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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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獻給我的丈夫
獻給詹姆斯、約瑟夫、喬迪、約爾
四個出色的孩子
我叫露絲。我和妹妹露西爾一同由外祖母西爾維婭·福斯特太太撫養長大,外祖母過世后,由她未婚的小姑莉莉·福斯特和諾娜·福斯特接手,后來她們跑了,照管我們的人變成她的女兒西爾維婭·費舍太太。在這幾代長輩的輪替中,我們始終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我外祖母的房子,建造者是她的丈夫埃德蒙·福斯特,他在鐵路局工作,在我尚未出世的多年前就已撒手人寰。是他讓我們落腳在這個不宜居住的地方。他在中西部長大,住的是一間從地里開鑿出來的屋子,窗戶恰好和地面及視線齊平。從外面看,那間屋子不過是個土墩,和人類的堡壘或墳墓無異;從內部看,那方空間里的世界處于絕對水平的位置,嚴重縮短了視野,地平線環繞的似乎除了那棟生草土鋪蓋成的屋子外別無其他。因此我的外祖父開始遍讀他能找到的游記,各種探險日志:去非洲山區的,去阿爾卑斯山脈、安第斯山脈、喜馬拉雅山脈、落基山脈的。他買了一盒顏料,臨摹雜志上的一幅日本富士山版畫。他還畫了許多別的山,即便有哪座是真實存在的,也沒有一座可教人認得出來。這些山皆是平滑的圓錐體或土墩,有的煢煢孑立,有的層巒疊嶂或被群峰簇擁,翠綠、棕黃、潔白,依季節而定,但山頂總有積雪,那些山頂或粉、或白、或金,取決于一天里的時間。在一幅宏偉的畫里,他把一座鐘形山置于顯著的前景,山上覆蓋了精心繪制的樹木,每一株都卓然挺立,和地面成直角,長勢與褶皺的長毛絨布上筆立的絨毛一模一樣。每株樹上結了鮮亮的果實,艷麗的鳥兒在枝杈間筑巢,每顆果實、每只鳥,都和地球上的經線垂直。身有斑點和條紋的巨獸,看得出,正從右側暢通無阻地奔上山,然后慢悠悠地下到左側。這幅畫體現的是無知還是奇想,我從來不能確定。
有一年春,我的外祖父離開他的地下穴室,走到鐵路邊,登上一輛列車西行。他告訴售票員他要去山里,那人安排他在這兒下車,這也許不是惡意的玩笑,或根本不是玩笑,因為這兒的確有山,數不清的山,沒有山的地方則有丘陵。小鎮本身建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地帶,那兒以前是湖的一部分。仿佛曾有一段時期,事物的尺寸自行更動,留下諸多謎樣的邊緣,例如過去想必是山的地方和現在的山之間,曾經的湖和現在的湖之間。有時在春天,昔日的湖會重現,打開地窖門,發現水上漂著蹚水穿的長靴,油膩的鞋底朝上,木板和吊桶撞擊著門檻,走到第二個臺階,樓梯就消失不見。水漫至地表,土壤變成淤泥,繼而是泥漿,草立在冷冽的水中,水淹至草尖。我們的房子位于集鎮邊緣的小山上,所以地窖里的黑水坑難得多過一個,幾只瘦骨嶙峋的蟲子浮游在上面。果園里會積起一灣狹長的池塘,水像空氣般澄澈,覆著草、黑葉和掉落的樹枝,池塘周圍是黑葉、泡過水的草和掉落的樹枝,水面上,天空、云朵、樹、我們盤桓的臉和冰冷的手,微小得如眼中的映像。
抵達車站之際,我的外祖父謀得了一份在鐵路局的工作。好像是得益于一位小有權力的列車長的相助。那份工作不算特別好。他負責巡夜,或可能是當信號工??傊?,他在傍晚時分去上班,提著燈四處走動,直到天明。不過他是個盡職、勤勉的員工,必定會升職。不出十年,他便監管起牲畜和貨物的裝載及卸載,又過了六年,他當上站長助理,在這個職位上干了兩年。一次,在從斯波坎辦事歸來途中,他的人生和職業生涯在一場引人注目的出軌事故中走到了盡頭。
雖然連遠在丹佛市和圣保羅市的報紙也作了報道,但嚴格來說,這件事并未引人注目,因為沒有人看見事發的經過。車禍發生在一個月黑之夜中途。那輛火車,車身漆黑,流線型的設計優美典雅,人稱“火流星”,在過橋駛到一半多時,車頭朝湖沖去,余下的車廂隨它一同滑入水中,像鼬鼠爬過巖石一般。一名搬運工和一名服務生正站在守車后端的欄桿旁聊私事(他們是遠親),幸免于難。可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講,他們都不是真正的目擊者——基于當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他們又一直站在車尾回頭看這兩個同等合理的原因。
人們提著燈,走到橋下的水邊。他們大多站在岸上,及時生起一堆火。幾個個頭較高的男孩和年紀較輕的成年男子,帶著繩索和提燈走到鐵路橋上。有兩三人渾身涂滿焦黑的油脂,綁上安全繩,其他人將他們慢慢放入水中,落在搬運工和服務生認定的火車沉沒地點。人們用秒表計時,兩分鐘后,收起繩索,潛水員僵硬著雙腿,步上樁子,解除安全繩,身裹毛毯。水冷得要命。
天亮以前,潛水員不斷從橋上蕩下去,又再走上來或給拉上來。一個手提箱,一塊坐墊,一棵生菜,那是他們打撈到的全部。有的潛水員記得潛下水時曾與火車殘骸擦身而過,可那塊殘骸想必又再度下沉,或在黑暗中漂走了。到那時為止,他們已放棄了尋找乘客的希望,沒有別的可救的東西,沒有殘留的遺物,只有那三樣,其中一樣還是會死的。他們推測起這并不是火車脫離橋的地方,還有火車如何在水中移動的問題。是不受速度影響像大石頭那樣下沉,還是不計重量像鰻魚似的滑行?假如車確實在這兒離軌,它有可能在前方一百英尺處停住?;蛘撸谟|底時車體會再度翻滾或下滑,因為橋樁是打在一排給水淹沒的小山之頂,這些山一面構成一道寬谷的側壁(另一排山在往北二十英里處,有部分成了島嶼),另一面是懸崖。顯然這些山是過去另一座湖的堤坎,由某種易碎的石頭壘成,這種石頭在水的沖蝕下流失殆盡。假如火車傾覆在南面(搬運工和服務生的證詞如是說,可到這時,他們的話已無人采信),經過一兩次的下滑或翻滾,也許會再度下沉,落到更遠,相隔的距離更長得多。
過了沒多久,幾個少年走到橋上,玩起跳水,起先小心謹慎,后來簡直樂開了懷,驚呼連連。太陽出來后,云吸足了陽光,變得五彩斑斕。天更冷了。太陽越升越高,天空逐漸變得像馬口鐵般光亮。湖面風平浪靜。當幾個男孩的腳擊中水時,有一絲細微的開裂聲。明凈、破碎的冰面伴隨他們激起的波紋而抖動,待湖水恢復平靜后,又像倒影的碎片般自行彌合。其中一個男孩游到距橋四十英尺外,順著那道側壁和那塊嚴實、密不透風的石頭,摸索著下到以前那座湖里,先是頭,然后蹬腳探身。但想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頓時一陣驚懼,朝空中躍起,腿正好擦到什么東西。他俯下身,把手放在一個光溜溜的表面上,與湖底平行,但感覺比底部高出七八英尺。是一扇窗。那列火車側翻在那兒。第二次他就夠不到了。水把他托了上來。他說,他摸到的所有東西里,只有那塊平滑的表面沒有為水草覆蓋或蒙上一層稀疏的物質,比如淤泥。這個男孩是個撒謊高手,孤單寂寞,永不饜足地想討人歡心。他的故事,既無人相信,也無人質疑。
等他游回橋邊,給拉上岸,告訴人們他剛才去過的地方時,水開始變得暗啞混濁,好像冷卻的蠟油。游泳的人浮出水面時碎片飛濺,冰層劃破處結起的冰膜看上去嶄新、晶瑩、發黑。游泳的人都抵了岸。到夜晚時分,那兒的湖已完全封凍。
這場慘禍給指骨鎮留下三位新守寡的婦人:我的外祖母,上了年紀、開干貨店的兩兄弟各自的妻子。那兩位老婦人在指骨鎮住了三十年乃至更久,可她們選擇了離開,一個去北達科他州和已婚的女兒一同生活,另一個找到在賓夕法尼亞州塞威克利市的朋友或親戚,此前她一結婚就離開了那兒。她們說她們無法再對著湖住下去。她們說風里有湖的氣味,她們能在喝的水里嘗出湖的滋味,她們無法忍受聞到它、嘗到它,或是看到它。她們沒有等待追悼會和紀念碑的落成,前來憑吊和觀看的人很多,他們在鐵路局三位官員的引領下,走上大橋,行在為這場儀式而架起的欄桿間,把花環投在冰上。
誠然,在指骨鎮,人們無時不意識到那座湖的存在,或說是湖泊深處,下面那沒有光、沒有空氣的水域。春天,犁過的土地切開了口子,敞露著,從犁溝里散發出的正是那股相同的、刺鼻的、濕潤的味道。風里飽含了水,所有抽水泵、溪流和溝渠都有一股不含其他成分的純凈的水味。湖的根底是過去那個湖,覆壓在下面,無名無姓,漆黑一片。后來有了指骨鎮,有了圖表和照片上的這座湖,湖面灑滿陽光,綠色生命和不計其數的魚兒生長其中,人們可以俯視船塢的影子,望見布滿石子和泥土的湖底,差不多和看到干燥的土地一樣。在那之上,春天湖水上漲,把草變得像蘆葦一樣幽秘粗糙。在那之上,湖水懸在陽光里,氣味和動物的呼吸一樣濃烈,溢滿群山包圍的這方園地。
我的外祖母似乎沒有考慮搬家。她在指骨鎮住了一輩子。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心里無疑也很少想到,但她其實篤信宗教。換言之,她把生命想象成一條路,人沿著它前行,這條路十分簡單,能夠穿越廣袤的國度,目的地從一開始就在那兒,在一定距離外,像某座普通的房子,佇立在尋常的日光下,人走進那兒,受到正派之士的歡迎,給領到一個房間,曾經失去或拋下的東西,統統集結在那兒,等候。她相信,將來某個時刻,她會和我的外祖父相遇,重新開始他們的生活,不必為錢發愁,氣候更加溫和。她希望我的外祖父不管怎樣能更穩重一些,多掌握一點常識。就活到那時的他而言,這已不是年齡的緣故,我的外祖母不相信容貌變化一說。他的死讓人痛心的地方在于,由于我的外祖母既有房子又有退休金,孩子都快長大成人,所以在她看來,這像一種叛逃,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多少次,她早晨醒來,發現他不見了蹤影?有時,他一整天四處游蕩,細聲細氣地顧自哼歌,與妻子和孩子說話的口吻,宛如文質彬彬的紳士在對陌生人講話一樣。如今他終于消失了。當他們重聚時,她希望他能有所改變,本質上的改變,可她沒有一心要達成此愿。在這般冥想中,她開始了孀居的生活,徹底轉變成一個好寡婦,和此前當一個好妻子一樣。
父親死后,幾個女兒圍著她打轉,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滿屋子跟著她,擋住她的去路。那年冬天,莫莉十六歲;我的母親海倫十五歲;西爾維十三歲。母親坐下縫補東西時,她們會坐在地上圍著她,努力表現出輕松的樣子,把頭靠在她的膝蓋或座椅上,像小孩子一樣好動不安分。她們會扯下地毯的流蘇,折弄她的裙邊,偶爾互相打斗,同時一邊懶洋洋地談論學校的事,或解決她們之間產生的無盡、細瑣的抱怨和指摘。過不多久,她們會打開收音機,動手梳理西爾維的頭發,她的頭發淺棕色,濃密厚重,垂至腰間。兩個姐姐嫻熟地弄出高卷式發型,耳朵和頸背處垂下綹綹鬈發。西爾維交叉雙腿和腳踝,閱讀雜志。如果犯困,她會去自己房間小睡片刻,然后頂著已凌亂歪斜的華貴發髻,下樓吃晚飯。沒有什么能誘起她的虛榮心。
到晚餐時間,她們會跟著母親進廚房,在桌上擺好餐具,揭開鍋蓋,然后圍坐在桌旁,一塊兒吃飯,莫莉和海倫挑三揀四,西爾維的嘴唇上沾著牛奶。即便那時,在有白窗簾遮住夜色的明亮的廚房,她們的母親仍感覺她們在湊向她,打量她的臉和手。
自兒時以來,她們從未這樣簇擁過她,自那以來,她從未如此清晰地覺察過她們頭發的味道,她們的溫柔、呼吸和唐突。這令她充滿一種奇特的歡欣,和她們其中任何一人在未斷奶期,定睛盯著她的臉、把手伸向她另一邊的乳房、她的頭發、她的嘴唇,渴望觸碰、急切想飽腹一陣然后睡覺時所感到的那份喜悅一樣。
過去,她總有千種方式,讓她們圍在她身邊,憑借的想必似是魅力之類的東西。她會唱上千首歌。她做的面包松軟可口,果凍酸甜開胃,下雨天,她烤餅干,煮蘋果泥。夏日里,她把玫瑰養在鋼琴上的花瓶中,玫瑰花碩大、香氣撲鼻,當花朵成熟、花瓣凋零時,她把它們放進一個細長的瓷罐,里面還有丁香、百里香和肉桂條。她的孩子睡在漿洗過的床單上,蓋著好幾層被子,早晨,她的窗簾里注滿陽光,一如灌滿風的船帆。她們自是緊挨著她,觸摸她,好像她剛外出歸來似的。不是因為她們害怕她會像父親那樣消失不見,而是因為父親的驟然消失讓她們意識到了她的存在。
結婚沒多久,她得出結論,愛情在某種程度上和渴望是同一回事,占有起不到緩解作用。有一次,當時他們還沒有小孩,埃德蒙在湖邊撿到一塊懷表。表殼和表蓋完好無損,但機件都銹蝕得差不多了。他把表拆開、掏空,面上正好可以放下一張圓紙片,他在上面畫了兩只海馬。他穿了一條鏈子,將這當做掛件送給她,可她幾乎從來不戴,因為鏈子太短,她無法自如地看見海馬。她擔心掛在皮帶上或放在口袋里會碰壞。約莫一個星期,她無論去哪兒都隨身帶著這塊表,即便只是走到房間另一頭亦然,并非因為那是埃德蒙做給她的,也不是因為這幅畫比他平時的畫少了幾分明艷和粗笨,而是因為海馬本身俏皮可愛,奇形怪狀,好像傳令官,披著盔甲似的昆蟲外殼。她一把目光挪開,心里想看到的就是這兩只海馬,就連當目光落在它們身上時想看到的也是。這種需求始終不減,直到有東西——一場爭吵,一次做客——引開她的注意力。同理,她的幾個女兒觸摸她、留意她、跟隨她,也將持續一段時間。
有時,她們在夜間發出叫喊,喊聲細微,絲毫未把她們驚醒。她一走上樓梯,無論多么躡手躡腳,那聲響便會停止,等到了她們的房間,她發現她們都安然睡著,喊聲的源頭藏匿在寂默中,像蟋蟀一般。僅是她的來臨就足以使那家伙靜下聲。
從丈夫去世到大女兒離家,中間的那些年其實堪稱最寧靜祥和的歲月。我的外祖父有時流露出失望之情。他的離去,使她們從追求成功、賞識和晉升的煩人前景中解脫出來。她們沒有理由期盼什么,沒有事情需要抱憾。她們的人生圍繞傾斜的世界一圈圈轉落,像從紡錘上轉下的紗線,早餐時光,晚餐時光,丁香花開的時光,蘋果結果的時光。假如天堂指的是清滌了災難和煩擾后的現世,假如不朽指的是保持寧和與停滯的今生,假如可以把這清滌后的現世和無消耗的今生看作復歸其原本特性的塵世和人生,那么難怪,安寧無事的五年,誘使我的外祖母忘了她本永遠不該忘記的事。在莫莉離開的六個月前,她已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袒露自己的虔誠,彈奏鋼琴練習圣歌,給傳教會寄去厚厚的信函,敘述她最近的皈依,并夾了兩首復印的長詩,一首是關于耶穌復活的,另一首寫的是基督團體在世界范圍內的推進。我見過這兩首詩。第二首熱忱地談到異教徒,特別提及傳教會,“……天使前來推走/封住他們墳墓的大石?!?
不出六個月,莫莉定下了去中國的行程,為一家傳教會工作。正當莫莉讓空氣中反復回蕩著《天國之地》和《上帝,我們能》的旋律時,我的母親海倫卻坐在果園,溫柔而嚴肅地和某個叫雷金納德·斯通的人——我們公認的父親——交談。(我對這個男人毫無印象。我見過他的照片,兩張都是在第二次婚禮當日照的。表面看去,他是個形容蒼白的男子,頭發油亮烏黑,穿著深色西裝,神情自若。顯然,在兩張照片里,他都未把自己視為主角。一張里,他望著在和西爾維說話、背對相機的我的母親;另一張里,他似乎在整理帽子頂部的凹痕,而我的外祖母、海倫和西爾維則排成一排,站在他旁邊,望著鏡頭。)在莫莉去了舊金山,又從那兒去了東方的六個月后,海倫和這位斯通先生在西雅圖組建了家庭,她似乎是在內華達嫁給他的。西爾維說,這場私奔和在外州的婚姻讓我的外祖母很生氣,她寫信告訴海倫,除非她回家,當著母親的面再結一次婚,否則她決不承認她真正已婚。海倫和丈夫乘火車抵達,帶了一個裝滿結婚禮服的箱子、一盒切花和用干冰包起來的香檳。我找不出理由想象我的父母曾經富足過,所以只能認定他們費了些周折來安撫我外祖母。然而,據西爾維講,他們在指骨鎮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不過關系想必有所修補,因為幾個星期后,西爾維穿著簇新的外套、新鞋,戴著新帽子和她母親最好的手套,提著母親最好的皮包和旅行袋,坐火車去西雅圖拜訪已婚的姐姐。西爾維有一張她在車廂門口揮手的快照,時髦、青春、端莊。據我所知,西爾維只回家過一次,站在外祖母園中海倫站過的地方,嫁于一個姓費舍的人。顯然,這件事沒有留下照片。
前一年,我的外祖母有三個安靜的女兒,后一年,房子空空蕩蕩。她想必認為,她的姑娘之所以安靜,是因為她們的生活習慣幾乎免除了開口說話的需要。西爾維的咖啡里加兩塊糖,海倫喜歡烤得焦黑的吐司,莫莉的吐司不涂黃油。這些大家都知道。莫莉換床單,西爾維削蔬菜,海倫洗碗。這些固定不變。偶爾,莫莉在西爾維的房間搜尋圖書館借來未還的書。有時,海倫烘焙一盤餅干。帶回一束束鮮花的是西爾維。這種完美的靜和在父親死后降臨于她們家中。那樁事攪亂了她們特有的生活環境。時間、空氣、陽光,承載了一波接一波的沖擊,直到所有沖擊的能量都耗盡,時間、空間和光仍再度壯大,無一物似在搖動,無一物似在傾斜。那場災難已從視線中消失,像火車本身一樣,即使隨后的風平浪靜及不上事前的,但看似一樣。寶貴的尋常生活,如同水面的倒影,復原得天衣無縫。
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想必抱出一籃床單,晾曬在春日的陽光里,她穿著黑色的孀服,把日常慣例當做履行信仰的行為。譬如,地上硬邦邦的陳雪有兩三英寸厚,崎嶇不平處冒出星星點點的泥土,若風沒把暖意全吹走的話,陽光和煦;又譬如,她穿了緊身褡,氣喘吁吁地彎下腰,抓著一條濕嗒嗒的床單的邊緣將之提起,譬如,她把三個角夾在晾衣繩上后,床單開始在她手中起伏騰躍,翻飛顫動,發出耀目的光,這件物品的掙扎,歡快有力,宛如裹了壽衣的靈魂在跳舞。都是那陣風!她會說,風力使她的外套下擺貼住了腿,使她的發絲飄了起來。風從湖面上吹來,里面有雪花沁人心脾的味道,和融雪的腐味,教人想起那種罕見、細長的小花,她和埃德蒙會走上半天路去采摘,即使再過一天它們就會全部枯萎。有時,埃德蒙會提著桶和鏟子,把它們連土掘起,帶回家栽種,可它們還是會死。它們是稀有之物,從螞蟻窩里長出來,攜帶著糞便和動物的尸肉。她和埃德蒙會去爬山,爬到大汗淋漓為止。馬蠅跟著他們,風讓他們冷得打戰。在雪化去的地方,他們可能會看見豪豬的殘骸,這兒是牙齒,那兒是尾巴。風里有股酸臭,是污濁的積雪、死亡、松脂和野花匯成的。
一個月后,那些花會盛開。一個月后,所有休眠的生命和止停的朽蝕會重新開始活動。一個月后,她將結束哀悼,因為在那個季節,她覺得他們,她和沉默的循道宗信徒埃德蒙,似乎根本沒有結過婚,他連去尋野花也系著領帶和吊褲帶,年復一年,他記得那些花生長的確切地點,他在水坑里浸濕手絹,包住花梗,他伸出手肘,助她翻越陡峭多石之處,一種無言、冷淡的殷勤,她不厭憎,因為她從未真正期望有嫁給某個人的感覺。她有時幻想一名膚色黝黑的男子,臉上和凹陷的肚子上畫著粗糙的條紋,腰間系著獸皮,耳朵上垂下骨制的飾物,泥土、利爪、尖牙、白骨、羽毛、肌腱和獸皮裝點著他的臂膀、腰身、脖頸和腳踝,他穿戴著死亡的戰利品,他的整具身體炫耀出自己比種種死亡更可怕。埃德蒙就像這樣,有一點點。春意的浮現,在他心中攪起莊嚴、神秘的興奮,讓他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他會撿起蛋殼、鳥翅、顎骨、黃蜂巢灰白的碎片,全神貫注地端視這一樣樣東西,然后將它們放進口袋,口袋里裝著他的折合刀和零錢。他會細細打量它們,仿佛能讀懂它們似的,并收入口袋,仿佛可以將它們占為己有。這是我手中的死亡,這是我上衣胸袋里的廢墟,袋里裝著我的老花鏡。在這樣的時刻,他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亦忽略了自己的吊褲帶和循道宗教義,可盡管如此,那卻是她最愛他的時刻,一個完全無人作伴的靈魂,和她自己的靈魂一樣。
因此,那陣翻動床單的風向她宣告了尋常的回歸。不久,臭菘將破土而出,果園里將飄起蘋果汁的味道,女孩將浣洗她們的棉布裙,上漿、熨平。每個傍晚將帶來其熟悉的陌生感,蟋蟀將徹夜鳴叫,在她的窗下,在從指骨鎮四周延伸出去的幽黑荒野的每個角落。她將會感到自童年以來每個長夜都會感到的那份劇烈的孤寂。是這種孤寂,使時鐘顯得特別慢、特別吵,使聲音聽似來自湖的對岸。她認識過的老婦人,先是她的外祖母,后是她的母親,夜晚在她們的門廊上輕搖,唱著悲傷的歌曲,不希望有人同她們說話。
如今,為安慰自己,我的外祖母不會反思她子女的無情,或廣義上子女的無情。她曾許多次注意到,每當她看著她的幾個姑娘時,她們的面容溫柔、嚴肅、內斂、平靜,像幼年時一樣,像她們此刻沉睡時一樣。假如屋里有一個朋友在,她的女兒會專注地盯著他或她的臉,揶揄、撫慰或打趣,她們中的任何一人都能判別出表情或聲調的最細微變化,做出回應,即便西爾維也能,倘若她愿意的話。但她們不曾想到讓自己的言語和舉止迎合她的神色,她也不希望她們這樣。事實上,想留住她們的這種無意識的念頭,時常鼓舞或束縛她。那時的她是個威嚴的婦人,不僅因為她的個頭和寬大、棱角分明的臉龐,不僅因為她的教養,而且因為那合乎她的意圖,表里如一,這樣,她的孩子永遠不會驚愕或訝異,她在衣著和態度上渾然一副女舍監的模樣,將她的生活和她們的區分開,這樣,她的孩子永遠不會覺得受到侵擾。她對她們的愛平等而無條件,她對她們的管束寬厚而絕對。以前她像白晝一樣恒常,以后她會像白晝一樣不為察覺,只為凝望她們臉上沉靜的內斂。那是怎樣的情景。有一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她走到屋外的園子里。一壟壟土壤像灰燼一樣輕飄松軟,顏色是淺淡的土黃,樹木和植被成熟了,和尋常一樣青翠,宜人的沙沙聲不絕于耳。在慘淡的大地和明凈的樹木之上,天空泛出啞暗的青灰色。她跪在壟壑里,聽見蜀葵撞擊棚屋的外墻。她感覺一陣濕潤的疾風撩起她頸上的頭發,看見樹里灌滿風,聽見樹干像桅桿一樣嘎吱作響。她把手掘到一株土豆莖干底下,在干燥的盤根間小心翼翼地摸索新生的土豆,它們像雞蛋一樣光滑。她把它們放在圍裙里,走回屋內,思忖,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什么。大地、天空、園子,并非一成不變。她看見自己女兒的面孔,不同于以往一貫的模樣,也不同于其他人的面孔,她安靜、冷漠、保持警覺,不把這份陌生驚走。她從未教過她們要善待她。
從海倫離開指骨鎮到回來,中間共相隔了七年半,當她終于回來時,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她知道母親不會在家,她沒有多作停留,只把露西爾和我安頓在有遮篷的門廊的長椅上,還有一盒全麥餅干,以防止我們吵鬧不安。
也許是感覺到事情的微妙,我的外祖母從未問過我們有關和母親一同生活的事。也許是她并不好奇。也許是海倫偷偷摸摸的行為嚴重冒犯了她,直到現在她仍對此置之不理。也許是她不愿通過間接的方式獲悉海倫不愿告知她的事。
假如她問我,我本會告訴她,我們住在一棟灰色高樓頂層的兩個房間,所有窗戶——總共五扇,還有一扇由五行小框格玻璃組成的門——都俯對著一條狹窄的白色陽臺走廊,與底下其他的白色階梯和陽臺走廊組成一座巨型腳手架,固定錯綜,像附著在懸崖壁上的凍住的水,灰白的表面上有點點顆粒,宛如曬干的鹽。從那個陽臺走廊,我們俯望大片焦油紙屋頂,屋檐挨著屋檐,像灰暗的帳篷般延展,罩著裝在板條箱里的存貨,罩著西紅柿、蕪菁、雞,罩著螃蟹、三文魚,罩著有一臺自動唱機的舞池,有人在早餐前播放起《雀兒在樹梢》和《晚安,艾琳》。可上述種種,從我們居高臨下的位置,看見的只有屋脊。鷗鳥成排棲息在我們走廊的欄桿上,定睛覓食。
由于所有窗戶排成一列,我們的房間在近門處和白晝一樣亮堂,越往里越暗。主房間的后墻上有一扇門,通往一條鋪了地毯的過道,但從未打開過。事實上,那扇門給堵住了,一張綠色的大沙發,笨重、走樣,看起來像是從四十英尺的水下打撈上來似的。兩張油灰色的扶手椅拉攏圍成一個談話的圈子。兩只半邊身子的陶瓷綠頭鴨,在墻上展翅全力飛翔。至于房間剩下的地方,容納了一張鋪著格子油布的圓形牌桌、一臺冰箱、一個淺藍色的瓷具柜、一張擺了電爐的小桌和一個用油布圍起來的水池。海倫把晾衣繩穿過我們的腰帶,系在球狀的門把手上,這個辦法讓我們有膽站在走廊邊眺望,即使風大時也不怕。
住在樓下的貝奈西是我們家唯一的訪客。她的嘴唇淡紫色,頭發橘黃,兩道彎眉各用棕色的筆一筆畫就,那是一場嫻熟與顫抖的較量,有時在耳邊畫上句點。她年事已高,卻千方百計表現得像個病重的姑娘。她在我們門口一站數小時,弓著長長的背,手臂交叉在滾圓的肚子上,講述不光彩的丑事,顧及不該讓露西爾和我聽見而壓低聲音。種種逸事講下來,她的眼睛因重新喚起的驚異而圓睜,她會不時發出笑聲,用淡紫色的手爪戳我母親的臂膀。海倫倚在門口,沖地板微笑,捻弄頭發。
貝奈西很喜歡我們。她沒有別的家人,只有丈夫查雷,坐在她家的陽臺走廊上,雙手置于膝蓋,肚子塌到腿上,身上的肉像香腸似的布滿斑點,粗大的血管在太陽穴和手背上撲撲跳動。他說話吞音,仿佛是為了保存氣息。每當我們下樓時,他會在后面緩緩探身,說“嗨!”貝奈西喜歡送我們蛋奶糕,包著一層厚厚的黃色外皮,浸在一汪和淚水一樣稀薄的流質里。海倫在一家雜貨店賣化妝品,她去上班時,由貝奈西照看我們,盡管貝奈西在一家路邊的卡車休息站上夜班,當收銀員。她照看我們的方式是盡量不熟睡,一有揮拳打架、損毀家具、因吃壞肚子而痛苦掙扎的聲響就能被驚醒。這個策略確實奏效,但有時貝奈西會因某些莫名其妙的警報而猛然醒來,穿著睡袍、沒畫眉毛就奔上樓,用雙手敲打我們的窗,而我們正安靜地和母親吃晚飯。這些打斷她睡覺的驚擾,并沒因為是自發產生的而少遭怨恨。不過因為我們母親的緣故,她疼愛我們。
貝奈西休假了一周,為了能夠把車借給我們去指骨鎮。當從海倫口中得知她的母親仍在世后,她開始竭力勸她返家一趟,令她深感欣慰的是,最終海倫被說服了。結果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海倫帶我們翻山越嶺,穿過沙漠,又轉入山區,最后來到湖邊,過橋、進鎮,在紅綠燈處左拐,駛上桑樹街,一路經過六個街區。她把我們的行李箱放到有圍欄的門廊里,廊下有一只貓和一臺威風凜凜的洗衣機,她叫我們安靜地等著,然后自己走回車里,向北行駛,幾近到達泰勒鎮,她在那兒駕著貝奈西的福特車,從一處名叫威士忌石的懸崖之頂馳入最黑的湖底。
人們四處搜尋她。消息發送到方圓百英里內的各個角落,請大家留意一位年輕女子,駕駛一輛據我說是藍色據露西爾說是綠色的汽車。幾個一直在釣魚、對搜尋行動一無所知的男孩碰巧遇見她,她盤腿坐在車頂,車子陷落在公路和懸崖之間的草地里。他們說她一邊凝望湖水,一邊吃野草莓,那年的草莓異常碩大飽滿。她很和氣地請他們幫她把車從淤泥里推出來,他們不遺余力,甚至將自己的毯子和外套墊在車輪底下,助她一臂之力。他們把車重新弄回到公路上,她感謝她們,把自己的錢包給了他們,搖下后車窗,發動車子,把方向盤打到最右,在轟鳴聲中急轉、滑過草地,直至從懸崖邊飛了出去。
一連好幾天,我的外祖母把自己關在臥室。她從客廳搬了一張扶手椅和一個腳凳,擺在可以眺望果園的窗邊,她坐在那兒,食物被端到她面前。她一動也不愿動。她能聽見,即便不是具體的字詞和對話,至少聽得見廚房里人們的話音,朋友和前來悼念的人在她家里自動組成熱心正規的團隊,照料諸事。她的朋友都七老八十,愛吃不含蛋黃的蛋糕,愛打皮納克爾牌。他們分成兩三人一批,志愿照看我們,其他人則在早餐桌旁打牌。神經質、盛氣凌人的老翁會牽著我們四處走,會給我們看西班牙錢幣、手表,和有無數刀片、旨在遇到極端情況時發揮作用的迷你型折合刀,目的是把我們留在他們身邊,不到可能有車流的小路上去。一位名叫艾蒂的婦人,矮小、垂老,皮膚的顏色和傘菌一樣,她記憶力嚴重退化,無法叫牌,她笑瞇瞇地獨坐在門廊下,有一次抓起我的手,告訴我,在舊金山,在那場大火以前,她住在一座大教堂附近,對面的房子里住著一位信天主教的婦人,她在陽臺上養了一只特別大的鸚鵡。當教堂的鐘聲響起時,那位婦人會用披肩包著頭走出來,她會禱告,鸚鵡會跟著她禱告,女人的聲音和鸚鵡的聲音,連綿不絕,夾雜在丁零當啷聲中。過了一陣子,那位婦人病了,或起碼不再走到屋外的陽臺上,可那只鸚鵡還在,只要鐘聲響起,它就囀鳴、禱告,輕快地擺動尾巴。大火摧毀了教堂和教堂的鐘,無疑也奪走了那只鸚鵡,很可能還包括那位天主教婦人。艾蒂揮揮手,把這一切驅走,佯裝睡覺。
五年里,我的外祖母把我們照料得很好。她對我們的照料,如同某人在夢里重新體驗漫長的一天。雖然看似出神,但我相信,像做夢的人一樣,她感到的不只是眼前事務的迫切性,她的注意力增強,與此同時又為意識到這個眼前已經過去、并已經產生了的結果而困惑不解。更確切地說,對她而言,那想必仿佛回到過去、重新體驗這一天,因為就在那兒有某些東西遺落或被遺忘了。她漂白鞋子,編織發辮,煎炸雞肉,掀開床褥,然后驟生惶恐,想起孩子不知怎的已消失無蹤,一個都不見了。這是怎么發生的?她怎么沒有預料到?于是她漂白鞋子,編織發辮,煎炸雞肉,掀開床褥,仿佛重演這些日?,嵤聲蛊湓俣茸兂杉兇獾娜粘,嵤拢蚴撬路鹂梢栽谧约簩庫o有序、平凡的人生里找到那個漏洞,那條裂縫,或至少發現某些暗示,告訴她她的三個姑娘會像她們的父親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在她看似注意力渙散或心不在焉時,我相信,事實是她察覺到太多東西,缺乏資質把較重要的和較不重要的分揀開來,她的警覺永遠不會減退,因為正是她習以為常的事醞釀了這場慘劇。
同樣,她想必似乎只有最脆弱、最無當的工具來對付燃眉之急。有一次,她告訴我們,她夢見自己看到一個嬰兒從飛機上墜落,她試圖用圍裙接住那個嬰兒;有一次,她夢見自己試圖用茶葉過濾器把一個嬰兒從井里打撈上來。對于露西爾和我,她照料得細心謹慎,戰戰兢兢,她給我們十美分的硬幣和夾巧克力片的曲奇餅干,仿佛這樣可以把我們,把我們的心,留在她的廚房,雖然明知這也許無效。她告訴我們,她的母親認識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在夜晚眺望窗外時,時常見到小孩的鬼魂在路邊哭泣。這些小孩,和天空一樣烏黑,一絲不掛,在寒風中跳舞,用手背和手掌根擦拭眼淚,餓得發狂,讓這名女子為他們傾盡其囊,殫精竭慮。她拿出湯和毯子,湯叫狗喝了,早晨,毯子上沾著露水,一碰未碰。那些孩子像先前一樣吮吸手指,抱住兩肋,可她以為自己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取悅了他們,因為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多,來得越發頻繁。當她的姐姐言及,人們覺得每天晚上把晚餐放在外面給狗吃很奇怪時,她理直氣壯地反駁,誰看見那些可憐的孩子都會這么做。有時,我似乎覺得我的外祖母看見我們漆黑的靈魂在沒有月光的寒風中起舞,給我們送來用深盤烤的蘋果派,作為一種好心和絕望的表示。
此外,她老了。我的外祖母不是一個喜愛任何贅物的婦人,所以她的衰老,在進入晚期時,顯得頗為驚人。誠然,她的大多數朋友或頭一頓一頓、或口齒不清、或陷在輪椅里、或臥床時,她仍腰桿筆挺,行動利落,耳聰目明。但在最后幾年里,她持續沉落,開始萎縮。她的嘴朝前噘出,發際線后移,頭顱透出粉紅色,布滿斑點,蒙著一層稀薄疏落的頭發,守護她的頭,宛如一件變了樣的東西留下的形狀記憶。她看上去似漸褪去人的光環,向猴子轉變。她的眉毛里長出鬈須,嘴唇和下巴上冒出粗糲的白絨毛。當她穿上以前的禮服時,胸襟空空地下垂,裙檐拖到地上。以前的帽子耷拉下來,遮住她的眼。有時,她用手捂嘴而笑,閉著眼睛,肩膀顫抖。在我最初的記憶里,我的外祖母就已上了年紀。我記得我坐在從廚房墻邊拉下的燙衣板底下,她一邊熨燙客廳的窗簾,一邊哼著《羅賓·阿代》。窗簾一帳接一帳落罩在我周圍,上過漿,雪白芬芳,我恍惚夢見自己正被藏匿或緊閉起來,我望著電源線晃來晃去,注視外祖母的大號黑鞋,和她穿著橘褐色長襪的腿,像兩根粗壯的骨頭,看不出線條,因為使力而完全畸形。即便那時她已老了。
我的外祖母有微薄的收入,加上這座房子全歸她所有,所以在提前思及將來當她不足為道的個人命數與重大公開的法律和財政程序發生交集時——即,在她死的時候——她總是略感欣慰。圍繞她而落實的種種習慣、模式和特性,每個月銀行寄來的支票,自她以新娘身份踏進、居住至今的這座房子,環繞庭院三邊、雜草叢生的果園,自她守寡以來,園里每年落下個頭偏小、蟲蛀偏多的蘋果、杏和李子,所有這些事物,將突然變成液體,可呈現新的形態。所有這一切將屬于露西爾和我。
“把果園賣了,”她會說,表情肅穆睿智,“但留著房子。只要你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有個棲身之所,就可以有起碼的平安,”她會說,“但蒙上帝許可。”我的外祖母很愛談論這些事。談起時,她的目光會掃視那些她未經思考而積攢起來、出于習慣而保存著的物品,熱切得仿佛是來重新認領它們。
等時候一到,她的小姑諾娜和莉莉將來照看我們。莉莉和諾娜分別比我的外祖母小十二歲和十歲,盡管同她一樣年邁,但她一直覺得她們甚是年輕。她們幾近一貧如洗,從一個地下的旅館小房間換到一座雜亂無章、有芍藥和玫瑰灌木圍繞的房子,且不論這樣的好事,單省下房租,就足以吸引她們留在我們身邊,直至我們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