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靈貓竊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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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
我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懷舊,往往花很多時間,認認真真想以前的事情,從我有記憶的時候想起,一直想到昨夜的種種,事無巨細,想得非常非常的吃力。當然這些事情不是短時間能想完的,往往會持續十幾二十天。很多事情又不是只想一遍,會不斷重復,我從來不按照順序想這些事,事實上也辦不到,我完全不記得很多事發生的先后順序,只是胡亂的,貌似有理的思來想去。大概想完一遍,又從頭開始,如果你要問我,再想一遍有何意義?和上一遍有何不同?我也不知道有何意義,我只知道這一遍和上一遍完全不同,很多情節面目全非。這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就是想過幾遍后,什么都亂套了,我無法確定很多事情是否發生過,這些事情搞得我很煩。當一切都亂了套以后,也就是我大約想過幾十遍后,我不勝其煩,只有重新回來梳理一遍,很多夜晚過后我終于能夠搞清楚這些事情。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再去想,因此,必然造成一個個徒勞的循環。我想,我要崩潰了。
我有時候特別相信偶然性,任何人任何事發生了,好像都很偶然,我永遠無法想到我將會怎么樣,正如永遠無法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一樣。只有經歷過的才是事實。我無謂地勞作,在痛苦與歡樂之中掙扎。我無法明白生命的意義,我只知道痛苦和歡樂都十分真實。我所經過的事情和將要做的事很可能都是錯的,但是試問誰能給我正確選擇的機會!我認為自己在某方面勞苦功高,但似乎只有我自己如此認為,我無法控制任何人的想法,包括我自己。因此十分徒勞,我不說無奈,因為“無奈”這個詞傷害至深。無奈的感覺會讓人抓狂,掩飾自己的無力會痛,經常痛會遲鈍,遲鈍后不善感,不善感無靈性,無靈性便生如枯槁……我很害怕。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的感覺。
我來格雅出于一種偶然,這種偶然的發生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只是覺得煩了、浮躁了,在城市的喧囂之中呆不住了,我需要找一個地方安放我不安的精神,我無法正常工作,無法正常寫作,甚至與家人一起吃飯都郁郁寡歡。這種感覺使我十分慌張,但是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剛落足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十分喜歡它,努力工作,盡管所得有限,卻甘愿受著這個城市對我勞動力的盤剝,并享受著這個城市給我的熱鬧和歡樂。就在幾個月前,我漸漸地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城市,我漸漸地走在大街上抬不起頭來,我覺得羞愧和不安,雖然這種感覺所得莫名,但這些感覺呈指數級增加,直到有一天我不愿上街,我才感到這事的嚴重性。當我靜下心來思索造成這事的原因時,有一個原因浮現出來觸目驚心。我竟然是因為不喜歡城里人說話的腔調而逐漸產生反感直至害怕的。我想,這算什么理由呢!不喜歡就不聽嘛。當然這有難度,逐漸適應它甚至學會它不就完了嗎?要是不喜歡那話語之中高人一等似的咄咄逼人,自己不那樣就完了嘛。要是不喜歡那腔調中毫不掩飾的輕視以及地域優越感帶來的無聊倨傲,借某位名人的話說就是把它們像蛛絲一樣輕輕拂去就行了。是的,我曾嘗試過無視這些輕慢,但最終失敗,原因是我的無視在別人眼里等同于驕傲和自視清高。我是太計較而不能適應這個環境嗎?我曾認真的想過,不是的,我能夠適應,我這樣做或許只是一點十分卑微的自我保護。這種感覺纏繞著我,使我十分勞累。有時我想,要是我沒有出生在這個省,也就是說離這個城市更遠些,那么我講普通話。雖然普通話談不上標準,但似乎也能形成一種自我安慰的心理優勢。它似乎能使我在儀式上凌駕于他們之上。有一段時間我嘗試著這樣做,如果不遇到熟人,也倒自然而且似乎從一個側面削弱了當地人話語中的倨傲。時間久了,別人知道我是本省人,我再說普通話時,他們看我的眼神之中便透著更為深刻的冷笑與輕慢。當然這些都只是一瞬間的念頭閃過,但逃不過我的眼睛。我在想他們那一瞬間會有什么感想,他們一定就像阿Q看見“假洋鬼子”時一樣的感受。但他們出于某些原因或者出于對我的尊重一下子便隱藏了這種厭惡。這尤其使我難堪和羞愧。我突然想到電視里有時播放的場景,記者采訪一個幾乎沒說過普通話的老農,這老農操一口十分別扭的“普通話”說出一些感謝政府、感謝黨、感謝記者的話來,我會輕輕一笑并有時會產生些許的厭惡。我知道他們看我或許也是這種感覺。于是我不再說普通話。很多時候我曾質疑自己是否過于敏感,就算是吧。但我無法不在意,這些感覺毒蛇似的纏著我,我身心俱疲。后來我想,你們的評判標準不是金錢嗎?看你們對有錢人說話那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就知道。那我也要有錢,這樣便能夠在你們面前昂首說話,也可以不用在乎你們的腔調,甚至你們的腔調也會因此改變。所以有段時間我工作更加努力,想盡快地擁有更多的金錢。但是很不幸,多次碰壁之后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很難在短期內擁有大量的金錢,因為手中無錢,同時不具備心狠手辣的個性。嘗試過各種改變之后依然不能接受城里人說話的腔調,也并非因此而不能處理好和他人的關系,事實上,我的人際交往還可以,人們大多還喜歡我。因為我在和他們交流時極力掩飾我的反感,當然偶爾也會無法克制的說出一些傷害他們的話來,但我一旦意識到,馬上誠心誠意的道歉或者想辦法轉移說話重點,讓他們以為我只是發發牢騷,而不是有意針對誰。
但是時間長了,我再也忍受不了啦,每每在相談甚歡的時刻無端跳出幾句莫名其妙又攻擊性十足的話來。這并非我能夠控制。只有當對方面露驚愕同時眼含怒火時,我才意識到我可能又說了什么得罪他們的話。細細回想,才發現由我嘴里跳出的那幾個音符組成的那句話充滿挑釁甚至挖苦。于是我的驚愕超過他們,我趕忙道歉,說這不是我的意思,純屬誤會。他們可能大多也不跟我計較,但久而久之,我的事業受到的阻礙越來越大,朋友也越來越少了,試想,誰會愿意和一個總是口出惡言的人交往呢!我真恨我這張嘴,但是真的,我以純潔的靈魂起誓,我完全管不住自己這張嘴,有很多話發自意料之外,但毫無疑問,這些話由我嘴里產生,它使我愈加煩惱。我都二十大幾,奔三的人了,早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但我現在還沒有女朋友,也全是這張嘴惹的禍。我從小的玩伴,無一例外的都結了婚,有不少甚至有了孩子,孩子見了我甚至都叫伯伯,而我,八字還沒有一撇,我也不能說不急,當然,最急的是我母親。
不是我不上心找,想找個鄉下來的妹子呢,長得像樣點的或者讀過幾年書的,要不是嫁給城里人就是被外省人拐走了。心想,找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妹子算了,反正傳宗接代,了此殘生而已。但有時又會不甘心,怎么說自己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怕沒有共同語言,委屈了人家。這個“共同語言”真是害苦了我,也因而成就了我這個酸溜溜的文人無比可悲的虛榮心。也不是毫無機會,我也相親過幾次。不知母親托了什么人安排,竟然是我和一個城里的女孩子有了發展機會。出去吃飯前,母親一遍一遍叮囑萬不可亂說話,說這是我人生中難得的好機會,要是把握不好,我的人生就岌岌可危了。對此我十分重視,很是花了些時間細細打扮了一番。對鏡一照,以為又煥發了人生的第二春,以為自己還是在校大三學生,自以為帥氣精神。因此,出去的時候是滿懷信心的。我想,只要我盡量減少說話就行了,但是又不能不說,只能把有限的幾次說話說得更加藝術、風趣,在總體上給她一個言簡意賅,優秀沉穩的理科高才的印象,因此在路上我就把要說的話都想好了。
看見她時,覺得很不錯,人長得不錯,干凈率直,一說話才知道大學剛畢業。對此我十分滿意,我們聊著文學、人生,漸入佳境。然后去吃飯,為了氣氛,我要了瓶紅酒,兩杯下去,就壞事了,我又說錯話了。我明明在夸她的,我說你這么漂亮,而更難得的是蘭心慧質,并且家庭殷實,教養良好。我說,能與你共進晚餐真是我的榮幸,我明天就帶上鋪蓋到你家門口排隊去。說得她臉頰紅撲撲的,嬌羞靦腆,眼睛里流光溢彩,我覺得有戲,立馬很高興。突然我發現她臉色變了,從嬌羞紅潤一下子變得臉色鐵青,還夾雜著受侮辱似的羞愧。我正想弄明白什么原因。她突然站起來,端起我面前的酒杯,迎頭澆在我臉上,抓起包轉身就走了。我在想,這女孩子真好,盡管這樣生氣,潑我酒也秀氣得像澆花一樣。盡管我暫時還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這張嘴一定在我不經意間說了什么壞話,這些話造成的這種結果。我坐在那里細細的想,想了很久,終于明白過來了,我在那番夸獎之后又說了以下一段話。我是這樣說的,你們城里的女孩子啊,自以為漂亮或者家庭富裕,于是矯揉造作,趾高氣揚,其實空虛無聊,淺薄無知。在我想明白之后,我明白了,我原來是如此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但是我竟然說了這樣的話,是我始料不及的。那一刻我真想扇自己兩個耳光,但是人很多,我覺得這樣做有失體統,只能暫且記下。我對她充滿歉意,但我不想解釋,因為這種解釋毫無必要同時難取信于人。正因為相同的原因,許多人,甚至一些朋友,都以為我習慣于口出惡言,傷害他人。這女孩子倒出于我的意料,此后還主動聯系過我兩次,但我沒有應約,我總覺得有愧于她,甚至害怕再次傷害她,因此,自然沒戲。同樣的經歷發生幾次后,我再也不敢輕率應約,因為我碰到的很多女孩子的脾氣都說不上好,算是一種心灰意冷吧。以至于直到現在,孓然孤身,形單影只。
這還算是較好的結局了,這種情況下我頂多被潑一杯酒甚至被甩一耳光,如果碰到脾氣暴躁而又身強力壯的男人,我的遭遇往往更悲慘些,我的鼻子、嘴唇曾經被打破過幾次,甚至兩顆門牙都曾經換過。由此導致的種種不幸,不堪一一細數,造成的結果就是不敢出門,不敢亂說話。
就在我離開家,來到小城鎮格雅之前,我已經足足在家呆了四個月,這四個月讓我身心疲憊。前天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喝杯悶酒,他建議我出去走走,我一想有理,回來翻開地圖一看,格雅二字主動跳入我的眼簾,于是決定去那里。第二天一早告別父母,起程直奔格雅。
當我抵達格雅的時候,已近黃昏。路燈剛剛亮起,有些昏惑和恍惚,伏天的燥熱已經降下去了,一陣微風夾雜著油菜花的氣味,吹得我毛孔里都是清爽。我望著遠處,分不清方向,突然的激憤涌入眼眶,視線為之模糊。不過我想,我一定是來對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