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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607評論第1章 中文版 (1)
他是一位孤獨的老人,每日搖著一只小船,獨自在墨西哥灣捕魚。整整八十四天,他一無所獲。頭四十天,有個男孩跟他在一起。四十天后,他們一條魚都沒有抓到,男孩的父母把男孩叫了回去,告訴他說,這個老頭兒現在是個徹頭徹尾的“倒霉蛋”,也就是說,倒霉到了極點。父母安排男孩跟另一條船下海,男孩順從地去了,結果第一個星期就抓到三條大魚。男孩看著老人每天搖著空船回來,心里很難受,總是跑下岸,幫他把盤好的釣繩、拖鉤、漁叉和卷在桅桿上的帆布往回搬。老人的帆布上縫著幾個補丁,用以遮蓋破洞,整個卷攏之后,就像一面永遠打不了勝仗的敗軍之旗。
老人枯瘦而憔悴,脖頸后面有幾道深深的“溝壑”。兩腮有一些褐色斑塊,那是熱帶海洋反射的陽光,照在臉上形成。斑塊一直向下蔓延,布滿了兩頰。他那雙長年累月拉網、打魚的雙手,勒出了幾道深深的疤痕,疤痕上布滿了裂口,沒有一塊是新落下的,它們就像干涸的沙漠經受過風蝕一樣古老。
老人渾身上下都顯得十分古樸,唯獨那雙眼睛,透著年輕的氣息,像海水一樣蔚藍,流露出歡快、不服輸的神情。
他們把小船泊在沙灘上,徑直爬上堤岸,這時,男孩說道:“桑提亞哥,我又可以跟你下海了,我在那條船上掙了點兒錢。”
老人以前教過男孩打魚,男孩打心眼里敬佩他。
“不行,你現在跟的是一條幸運船,你就待在那里,哪兒也別去。”老人說道。
“可是,你不記得了?有一次,你整整八十七天沒抓到一條魚,結果在后來的三個星期里,咱們天天都能抓到大魚。”
“當然記得,”老人說,“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對我沒信心而離開我。”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還是個孩子,必須聽他的。”
“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老人說。
“他沒有信心。”
“是啊,可是咱們有信心,對不對?”老人說。
“對,那我可以請你到露臺餐館喝點兒酒嗎?喝完咱們帶著這些家什回家。”男孩說。
“當然可以啦。兩個打魚的去喝酒嘍。”老人說。
他們坐在露臺餐館喝酒,不少漁夫都在拿老人尋開心,老人也不生氣。那些年邁的漁夫們看著他,都覺得很悲哀,但是并沒有流露出來,只是彬彬有禮地聊洋流,聊自己能把漁線送進大海多深,聊這些日子的好天氣,聊他們的所見所聞。當天打魚得手的漁夫們都已經回家了,他們把槍魚開膛破肚,平鋪在兩條厚木板上,四個人分別抬著木板一角,搖搖晃晃地走向魚倉,在那里等冷藏車把這些魚運往哈瓦那市場。捕到鯊魚的人把它們運到海灣對岸的鯊魚加工廠,用滑車把鯊魚吊起來,去除肝臟,切掉魚鰭,剝去魚皮,再把魚肉切片準備腌制。
刮東風的時候,一股腥味兒會從鯊魚加工廠吹過海灣,但是今天的味道有點兒淡,因為東風轉成北風了,現在差不多停了。沒有熏人的腥臭味兒,坐在露臺餐館,喝著小酒,曬著太陽,甚是愜意。
“桑提亞哥。”男孩叫道。
“嗯?”老人應道,他手里抓著酒杯,沉浸在對陳年往事的追憶中。
“明天我去給你抓些沙丁魚,怎么樣?”
“不用了,你去打棒球吧,我還有力氣劃船,羅吉里奧也能幫我撒網。”
“我想去。要是不能跟你一起打魚,替你做點兒別的事也行啊。”
“你請我喝酒了呀,”老人說,“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我第一次跟你出海的時候有多大?”
“五歲,你差點兒送了命。那天我抓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它跳得太猛了,差點兒把船搗碎,你還記得不?”
“我記得魚尾巴啪啪地拍著船板。你把我丟到船頭一堆濕漉漉的索繩中間,整條船晃個不停,你掄起木棒砰砰地打魚,像在砍樹一樣,腥甜的魚血濺了我一身。”
“你是真記得這回事,還是后來聽我說的?”
“從咱們第一次出海起,我什么事都記得一清二楚。”
老人用那雙被太陽曬傷的眼睛堅定而慈愛地看著男孩。
“如果你是我兒子,我真想帶你出去賭一把,”他說,“可你是你父母的兒子,更何況,你現在又跟著一條交了好運的船。”
“我去給你拿些沙丁魚吧?我還知道哪兒能搞到四條魚餌呢。”
“今天我還剩下一些,放在盒子里腌上了。”
“我再去給你弄四條新鮮的吧。”
“那就一條吧。”老人說。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現在,他的信心更足了,就像微風拂面,讓人充滿活力。
“兩條。”男孩說道。
“兩條就兩條,”老人同意了,“不是偷的吧?”
“我倒想偷呢,”男孩說,“不過這幾條都是我買的。”
“謝謝你啦。”老人說道。他很憨厚,沒去琢磨自己什么時候變得謙和有禮了。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變了,而且,他知道這并不丟臉,也不會沒面子。
“快看這股洋流,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你打算去哪兒?”
“走遠點兒,等風轉向就回來。我打算天不亮就出門。”
“我要勸船主也到遠處撒網,”男孩說,“等你釣到大家伙的時候,我們可以過去搭把手。”
“他不怎么喜歡到遠處打魚。”
“是啊。”男孩說,“可我能看到他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覓食的鳥兒,這樣我就可以叫他去追海豚。”
“他的眼睛那么不中用啊?”
“他快瞎了。”
“真奇怪,”老人說,“他可從來不捉海龜,那玩意兒才傷眼睛呢。”
“可是你整年都在莫斯基托海岸[① 位于中美洲尼加拉瓜的東部,是臨近墨西哥灣的海岸地帶。
]①捉海龜,眼睛也好好的啊。”
“我是個怪老頭兒。”
“要是捉到一條老大老大的魚,你的力氣還夠使嗎?”
“我覺得能行。再說了,捉魚還有很多竅門兒呢。”
“咱們把家什拿回家吧,”男孩說,“我要去拿網撈沙丁魚。”
他們撿起船上的用具。老人扛著桅桿,男孩抱起一卷編得結結實實的褐色釣索和帶把兒的拖鉤、漁叉。老人將裝魚餌的箱子和木棒都藏在船尾,每次鉤住大魚,他就拖到船尾,用這根木棒制服它。沒人會偷老人的家什,但最好還是把船帆和這捆沉甸甸的繩子帶回家,整夜泡在露水里可不好,再說了,雖然老人知道本地人鐵定不會偷他的東西,但他覺得,沒必要把拖鉤、漁叉丟在船上白白誘惑人行竊。
他們一老一小,一路上坡,來到老人的小棚屋前,徑直走進敞開的小門。老人把桅桿和裹在一塊兒的帆布靠在墻上,男孩把箱子和其他家什挨著船帆放到一邊。桅桿差不多跟這間小棚屋一般高。小棚屋是用俗稱“海鳥糞”的大王椰子樹護芽硬殼搭建的,里面擺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泥地上留出一塊兒炭火煮飯的地方。“海鳥糞”的纖維很堅韌,小棚屋棕色的墻壁就是把這種葉子捋平后交疊而成的。墻上還掛著彩色的“耶穌圣心圖”和“科布雷圣母像”,這些都是他妻子的遺物。墻上原本還掛著他妻子的著色照片,后來他取下了,因為整天對著照片讓他覺得特別孤獨。他把照片放在屋角的架子上,用一件干凈的襯衫蓋著。
“有什么吃的嗎?”男孩問道。
“黃米飯,就著魚吃。要不要來點兒?”
“不要,我待會兒回家吃。我給你生火吧?”
“不用了,我一會兒自己弄,吃冷飯也行。”
“我用一下漁網,行嗎?”
“當然可以。”
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漁網,男孩還記得他們是什么時候把漁網賣掉的。但是,他們每天都會這么想象一番。沒有什么黃米飯,也沒有什么魚,這男孩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字,”老人說,“要是我撈到一條大家伙,挖腸去肚,還剩一千多磅,那你該有多喜歡呀?”
“我先拿漁網去撈沙丁魚。你坐在門口曬會兒太陽吧!”
“好。我有昨天的報紙,待會兒我要看看棒球新聞。”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會不會也是虛構的。不過,老人確實從床底下掏出一張報紙。
“佩里克在雜貨店里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撈了沙丁魚就回來。我把你的和我的都放在冰上鎮著,明天早上再分。等我回來,你跟我說說棒球比賽的新聞。”
“揚基隊[① 紐約市的棒球隊,美國職業棒球界的強隊。
]①絕對不會輸的。”
“可是我擔心克利夫蘭的印第安人隊會打贏。”
“孩子,要對揚基隊有信心。想想那個大球星迪馬喬吧。”
“我覺得底特律的猛虎隊和克利夫蘭的印第安人隊都很強啊。”
“當心點兒,要不然,你連辛辛那提的紅人隊和芝加哥的白襪隊都要害怕啦。”
“你仔細看著,等我回來告訴我。”
“你覺得咱們要不要去買張尾數是八十五的彩票?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
“可以啊,”男孩說,“不過按照你的紀錄去買張尾數是八十七的怎么樣?”
“這樣的事不會出現第二次了。你覺得能找到一張尾數是八十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購一張。”
“薄薄的一張就是兩塊半呢。咱們跟誰借這筆錢呢?”
“很簡單。我隨時都能借到兩塊半。”
“沒準兒我也能借到。不過我盡量不借錢。先是借錢,后面就得討飯啦。”
“小心別受涼,老人家,”男孩說,“別忘了,現在已經九月了。”
“正是大魚出來活動的月份呢,”老人說,“要是五月,大家個個都是捕魚能手。”
“我先去撈沙丁魚。”男孩說。
男孩回來時,看到老人躺在椅子上睡著了,太陽已經落山。男孩從床上抱來舊軍毯,搭在椅背上,蓋在老人的肩頭。他的肩膀很特別,人雖然老了,肩膀卻依然強壯有力,脖子也很結實,老人耷拉著腦袋,脖子上的褶子并不明顯。他的襯衫打了很多層補丁,就像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曬得褪了色,顏色深淺不一。老人光著腳,閉著眼睛,臉龐有些僵硬,顯得非常蒼老。晚風吹過,報紙攤在他的膝上,被他的胳膊壓著,沒有被吹走。
男孩沒有叫醒老人,離開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老人還在睡著。
“醒醒,老人家。”男孩說著,一手搭在老人的膝蓋上。
老人睜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深遠的夢里回過神來,看到男孩,咧開嘴笑了。
“你弄到什么好東西了?”他問道。
“晚飯,”男孩說,“咱們吃飯吧。”
“我還不怎么餓呢。”
“來吃點兒吧!你也不能光打魚不吃飯啊。”
“我以前就是光打魚不吃飯。”老人說著,坐起身來,把報紙折起來,又將毯子疊好。
“毯子別收了,披在身上吧。”男孩說,“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讓你空著肚子去打魚。”
“那你就好好照顧自己,活個大歲數吧。”老人說,“咱們吃什么?”
“黑豆米飯、炸香蕉,還有一些燉菜。”①[① 加勒比海地區居民的主食。
孩子是用雙層金屬飯盒把飯菜提過來的,口袋里還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副都用餐巾紙包著。
“這是誰給的?”
“馬丁,那個飯店老板。”
“那我得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他了。”男孩說,“你不用再謝了。”
“我要把一大塊魚肚子給他。”老人說,“他照顧咱們不是第一次了吧?”
“是啊。”
“那除了魚肚子,我還要給他點兒別的才行,他真是體貼咱們。”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呢。”
“我就喜歡罐裝的。”
“我知道,可這是瓶裝的,哈士依啤酒,待會兒,我還要把瓶子送回去。”
“你太好了,”老人說,“咱們該吃飯了嗎?”
“我一直在叫你吃呢,”男孩禮貌地對他說,“我要等你準備好了,才打算打開飯盒呢。”
“我已經準備好了,”老人說,“洗洗手就行。”
你要去哪兒洗手呢?男孩心想。村子里的自來水要沿著大路,走過兩條街才能到。我得給他往這兒打點兒水,還要拿塊肥皂和一條好毛巾。我怎么這么不上心呢?我應該給他弄件襯衫和一件過冬的夾克,還得有一雙什么鞋,再找條毯子來。
“你帶來的燉菜真不錯。”老人說。
“跟我說說棒球賽吧。”男孩央求他。
“美國聯盟賽,揚基隊贏了,跟我說的一樣。”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天輸了。”男孩告訴他。
“這倒沒什么,偉大的迪馬喬恢復狀態了。”
“他們隊里還有別人呢。”
“當然了。但是有他在就不一樣了。在布魯克林和費城那場聯盟賽里,我看好布魯克林。不過,我又想起了狄克·希斯勒,還有他往日在老棒球場打的那些好球。”
“那幾個球絕了。我從來沒看到誰能擊那么遠的球。”
“還記得嗎?他以前來過露臺餐館呢!”
“我想叫他一塊兒去打魚,又不好意思開口,就叫你去說,結果你也不好意思。”
“是呀。那回真是大錯特錯呀。他很有可能會答應的。那咱們這輩子可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