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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譯本序

據海明威的出版商小查爾斯·斯克里布納回憶,瑪麗·威爾什[1]曾帶著滿滿一大購物包她丈夫的遺稿到他辦公室,其中主要有三部大作品的打字稿:長篇小說《島在灣流中》、晚年重訪西班牙后寫的可算是關于斗牛的專著《死在午后》的續篇《危險的夏天》以及一部由作者定名為《伊甸園》的長篇小說。

《島在灣流中》和《危險的夏天》先后于1970年及1985年出版。但《伊甸園》的情況比較復雜。雖然原稿長達1500頁之多,卻是部未完成的作品。

海明威于1946年初開始寫作本書,至同年6月,一氣呵成地完成了800頁,但此后寫寫停停,到1961年自殺,始終未能完卷。然而查爾斯發現,未完成的只是手稿的第二部分,而第一部分完全可以獨立成篇,只消作些必要的校訂就行。本書終于在1986年問世,受到國內外讀者的歡迎,并博得一些有地位的評論家的好評。

為慎重起見,查爾斯在卷首簡短的“出版者說明”中聲明:“……我們對手稿作了一些刪節和一些常規的編輯校訂。除了使行文清晰并前后一致而插入極少數零星詞語外,沒有增添任何詞句。就一切重大的方面來說,本書完全是作者的親筆。”

查爾斯還在卷首的《前言》中寫道:本書“就它提供了關于一個忌妒丈夫寫作成名并渴望改變自己的性別的聰明女子的心理狀態的深刻寫照來看,似乎背離了他那些通常運用的主題”。實際上,和海明威絕大多數作品一樣,本書還是以男主人公為中心的。那是個美國青年作家,戴維·伯恩,他于二十年代中從巴黎帶了新婚妻子凱瑟琳到法國南部地中海海濱度蜜月。他們釣魚、游水、夜夜做愛,迫不及待地上咖啡館吃早飯,完全沉浸在亞當夏娃般的兩人世界中。

可惜對他來說,好景不長。凱瑟琳是富家女,父母雙雙汽車失事身亡,留給她的遺產,隨著她年齡的增長,可以逐步動用。所以她不甘寂寞,突然提出要干一樁叫他吃驚的事兒:一個人到死水城去找一個發型師把頭發鉸短,成為男孩的模樣。夜間做愛時,自稱是彼得,他才是凱瑟琳,今后要永遠主動跟他做愛。他開始感到無可奈何。

等他們收到第一批從巴黎轉來的信件時,又產生了分歧。他看到出版商談到他第二部寫大戰經歷的小說銷路不惡已安排第二次印刷時,計算了一下,可得一千元,但她收到了兩張支票,認為生活根本不用愁,看到出版商寄來的那些剪報,上面的書評有的贊美有的謾罵,她認為不必計較,保留著對他不好,他卻放在心上,留待以后細看。

戴維想繼續寫作,凱瑟琳卻想繼續旅行。兩人終于開車一路朝西到了法國西南邊境的小城昂代,在旅館住下,那里能眺望大西洋的比斯開灣和南面的西班牙邊境城市。他開始寫作,可是在喝酒時,為了一點小事,凱瑟琳提起了那些剪報,兩人婚后第一次口角,她直言嫁他可不是因為他是作家。盡管事后她道了歉,但裂痕就此存在了。然而她還是不甘寂寞,到附近小城去找個最好的發型師理成英國貴族公學學童式的平頭,他乍見之下,脫口而出地說,“你干了什么好事,魔鬼?”此后就常常管她叫魔鬼!

據《圣經》中的伊甸園故事,是夏娃受不了化身為蛇的魔鬼的引誘,偷吃了智慧樹上的禁果,才導致被耶和華把她和亞當一起逐出伊甸園的。但在戴維眼里,他的夏娃,凱瑟琳,竟成了魔鬼的化身,來干擾他的創作。這一方面展示了本書的主題為青年作家在創作與戀愛的矛盾中如何搞平衡的問題,另一方面說明海明威多少涉及了人類原罪的禍根是女人這一傳統觀念。

戴維夫婦觀光馬德里后,回到法國東南部地中海海濱,在旅游城市戛納西面的納波爾一家旅館內住下。后來在戛納一家咖啡館內結識了愛臉紅的俊姑娘瑪麗塔。凱瑟琳一下子給吸引住了,竟在第二天中午把她帶到旅館,拉她訂房間住下,兩人都說喜歡她。這樣兩人世界變成了三人世界!

但是凱瑟琳繼續任性行事。到了納波爾,她去找了一位發型師,約好由她帶丈夫同去把頭發剪短并染成銀白色,來襯托刻意曬黑的皮膚。戴維被說服了,但心里嘀咕:這樣下去哪有個完。現在來了個第三者,又是凱瑟琳,不但公開說愛上了瑪麗塔,還慫恿丈夫吻她,建議一同上偏僻的小海灣去裸泳,并且鼓勵丈夫和瑪麗塔單獨去游水,開車出去吃飯,就這樣使三人給卷進一場性的游戲。

這時戴維擱下了已寫到西班牙游程的他們蜜月旅行的游記,開始以他小時候父親帶他到東非洲狩獵的經歷為題材寫作一系列短篇小說。但凱瑟琳硬要他繼續寫游記,把瑪麗塔也寫進去,并且訂下計劃,要去巴黎請一些現代派畫家作插圖,安排出版。倒是瑪麗塔領會戴維的心意,贊美這些短篇小說,不惜和凱瑟琳頂嘴,要讓他安心寫作。凱瑟琳由妒生恨,竟把那些剪報和他用鉛筆寫在練習簿上的短篇小說全部燒掉,最后留下一信出走,使戴維在瑪麗塔的呵護下,恢復了寫作的信心,把已燒掉的他最心愛的那一短篇憑記憶重新寫出來。

事情的發展似乎出乎戴維,也應該說,讀者的意料。他的夏娃,凱瑟琳充當了魔鬼的角色,使他“失樂園”,而第三者,瑪麗塔,本該起到魔鬼的作用,卻使他“復樂園”。這正是本書的獨特之處。

海明威所有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有他自己的影子。他于1919年1月從意大利回美,以為在米蘭美國醫院養傷時結識的美國護士艾格尼斯·馮·庫魯斯基(也就是《永別了,武器》的女主人公的原型)愿意嫁他,但她在3月中一封來信中說已愛上一位貴族世家的意大利中尉。海明威這時期中身心交瘁的情緒在那著名的短篇小說《大雙心河》中有細致的反映。1920年11月初在芝加哥結識比他大八歲的哈德莉·里查遜。她小時從樓窗墜下,背部受傷,落下了后遺癥,十二歲時父親事業失敗后開槍自殺,她本人也由于體力關系而放棄鋼琴表演的生涯。直到1920年秋母親去世,留下一筆信托基金,使她一年可得三千元,才能獨立自主地生活。她曾愛上自己的鋼琴課老師,但被對方拒絕。在這種情況下,她和海明威走到一塊去了。她身材高大,頭發金紅色,性格溫柔,吸引了海明威。兩人經過近一年的通信,于1921年9月初結婚。不久,她的叔父阿瑟留給她八千元遺產,11月,海明威被《多倫多星報》聘為駐歐通訊員,才和哈德莉乘船赴歐,在巴黎定居下來,開始艱苦的創作生活。

1925年3月,海明威在巴黎結識比他大四歲的波琳·菲佛。她于1918年在密蘇里大學新聞系畢業后,當上記者,于二十年代初到巴黎,擔任《時尚》雜志法國版的編輯助理,常出席時裝展覽會。她身軀嬌小,像個男孩,黑發黑眼,性情活潑,衣著時髦,見多識廣,但并沒有馬上使海明威動心,到那年秋天,才開始有好感,在為期兩周的圣誕假期中,去奧地利的旅游勝地施倫斯滑雪,她刻意追求海明威,終于在下一年2月,兩人在巴黎成為情侶。哈德莉為了孩子,竭力挽回,但海明威的好友也慫恿他離開哈德莉,兩人才于同年8月分居。1927年1月,兩人終于離婚,5月,他就和波琳結婚。這時他已先后發表了中篇小說《春潮》和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創作生涯進入一個新階段。

《伊甸園》發表后,有的評論家認為該小說“部分根據他和哈德莉及波琳的婚姻的一些往事,并觸及一些他當時和瑪麗的共同生活的內幕情況……”[2]但讀者不難看出海明威僅僅以這些素材作為契機,生發出一個富有獨創性的故事。凱瑟琳和哈德莉一樣,也有豐厚的遺產,可以讓丈夫安心寫作,但生活中的海明威,和妻子在巴黎定居的初期,生活相當拮據,可參見他的回憶錄《不固定的圣節》中“虛假的春天”那一章。但《伊甸園》中那對青年夫妻生活已相當豪華。他們用的路易威登箱包、乘坐的布加迪小轎車,喝的各種酒,都是當年歐洲的名牌。他們開風氣之先,在尚未成為世界旅游重點的法國東南部地中海邊的“藍色海岸”穿著休閑服走動,在偏僻的海灣裸泳,盡情享受性愛生活。評論家認為這和海明威當時和瑪麗長期居住在佛羅里達州南端的基韋斯特島的浪漫氣氛有關,使這部小說帶有強烈的刺激感官的效果。

海明威對女人的頭發特別敏感,在很多短篇及長篇小說中有細致的描寫。例如《喪鐘為誰而鳴》中的西班牙姑娘瑪麗亞,被叛軍糟蹋后剃掉了頭發,三個月后,在游擊隊中遇到來執行炸橋任務的美國人羅伯特·喬丹時,才長成一頭短發。羅伯特特別鐘愛。在生活中,海明威曾先后要求他那幾個妻子把留長的頭發鉸短,改變發型和顏色。在這部他生前來不及定稿發表的《伊甸園》中,那對年輕情侶把頭發染成同樣的顏色,剪得同樣短,試圖交換性別,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在二十年代,婦女留長發是傳統的行為,留短發則意味著叛逆。海明威在早期作品《太陽照常升起》中,就讓女主人公勃萊特夫人把一頭短發朝后梳,像個男孩,因為她當時正在巴黎過著放浪不羈的生活。到書末,她和西班牙年輕斗牛士羅梅羅短期同居,篤信天主教的羅梅羅曾要求她把頭發留長,回復傳統。

關于戴維寫作活動的描寫,貫穿全書,似乎成為一條副線。他第一部小說《裂谷》就是以東非洲為背景的。第二部寫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飛行員故事,出版后即結婚,到法國南部度蜜月。后來擱下游記,一連寫了三個短篇,也都是根據他小時候和父親到非洲狩獵的經歷構思的。其中的第二篇涉及1905年坦噶尼喀土人起義,當時戴維大約八歲。這就是說戴維比海明威本人大兩歲左右。但海明威小時候經常由他父親帶到密歇根州下半島西北端的瓦隆湖邊度假,在那邊盡情地釣魚、游水、捕捉小動物,從小愛上戶外生活。后來以虛構的尼克·亞當斯為主人公的一系列短篇小說就都是以那個地區為背景,從尼克小時候陪父親到印第安人家接生,看到那做丈夫的如何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殺,寫到尼克青春期的第一次性愛經驗,一直到從歐洲帶了戰爭創傷回到那地區的大雙心河,心如止水,如何垂釣,如何搭篷帳宿夜。后來結婚生孩子,當上作家,都有所反映。因此,海明威研究專家菲利普·揚把這些短篇按主人公成長過程加以排列,于1972年結集出版,題名為《尼克·亞當斯故事集》。讀者可以從中看出,海明威從來就是根據個人經歷加上想象虛構來搞創作的,而不像好些前輩短篇小說家如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以及同時代的毛姆(早期作品除外)那樣主要以講別人的故事見長。

實在海明威要遲至1933年年底才第一次和第二任夫人波琳在著名的白人職業獵手菲利普·珀西瓦爾陪同下到東非打獵,前后72天,打到了三頭獅子等大動物。這次經歷在創作上的收獲是游記《非洲的青山》(1935)以及兩個著名的中篇《乞力馬扎羅的雪》和《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盡管這兩個中篇都是別人的故事,熟悉海明威生平事跡的讀者可以處處看出作者本人生活的反映。

戴維寫的第三個短篇實際上就是海明威那次非洲之行后寫的一個短篇《一個非洲故事》。這是個完整的獵象故事,寫戴維小時和一只小狗在樹林中發現了一頭大公象,它的象牙長得幾乎觸及地面。他回去報告了大人,他父親就帶了土人獵手朱馬一起追蹤。海明威從第十八章一直到二十四章,把《一個非洲故事》的全文分段插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寫到為了獵取寶貴的象牙,大人們如何苦苦追蹤,終于殘酷地槍殺大象,而戴維幼小的心靈被他們的貪婪所震驚,從同情象的遭遇到憎恨他一向崇拜的教會他如何用皮彈弓打小動物的朱馬,對父親說但愿大象不僅僅把朱馬撞傷而是殺死了他,使他父親吃驚。

天真無邪的少年在逐步接觸成人世界的殘酷現實的過程中幻滅是西方文學傳統中寫主人公成長過程的教育小說中的永恒主題。這使人想起福克納的著名中篇小說《熊》。美國南方大種植園主麥卡斯林的孫子艾薩克十歲時和大人們一起進入大森林獵熊,在印第安酋長和黑女奴所生的混血兒山姆·法澤斯的教導下學打獵,兩年后,獵殺了第一頭鹿,山姆為他舉行了印第安人正式成為獵人的儀式。十六歲時,參加追捕大熊“老班”的狩獵活動,結果雖然殺死了大熊,山姆和獵狗“獅子”也都搭上了性命。福克納和海明威一樣,同樣不厭其詳地寫出了整個過程,還寫到艾薩克從他當作精神上的父親的善良的山姆身上學會了如何做人。他認清了祖先的罪惡,甘愿放棄建筑在奴隸制上的莊園,搬到鎮上,學耶穌的榜樣,當上一個自食其力的木匠。

但是《伊甸園》中的這個獵象故事似乎游離于這位處在寫作和戀愛的矛盾中的青年作家當時的生活之外。也許在那未完成的第二部原稿中有所張本。這個謎只能等待以后是否加以整理發表時才能解開了。不管怎么樣,這兩位美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都觸及了這個永恒主題,這該是和西方文學中一脈相承的對人性的關懷這一傳統分不開的。

海明威在《伊甸園》中保持了早年的清新簡潔的文風,并且就其題材來說,可說是一部青春小說。當時他的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這在同時寫作并于1950年發表的《過河入林》中已有所反映。無怪美國當代作家厄普代克在當時發表在《紐約客》周刊上的書評中精辟地寫道:本書是“一個奇跡,是早期的魅力的一次新的表述”。詹姆斯·索爾特在《華盛頓郵報》的“書的世界”上寫得更為全面:“海明威的告別之作,刻意求工、令人激動、恣意任性可又純情無邪,忠實于它那高大不朽的制作者和它本身,全然不知黑暗即將降臨[3]。”

吳勞

1999年1月7日

注釋:

[1]這是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也是末一個,于1946年成婚。

[2]引自卡洛斯·貝克的《歐內斯特·海明威:生平故事》(紐約,1969年)第454頁。

[3]顯然是指海明威終于未能完成本書而于1961年7月2日把雙管獵槍塞進口中扣動扳機自殺。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吳勞
上架時間:2019-05-27 16:35:03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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