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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18評論第1章 導讀(1)
1922年,初為人父的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茲杰拉德帶著妻子澤爾達·瑟里和嗷嗷待哺的女兒法蘭西斯,把家搬到了長島——紐約著名的豪宅云集之地。與菲茲杰拉德比鄰的,大多是新晉的社會名流,其中就包括作家瑞因·拉德納、演員留費德茲和埃德·維恩。
當時菲茲杰拉德年方二十六歲,而且并無可以倚仗的祖蔭——他父親曾經離鄉別井,從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市,不遠萬里奔赴東部的紐約州布法羅市謀生,一度供職于寶潔公司,但被辭退之后,只能萬般無奈地舉家黯然西返。菲茲杰拉德能夠過上如此闊綽的生活,是因為他那出類拔萃的才情和少年成名的運氣:他在1920年出版的處女作《天堂的這邊》(This Side of Paradise)首印只有三千冊,但三天便告售罄,隨后一年加印了十一次,總銷量達到了近五萬冊。這本書給他帶來的不菲版稅(五萬冊的版稅近一萬兩千美元,可供參考的是,當時普通人能找到日薪五美元的工作就算走運了)倒在其次,對他的經濟收入更有助益的是,搖身變為文學新星的他,在給各大報刊撰寫短篇小說時,可以獲取更高的稿酬。
這段時間正是菲茲杰拉德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階段:貌美如花的妻子澤爾達尚未罹患精神分裂癥,在各種社交場合與他出雙入對,一起被視為爵士時代的代表人物;而他的第二部作品《漂亮冤家》(The Beautiful and Damned)已經在《大都會雜志》連載完畢,并在當年3月出版,首印兩萬冊賣得很快,出版社又加印了五萬冊。正是在這個時候,菲茲杰拉德開始構思《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
20世紀20年代不僅是菲茲杰拉德個人的黃金歲月,對整個美國來說亦是如此。從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落幕,到1929年華爾街股災引起的大蕭條來臨,這十一年被稱為“爵士時代”(Jazz Age)或者“熱鬧的20年代”(Roaring Twenties)。在此期間,美國的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均取得長足的進展,順利地晉升為全球最富裕的國家,并成為現代消費主義的發源地。
隨著戰爭的結束,許多復員軍人從歐洲回到美國,這些人由于擁有大量的退伍費,給市場帶來了強勁的消費需求,美國的經濟因之迎來了騰飛的階段。這個時期最主要的經濟現象是汽車產業的異軍突起,僅以福特汽車公司為例,該公司的首款量產車(Model T)在1927年停產之前,總銷量高達一千五百萬輛。汽車的迅速普及帶動了高速公路的興建,也催生了汽車旅館、汽車服務站、二手車銷售等新興行業,更加速了城市的擴張進程。從美國的歷史來看,20世紀20年代和50年代、90年代是其經濟發展最迅速的三個時期。
在社會方面,最大的進步出現在1920年:當年8月18日獲得批準的《美國憲法第十九修正案》禁止美國各州和聯邦政府因性別因素而立法限制任何公民的選舉權,美國婦女由此獲得了選舉權。這種女權主義的勝利,加上新涌現的大量適合女性從事的文職崗位,如電話接線員、打字員、會計等,促使當時的美國女性開始走出家門,初步擺脫男權的控制。這種新自由體現在衣著打扮上,則是男性化的傾向。女性政治權力的增強和經濟收入的獨立又和新的學說(主要是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結合起來,共同造成了傳統婚姻、家庭觀念的瓦解。而美國城市化的進程也在1920年取得實質性的飛躍:正是從這一年起,美國的城市居民開始多過農村居民。
文化上最值得一提的新局面當然是爵士樂的出現。爵士樂流行的客觀條件是無線廣播技術的成熟和大量無線廣播電臺的設立。1920年8月31日,全世界首個新聞廣播電臺在密西根州底特律市成立,緊接著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市也出現了美國首個商業廣播電臺,而最早的定期娛樂廣播節目則出現在1922年。數以千計的廣播電臺使那些家里有收音機的人們無需到酒吧,只要在客廳便能欣賞各種新潮的音樂,爵士樂因此應運而生。爵士樂源自底層的非洲裔美國人,但它最大的受眾群體卻是美國的白人中產階級,而爵士文化的中心則在美國兩個最大的城市——東部的紐約和中部的芝加哥。在快速城市化的社會背景中,象征著城市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爵士樂吸引了大量想要逃離沉悶鄉村生活的青年男女,迅速成為當年最主流的文化現象,乃至人們習慣于用菲茲杰拉德發明的“爵士時代”來指稱這個時期。
足夠奇怪的是,在這個欣欣向榮的熱鬧時代,整個美國社會卻處在禁酒令的管制之下。1919年1月16日,美國國會批準了《美國憲法第十八修正案》,該法案“禁止在合眾國及其管轄下的一切領土內釀造、出售或運送作為飲料的致醉酒類;禁止此類酒類輸入或輸出合眾國及其管轄下的一切領土”。這條規定和社會對酒精飲料的強勁需求共同造就了許多一夜暴富的神話:有些不法商人從加拿大走私酒精飲料,偽裝成藥用酒精在藥房里銷售,從而獲得巨額的利潤。直到1933年12月的《美國憲法第二十一修正案》廢除禁酒令為止,走私酒精飲料一直是司空見慣的社會現象,美國的上流社會也出現了驟得橫財的新生富豪和興盛數代的世家大族之間的分化。
《了不起的蓋茨比》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誕生的。和撰寫前面兩部小說時的一氣呵成不同,菲茲杰拉德創作《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進度非常緩慢。他起意要寫這本書,是在1922年6月,但正式動筆則是翌年的事。他先是寫了個開頭,然后覺得不滿意,于是徹底推倒重來(這個開頭后來變成了短篇小說“赦免”,收入他的短篇小說集《那些憂傷的年輕人》)。1923年5月,菲茲杰拉德移居法國的藍色海岸,在那里寫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初稿,并在11月將其郵寄給他的編輯麥克斯韋·佩金斯和他的經紀人哈羅德·奧博,隨后舉家到羅馬過冬。他在羅馬收到佩金斯的回信,佩金斯認為小說的初稿主題并不清晰,而且對蓋茨比生平著墨過多,建議他進行修改。經過幾番加工之后,菲茲杰拉德終于在1925年2月中旬交出了定稿。
在確定書名的時候,菲茲杰拉德曾經猶豫不決。他最初屬意的書名是《西卵的特里馬喬》(參見本書注83)。1924年11月7日,他在寫給佩金斯的信中說:“現在我決定還是用原來的書名……《西卵的特里馬喬》(Trimalchio in West Egg)。”但佩金斯認為這個書名太過模糊,也擔心普通讀者不知道Trimalchio怎么發音,于是設法說服菲茲杰拉德放棄這個想法。佩金斯和澤爾達傾向于用《了不起的蓋茨比》,那年12月,菲茲杰拉德對此表示接受。看完最后一次校樣之后,菲茲杰拉德又提議把書名定成《特里馬喬》或者《戴金帽的蓋茨比》(Gold-Hatted Gatsby),這也被佩金斯否決了。1925年3月19日,菲茲杰拉德再次提出新的書名:《星條旗下》(Under the Red,White and Blue),但這時書已付印,來不及更改了。三個星期之后,也就是在4月10日,這部小說以《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名字出版了。菲茲杰拉德認為這個書名“還可以吧,不算壞,也談不上好”。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盡管菲茲杰拉德已經不再是五年前剛出道時的默默無聞之輩,而是擁有一定聲望的社會名流,可是《了不起的蓋茨比》在市場上的表現卻遠遠不如他的前兩部小說,簡直可以用慘淡來形容。慘淡到什么程度呢?這部小說在作者生前只由斯克里伯納出版公司(Scribner)印刷過兩次,當菲茲杰拉德在1940年與世長辭時,1925年8月第二次印刷的三千冊圖書還有部分呆在倉庫里。除此之外,現代文庫出版公司曾在1934年印刷了這本書,但也是因為銷售欠佳而不再加印。
當年的讀者缺乏發現這是一部杰作的眼光,評論界也沒有表現出足夠的欣賞能力。《紐約時報》在1925年4月19日刊登了由埃德溫·克拉克撰寫的書評,認為“這本書很有趣,講述了一個神秘而浮華的當代故事”,并輕描淡寫地指出“(菲茲杰拉德)寫得很好,他向來寫得很好,因為他寫得很自然,他的形式感也有所完善”。
甚至直到1940年,《了不起的蓋茨比》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即使作者在1924年便自認為這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好的小說”。那年12月23日,在菲茲杰拉德死于心臟病三個星期之后,《紐約時報》刊登了簡短的訃文。這篇文章指出《了不起的蓋茨比》是菲茲杰拉德最出色的作品,并引用文學評論家約翰·張伯倫的話,認為作者“有能力用一段文字抓住一個時代的韻味、一個夜晚的芬芳和一首老歌的情調”。但它對菲茲杰拉德的評價到此為止,只是把他當做一個有點才氣的普通作家。
僅僅三年之后,情況開始發生變化。1942年,美國許多圖書銷售商和出版商聯合部分圖書館和作家,組建了“戰時圖書協會”(Council on Books in Wartime)。這個非營利組織的信條是“圖書是思想戰爭中的武器”,它致力于通過圖書來影響美國人對二戰的思考,為遠在海外作戰的士兵提供足以振奮士氣的精神食糧。從1943年秋天到1947年秋天,該協會挑選了一千三百二十四種圖書,以“部隊專供叢書”的形式出版,并由軍方統一采購,四年間共交付近一億兩千三百萬冊。按照1943年5月12日的《密爾沃基新聞報》(Milwaukee Journal)第十六版相關報道的說法,有許多出版商將這個項目視為清空銷路欠佳的庫存書的良機。或許當年斯克里伯納出版公司也有這樣的動機,但無論如何,入選“部隊專供叢書”讓《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一次有了大規模在讀者手上流動的機會。著名的菲茲杰拉德研究專家馬修·布魯克里指出,入選“部隊專供叢書”之后,《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年間的配送量比過去十八年的總銷量還要多,大約有十五萬冊。
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了不起的蓋茨比》開始了征服圖書市場和文學評論的經典之路。它得到的分析和評論,比其他任何美國小說都要多。美國文學研究的先驅托尼·坦納斷言《了不起的蓋茨比》是“最具匠心的美國小說”,而在1998年,美國的現代文庫出版公司邀請包括丹尼爾·布爾斯廷、拜雅特等在內的專家評選二十世紀百大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高居榜眼,僅次于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它在圖書市場上的表現也是水漲船高,光是21世紀以來的銷量就有多達數百萬冊之巨。這里面有部分要歸功于它在美國的國民讀物地位——許多中學指定其為學生的必讀書目。
那么,《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經典之處到底在哪里呢?這本翻譯過來不到十萬個漢字的小說為什么能夠成功地抵御過歲月長河的沖刷,煥發出歷久彌新的迷人魅力呢?在我個人看來,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菲茲杰拉德栩栩如生地再現了“熱鬧的20年代”的社會氛圍。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之前,美國小說中多的是對馬車、輪船的描寫,汽車所占的地位是無足輕重的。但在菲茲杰拉德這部小說中,汽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小說的敘事者尼克·卡拉威在開篇就指出他擁有一輛“舊道奇”,隨著情節的推進,我們將會逐漸發現,杰伊·蓋茨比擁有的是奶黃色的勞斯萊斯,少女時期的黛熙開的是白色的跑車,而熱衷騎馬的湯姆·布坎南也有一輛藍色跑車,布坎南情婦的丈夫喬治·威爾遜則是汽車修配廠的老板。甚至小說中最關鍵的情節也跟汽車有關:黛熙開著蓋茨比的勞斯萊斯,把布坎南的情婦梅朵給撞死了。可以說《了不起的蓋茨比》賦予了汽車前所未有的重要性,而正如前文已經指出的,汽車產業的興起正是20世紀20年代最具標志性的經濟現象。
菲茲杰拉德這么寫絕對不是無意的,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電話。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電話”這個詞匯總共出現了六十五次,對于一部只有九章的中長篇小說而言,這頻率是很驚人的。電話和汽車一樣,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相互交往的方式,它能夠讓處在不同空間的人實時地進行交流,在剛接觸的人看來簡直就像魔法般神奇。菲茲杰拉德安排蓋茨比經常在宴會中告退去接聽來自芝加哥或者費城的電話,正是為了強化籠罩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