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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們去信叫她回來時仍是冬末,尚未開春,她就到了。她們敦促她在回信以前考慮一下,她們長篇大論、用極盡友好的言辭(這封信花了若干天才寫就)向她保證,她們的請求里無催促之意,萬一她要回來的話,不管需要多少時間,且務必把她自己的事情安排妥當,然后再回來。后來有一天,我們坐在廚房吃晚飯,她們私下擔心她不會回信,記起她過分迷糊、過分專注于自我而有欠一般的周全,又希望她別是病了,就在這時,西爾維敲響了門。

諾娜朝門走下去(從廚房通往前門的走廊是個頗陡的斜面,中間用一級臺階略微減緩坡度),身上穿的老太衫和內衣一路滑溜溜地摩擦,窸窣作響。我們聽見她喃喃地說:“我的天哪!可真冷!你走來的?快進廚房!”隨后她的窸窣聲和沉重的腳步聲沿著走廊回來,此外沒有別的聲響。

西爾維跟在她后面走進廚房,安靜中似混合了溫雅、鬼祟和自輕。西爾維約莫三十五歲,高挑、纖瘦,有一頭棕色的波浪卷發,用發夾固定在耳后,她站在那兒,把散落的頭發向后捋平,讓自己在我們面前顯得清爽整潔。她的頭發濕了,雙手凍得通紅干枯,她光著腳,只穿了平跟船鞋。她的雨衣早不成樣子,尺碼過大,想必是從長椅上撿來的。莉莉和諾娜對望了一眼,挑挑眉毛。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西爾維猶疑地把她冰冷的手放到我頭上,說:“你是露西。你是露西爾。露西爾有美麗的紅頭發。”

此時莉莉站起身,握住西爾維的兩只手,西爾維屈身接受親吻。“來,坐到這兒的暖氣旁。”她一邊說,一邊推著椅子。西爾維坐了下來。

“爐子旁可真暖和極了,”諾娜說,“把外套脫了吧,親愛的。你的身子會暖得快一點。我給你煮個荷包蛋。”

“你喜歡吃水煮荷包蛋嗎?”莉莉問,“我可以做白煮蛋。”

“都可以,”西爾維說,“水煮荷包蛋很好。”她解開外套的扣子,把手臂從衣袖里抽出來。“這條裙子真漂亮!”莉莉驚呼道。西爾維用修長的手撫平衣服下擺。那條連衣裙墨綠色,閃著緞子般的光,短袖,寬大的圓領上有一枚胸針,圖案是一小束山谷里的百合。她環視了我們一圈,又重新低頭看她的裙子,顯然對那引起大家的注意感到高興。“噢,你長得真美,我親愛的。氣色真好。”諾娜說,聲音甚響。她的這番話實際是說給她妹妹聽的,正如先前莉莉的贊嘆是沖她而發一樣。她們大聲嚷嚷,為的是讓對方聽個明白,她們誰都無法準確估計自己的音量,誰都認為對方的聽力比自己差,所以說話時每人的音量都比原本所需的更高一些。她們共同生活了一輩子,發覺彼此間有一種私下交流的特殊語言。當莉莉瞥一眼諾娜,說“這條裙子真漂亮”時,意思仿佛是,“她看起來神志挺健全的啊!她看起來挺正常的嘛!”當諾娜說“你長得真美”時,意思仿佛是,“也許她會愿意!也許她會留下來,我們可以走啦!”西爾維坐在廚房單調的燈光下,手放在腿上,眼睛盯著手,莉莉和諾娜拖著僵硬年邁的腿踱來踱去,煮荷包蛋,把燉好的李子盛入碗中,臉頰緋紅,為彼此的心照不宣而洋洋得意。

“你知不知道西蒙斯先生死了?”莉莉問。

“他肯定年紀很大了吧。”西爾維說。

“你記得一個叫丹尼·拉帕波特的人嗎?”

西爾維搖頭。

“他在學校比你低一級。”

“我想我應該記得他。”

“喔,他死了。我不知道怎么死的。”

諾娜說:“報上登了葬禮的時間,但沒有相關報道。我們覺得蹊蹺。只有一張照片。”

“還不是最近的,”莉莉咕噥道,“看著像十九歲時的他。臉上沒有一條皺紋。”

“母親的葬禮順利嗎?”西爾維問。

“好極了。”

“嗯,是的,非常順利。”

兩位老姐妹對視了一眼。

“不過,當然,規模很小。”諾娜說。

“嗯,她不想大操大辦。可惜你沒看到那些花啊!整間屋子都堆滿了。我們送了一半給教會。”

“她不要花,”諾娜說,“她會把那稱作浪費。”

“她不想辦儀式。”

“原來如此。”

一陣沉默。諾娜給吐司涂上黃油,把凝成膠狀的蛋輕輕覆在上面,用叉子切開,像對小孩子一般。西爾維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手托著頭,吃了起來。諾娜上樓,幾分鐘后又下來,拿著一個熱水袋。“我打點好了,你就睡在走廊盡頭的小臥室。雖然有一點擠,但總比吹穿堂風好。床上有兩條厚毛毯,還有一條薄一些的,我在椅子上放了一床蓋被。”她用燒水壺里的水灌滿熱水袋,外面包上茶巾。露西爾和我各提起一個行李箱,跟著西爾維上樓。

樓梯很寬,拋過光,有一道厚重的扶手和紡錘形的欄桿柱,似是我外祖父在對自己的木匠手藝信心漸增,有把握用優質材料造出或可視為永久之物時所建的,保存至今。可樓梯的終點頗為怪異,是個像艙門一樣的開口,或說活板門,原因是走到樓梯頂端時,正面遇上一堵支撐屋頂必不可少的墻(此前屋頂中部一直輕微下陷),我的外祖父不敢再在墻里開一扇門。他想出一個替代方法,用滑輪和吊窗錘讓這扇活板門(在二樓只用作閣樓、用梯子上下時留下的)輕輕一拉就能升起,稍微用力一關又自動合上。(這個設計阻擋了來勢洶洶的穿堂風從拋光過的臺階橫掃直下,涌入客廳,形成旋風吹進廚房。)西爾維的臥室實際類似狹窄的老虎窗,一道簾子將它與走廊隔開。里面有張小床,堆滿了枕頭和毛毯,還有一盞小油燈,諾娜一直點著,放在架子上。僅有的一扇圓窗,又小又高,像升到天頂的月亮。梳妝臺和椅子在簾外,各據一側。西爾維在昏暗的走廊里轉過身,親了我們每人一下。“我會買禮物給你們的,”她輕聲說,“明天吧,也許。”她又親了親我們,然后走到簾后,進了狹小的房間。

一直以來,我時常好奇,對西爾維而言,重返那間屋子是什么感覺,屋子和她離開前也許有所不同,移了位,扎了根。我幻想她用沒戴手套的手抓著旅行袋,走在馬路中央,掃雪機掃下的雪堆在兩邊,把路變窄,每堆雪腳下形成的一攤攤雪泥,使馬路益發狹窄。西爾維走路時總是垂著頭,歪向一側,帶著出神和沉思的表情,仿佛有人在悄悄和她說話。不過她時而會抬頭瞟一眼雪,顏色和濃云一樣,瞟一眼天空,顏色和融化的雪一樣,又瞟一眼因積雪退去而突露出來的各種光滑烏黑的木板、枯枝和殘株。

踏進那條狹窄的走廊會是怎樣的感覺,里面仍殘存著(在我看來似乎如此)一絲嗆人的氣味,是諾娜舍不得扔掉的葬禮用花所散發的。她的手腳想必暖和得發疼。我記得,她的手紅腫變形得何等厲害,放在蓋了綠裙的腿上,記得她如何把手臂緊緊夾于兩側。我記得她坐在那兒,在雪白的廚房里,坐在一張木椅上,撫平看似借來的連衣裙,把腳從平跟船鞋里脫出來,嫻靜端莊,像個懷了孕的處女,承受我們所有人的注視時,當時,她的快樂顯而易見。

西爾維抵達的第二天,露西爾和我早早醒來。在每個重大日子的黎明躡足潛行,是我們的慣例。通常這間屋子會有一個小時或更多時間專屬于我們,可那天清晨,我們發現西爾維坐在廚房的爐旁,穿著外套,在吃小玻璃紙袋里的牡蠣蘇打餅干。她沖我們眨眼,面露微笑。“關著燈感覺真好。”她表示,露西爾和我急著去拉開關線,撞在了一起。西爾維的外套讓我們想到她可能要走,我們準備施展賣乖的高超本領,留住她。“這樣豈不更好?”事實上,風正纏著屋子不放,把凍雨擲在窗戶上。我們在她腳旁的地毯上坐下,望著她。她遞給我們每人一塊蘇打餅干。“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身在這兒,”她最后說,“我坐了十一個小時的火車。山上全是雪。我們只能以蝸行的速度前進,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從她的話音中明顯聽得出那是趟令人愉快的旅程。“你們坐過火車嗎?”我們沒有。“火車的餐車里有厚重的雪白桌布,窗框上拴著小小的銀花瓶,你可以單獨要一份自己的熱糖漿,裝在小小的銀杯里。我喜歡坐火車旅行,”西爾維說,“特別是客車。改天我帶你們一起去。”

“帶我們去哪里?”露西爾問。

西爾維聳聳肩,“某個地方。隨便什么地方。你們想去哪里?”

我看見我們三人置身在一列所有門都敞開的貨車里,連綿的車廂沒有盡頭——數不清的、快速的、相同的畫面,制造了一種既動態又靜止的閃爍幻覺,好像早期電影放映機里的圖片一樣。我們經過時揚起危險的熱風,吹碎了野胡蘿卜花,然而,一邊是噪音、咔嗒聲和疾馳的速度;一邊,我們卻在園子這一端朝那兒飛速瞥去,火車呼嘯著不斷向前。“斯波坎。”我說。

“哎,有比那更好的地方。更遠的。或許西雅圖。”沒有人說話,“那可是你們以前生活過的地方。”

“和媽媽一起。”露西爾說。

“對。”西爾維把空的玻璃紙袋對折再對折,用食指和大拇指捏出折痕。

“你能給我們講講她的事嗎?”露西爾問。這個問題提得突然,用的是誘哄的語氣,因為大人不愿向我們談起我們母親的事。外祖母從不談論她的任何一個女兒,當有人提起時,她惱火得皺眉蹙眼。我們習慣了那樣,但不習慣莉莉、諾娜和所有我外祖母的友人在一聽到母親的名字時流露的遽然窘態。我們打算試試西爾維的反應,可許是因為西爾維穿了外套,一副馬上要走的樣子,露西爾沒有像我們先前約定的,等對她有了更好的了解后再試探。

“哦,她人很好,”西爾維說,“她很漂亮。”

“可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功課很好。”

露西爾嘆了口氣。

“要描述一個你那么熟悉的人是件難事。她非常文靜。她會彈琴。她集郵。”西爾維似乎陷入深思,“我從未認識有誰像她那樣愛貓。她總是把它們帶回家。”

露西爾移動了一下她的腿,整了整睡袍周圍厚實的法蘭絨下擺。

“她結婚以后,我就不常見到她了。”西爾維解釋道。

“那和我們講講她的婚禮吧。”露西爾說。

“哦,那場婚禮規模很小。她穿了一條背心裙,是用帶鑲邊小圓孔的蕾絲布做的,戴了一頂草帽,手捧一束雛菊。那只是為了取悅母親大人。之前他們已在內華達的某個地方,由治安法官主持結了婚。”

“為什么在內華達?”

“喔,你的父親來自內華達。”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西爾維聳聳肩,“他很高。長得不難看。但安靜極了。我猜他是害羞。”

“他做什么工作?”

“他四處奔波。我猜是銷售某種農業設備。可能是工具吧。我其實根本沒見過他,除了那天以外。他現在在哪兒,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露西爾和我記得有一天,貝奈西拿給母親一封厚厚的信。“雷金納德·斯通。”她一邊說,一邊用淡紫色的手爪輕敲寄件人地址。海倫給了她一杯咖啡,然后坐在桌旁,懶散地撥弄郵票松開的一角,貝奈西悄聲講起一樁婚姻破裂又復合的不光彩丑事,牽涉一位她熟識的酒吧女招待。最后,貝奈西明顯看出有她在場、信怎么也不會打開時,終于告辭了,等她一走,海倫把未拆的信連信封撕成四瓣,丟進垃圾桶。她的目光落在我們臉上,仿佛突然記起我們的存在,她預料到我們的疑問,說:“這樣最好。”那是我們知道的有關父親的一切。

我可以設想她當時臉上的表情,因突然意識到我們的目光而大驚。那時我覺得我感到的只是好奇,可我推想我之所以記得那一瞥,是因為她看著我,想要找尋的不只是好奇的跡象。事實上,如今我回想起那一幕,有幾分驚訝——她在毀掉那封信時既無遲疑也不顯得激動,既無猶豫又不慌不忙——和懊惱——只有那封信,再無別的,也沒有其他屬于他或有關他的東西——還有氣憤——他十之八九是我們的父親,也許想了解我們的情況,甚至介入我們的生活。有時我涌起一個念頭,等我日漸長大,在面對她的注視時,能夠更好地露出她好似期盼的表情。可顯然她當時盯著的是一張我記不起的臉——不像我的臉,如同西爾維的臉不像她的臉一樣。也許更不像一些,因為,當我望著西爾維時,她越來越令我想起母親。其實,在臉頰和下巴的骨架、在頭發的質地上,她們是如此相似,以致西爾維開始模糊,繼而替換了記憶中我的母親。不久,那個抬頭大驚的人將變成西爾維,從沒有她立足之地的回憶的視角打量我。我越來越多是對著這個記憶中的西爾維,露出有意識的受傷神情,明知當我這么做時西爾維不可能知道絲毫有關那封信的事。

當西爾維想起我母親時,她看到的是什么?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一個手臂上有雀斑的女孩,喜歡躺在燈下的地毯上,趴著,腳跟蹺在空中,雙拳托著下巴,閱讀吉卜林的書。她撒過謊嗎?她會保守秘密嗎?她有沒有搔過人癢,摑過、擰過、揍過人,或扮過鬼臉?如果有人向我打聽露西爾的事,我會記得她有一頭濃密、柔軟、纖細、纏結的頭發,掩蓋了耳朵,如果不護住,那微微窩起的耳朵會凍得發痛。我會記得她的門牙,換過以后的,一顆先長出來,另一顆過了很久才長出來,斗大、參差不齊,還有她特別講究洗手。我會記得她心煩時咬著嘴唇,害羞時抓撓膝蓋,她隱約散發清爽的味道,像粉筆,或像太陽曬暖的貓。

我相信西爾維不只是心有保留。誠如她所言,描述一個人是件不易的事,回憶本是破碎、孤立、無常的,就像人在夜晚透過亮著燈的窗戶所瞥見的情景。以前,我們有時望見火車在昏暗的午后經過,緩緩行駛在青灰色的雪中,所有的窗戶都亮著燈,里面坐滿了在吃東西、在爭執、在看報紙的人。當然,他們看不見我們在注視,冬日,到五點三十分,窗外的風景都不見了,假如他們張望,能看見的只有自己的平面鏡像映在漆黑的玻璃上,沒有黑的樹、黑的房子,也沒有細長漆黑的橋和幽藍遼闊的湖面。他們中的有些人可能不知道火車如此小心是在駛向什么。有一次,露西爾和我跟在火車旁朝湖邊走去。一場凍雨給雪覆上了一層冰殼,我們發現,等太陽下山后,冰殼厚得可以容我們踩上去。我們追著火車走出約莫二十英尺,中間時不時跌倒,因為包了殼的雪變成起起落落的雪丘,灌木叢和籬笆樁的頂端冒出來,突起在我們沒有料到的地方。不過靠著連滾帶爬和扶著披棚及兔棚的屋頂,我們成功地與一扇窗戶并駕齊驅,那扇窗里有一位年輕的女士,嬌小的頭上戴著小巧的帽子,臉上妝容明艷。她戴著幾及手肘的珠灰色手套,當抬手把一縷散落的頭發掖到帽子底下時,圓環形的手鐲滑下臂膀。這位女士時常望向窗外,顯然被眼前看見的所吸引,可除了露西爾和我手腳并用地緊隨在她旁邊、氣喘吁吁喊不出聲外,似乎再無別的東西。我們來到岸邊,陸地下沉,橋開始攀升,我們停下,望著她的窗沿想象中橋的弧線,徐徐遠去。“我們可以從湖上走過去。”我說。這是個可怕的念頭。“太冷了。”露西爾回道。就這樣她走了。可我對她的記憶,和我對其他更熟悉的人的記憶一樣,既不少也沒有不同,我甚至還夢見她,那場夢和實際的情景很像,只是在夢里,橋樁沒有因火車的重壓而那么搖搖欲墜。

“你們早餐想吃什么?”西爾維問。

“玉米片。”

她沖了可可粉,我們一邊吃,一邊望著白晝來臨。過去的那個寒夜,凍住了融雪,使堆在路邊骯臟、風干的積雪變硬了。

“我打算去鎮上小轉一圈,”西爾維說,“趁馬路還沒有全變回泥漿前。我很快回來。”她扣上外套,走到屋外的門廊下。我們聽見紗門砰地關上。“她應該借一條圍巾才是。”我說。“她不會回來了。”露西爾回道。我們跑上樓,穿上牛仔褲,把睡袍的下擺塞進褲子里。我們在屋里穿的拖鞋外面套上靴子,抓起外套,沖了出去,可她已不見了人影。假如她要走,她會去鎮上,去火車站。假如不走,她可能還是會去鎮上,要不去湖邊。可她沒戴帽子,既沒戴手套也沒穿靴子,岸邊會非常難走,又冰冷刺骨。我們竭盡所能,踩著凍住的融雪、結凍的車轍和碎冰,以最快的速度往主街走去。“我敢說肯定是莉莉和諾娜叫她走的。”我說。露西爾搖頭。她的臉凍得通紅,兩頰濕了。“不會有事的。”我說。她用衣袖狠狠擦了把臉。

“我知道不會有事,但就是讓我生氣。”

我們轉過街角,看見西爾維在我們前面,站在路中間,朝四五條狗投擲冰塊。她會撿起一小片冰,一邊在兩手間拋來拋去,一邊后退,狗追著她不放,在她身后打轉、狂吠。我們看見她連續朝一條雜種狗的肋部發起攻擊,所有的狗作鳥獸散。她吮吸手指,朝窩攏的手里吹氣,然后又撿起一片冰,這時狗回來,再度展開狂吠和圍攻。她的動作漫不經心,卻能嫻熟地擊中目標。她沒有注意到我們站在遠處看她。我們立在原地,直到最后一條狗轉身,小跑回自己家的門廊,而后我們繼續跟著她,保持兩個街區的距離,一直來到指骨鎮的鬧市區。她悠緩地走過藥店、廉價雜貨店、干貨店,停下腳步,朝每家店的櫥窗內張望。接著,她徑直往火車站走去,進了站內。露西爾和我走到車站。我們能看見她站在火爐旁,雙臂交叉,仔細閱讀寫在黑板上的到達和出發時刻表。露西爾說:“我去告訴她,她忘了拿行李。”我沒想到這一點。西爾維看見我們進去時,露出驚訝的微笑。“你把東西落在我們家了。”露西爾說。

“噢,我只是進來取暖。別的地方都沒開門。時間還早,你們知道。我忘了這些日子太陽很早就升起了。”她就著火爐的熱氣搓搓手,“感覺還像冬天似的,不是嗎?”

“你怎么不戴手套?”露西爾問。

“我忘在火車上了。”

“你怎么不穿靴子?”

西爾維笑了笑,“我想我應該穿才是。”

“你還需要一頂帽子。你應該搽點護手霜。”

西爾維把手放進口袋。“我想我該留下來,住一陣子,”她說,“兩位姑姑年紀太大了。至少,就目前而言,我想這樣最好。”

露西爾點點頭。

“等咖啡店開了,我們去買點餡餅。然后你們可以幫我選條圍巾,或許再挑雙手套。”她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小團的紙幣和一點零錢,疑惑地看著那些錢,沒有點一點金額,“到時看吧。”

“家里有護手霜。”露西爾回道。

九點,我們跟著西爾維來到五分鋪,她在那兒買了一條格子圍巾和一雙灰手套。她花了些時間挑選,花了些時間向收銀臺的婦人解釋自己是誰,雖然西爾維覺得她面熟,可她是鎮上新來的,對我們家的事一無所知。當我們回到街上時,陽光溫暖地普照。排水溝里流過明晃晃的水。到了人行道的盡頭,西爾維無路可走,只能時不時連鞋一同踩進這樣或那樣的水里。這點困難似乎讓她著迷,而沒有令她心煩。

“那位婦人教我想起一個人,可我記不起是誰。”西爾維說。

“你在這兒還有朋友嗎?”露西爾問。

西爾維笑了出來,“喔,事實是,我在這兒從來沒有很多朋友。我們不與他人來往。我們知道每個人是誰,僅此而已。而且我一直離家在外——至今有十六年了。”

“可你回來過幾次。”露西爾說。

“沒有。”

“你在哪兒結的婚?”露西爾問。

“這兒。”

“那就有一次了。”

“就一次。”西爾維說。

露西爾用靴子踩碎一塊雪泥,幾點泥漿飛濺到我腿上,我打了她一下。

我們走上通往門廊的甬道。莉莉和諾娜正在廚房,因熱氣和著急而面泛紅暈。

“你們終于回來了!”莉莉說。

“這樣的天氣出去散步!”

西爾維在門廊里用力脫下泡了水的船鞋,我們脫去外套和靴子。姑婆看見我們穿著牛仔褲和拖鞋,連睡袍都沒脫,頭發也沒梳,遂咂了咂舌頭。“啊!”她們說,“這是怎么回事?”

露西爾說:“今天早晨,露西和我醒得早了,決定出去看日出。我們一直走到鬧市區。西爾維擔心,所以出來找我們。”

“哦,你們這兩個小姑娘,真教我吃驚。”諾娜說。

“做出如此輕率的舉動。”

“希望西爾維好好訓斥了你們一番。”

“可憐的西爾維啊!”

“要是只有我們在這兒,準會擔心得死掉。”

“有這可能。”

“路上那么危險。我們能怎么辦?”

她們端給西爾維一杯咖啡,一盆泡腳的熱水,咂弄舌頭,顯出同情,拍拍她的手和頭發。

“唯有年輕才能對付得了小孩子!”

“那是事實。”

“換了我們,只能叫警察。”

“那也許會給她們一個教訓。”

兩位姑婆匆忙去收拾行李。露西爾打開報紙,翻到填字游戲,從抽屜里找出一根筆,坐在西爾維對面的桌旁。

“符號Fe代表的元素。”她說。

西爾維回答:“Iron(鐵)。”

“怎么不是F打頭的呢?”

“就是Iron,”西爾維說,“他們試圖讓你上當。”

那天傍晚,我外祖母的一位朋友把莉莉和諾娜送回了斯波坎,我們和房子都歸西爾維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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