鬼火四起且隨之轉動，清川收回銀刃，取指間之血，于空中畫了一道符，再揚手一揮，符咒貼上鬼火，才將其壓制。鬼火陣被破后，地底下傳來石裂之聲，清川還未看出是何物，就聽見劍出鞘的聲音。

“清川姑娘，腳下！”梅淵抽出佩劍，砍向地上冒頭的黑氣。豈料，那東西不僅砍不散，反倒借劍氣越發囂張，幻化成人臉狀，張開猩紅大嘴，咬上梅淵。

她一把抓住梅淵的肩膀，飛上了朱家莊屋頂，反身凌空抽出一條淬火的鞭子，將那東西劈碎了。

足下方寸之地，怨氣橫生，莊內不斷傳來怨靈嬉笑怒罵之聲，他收回佩劍，喘氣道：“這朱家莊怨氣竟如此之深。”

“這里，曾是亂葬崗。”清川皺眉。

在破鬼火陣時，清川使用通靈術法，發現莊內陣法極為刁鉆古怪，遠超出防止凡人進出的范疇，她看向梅淵，問：“你是怎么進來的？”

“走進來的，怎么了？”

“那莊內可有什么異動？”

“其實，我就比姑娘早到半柱香，發現里面也都是尸蟲蠱時，就聽見了門外有動靜。清川姑娘可是發現了什么？”

“這莊內有陣法，除了防止人進出，更是防止怨靈跑出去。”清川知道這樣的陣法，當年在驪山伏妖洞，她見過有妖因煉化怨靈遭反噬，整個原型被啃得千瘡百孔，非人非妖非魔，最后在玄火爐里燒了整整三十年，才勉強化去怨氣。

倘若朱家莊也是如此，那生了這妖邪之心的，不管是什么東西，一旦煉化成功必將……““清川！”她看著梅淵朝她撲來，而自己重心傾倒，她被什么擊中了，很疼！

“我……”清川陷入了昏迷。

梅淵猛地往前，伸手接住清川，抬起她的手腕，只見上面一枚銀針已經發黑。“不好，這銀針上有尸蟲蠱。”他點了清川手部兩處穴位，防止蠱隨血液入體，再將銀針取出。那針離了皮膚，瞬間煙滅，可清川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生出黑紋，且以極快的速度蔓延至手心。

“這蠱毒竟這般霸道。”

他來不及多想，直接低頭含了上去，墨色的發遮住了他的臉，微風拂過，揚起一角，梅淵的眼睛卻是睜開的。

來回吐了五六次，傷口才變成粉紅色，梅淵抱著清川落到莊內，有怨靈朝他靠近，他背上的劍即出，直接撕裂那怨靈，劍未回，指向莊內，梅淵巡視周圍，一聲“滾開！”，凌霜劍氣向八方散開，無論是怨靈還是尸蟲蠱，頃刻粉碎成渣。

他向莊外走去，所到之處黑氣退散，鬼火在他身后復燃，直到梅淵推開那扇門，都未曾遇見任何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