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雅的清晨一貫的清新明媚，有薄霧從小城四周升起，不斷漂泊，越來越淡，最后隱沒于山頂樹梢之上。

鐘山公園建起來不久，在政府的大力投資和商家的大力贊助之下，建設得頗具規(guī)模。有文化特色，也有自然風光。自唐宋以降，這里就是一個比較繁華的小市鎮(zhèn)，是古茶馬古道的一個重要驛站，一向人文、經(jīng)濟發(fā)達。明清以來，這里作為一個重要的鑄幣重鎮(zhèn)，為朝廷鑄造錢幣，在清嘉靖時期尤為發(fā)達。曾在小城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巨大錢幣，經(jīng)相關專家認定為至今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嘉靖通寶”，因此開始有“錢王之鄉(xiāng)”的美譽。公園中跨湖而建一巨大拱橋，當中便是此巨型錢幣之形，橋梁從錢孔之中穿過，我覺得略顯俗氣，但也能體現(xiàn)出對逝去文化的一種追尋，即使是為了旅游而炒作也無可厚非。樹木生長得極為繁茂青碧，走入其中，鳥語花香，如置身密林。我認為這是公園最成功的地方。有河流穿過公園，兩岸是紅的海棠和綠的垂柳。低垂的海棠花絲和紅色的花瓣在微風之中連同溪水一起輕輕蕩漾，清幽平靜，給人不在塵世之感。自來到格雅，我便是這里的常客，盡管這里的清幽讓我產(chǎn)生感傷，卻也主要因我的心緒作怪。無可挑剔的田園與城鎮(zhèn)的完美結合，在傍晚的夕陽與微風中尤其令人沉淪，有時候正因為它的美而使人不愿久呆。我有時候總在不停地作繭自縛同時又在奮力掙脫，在矛盾之中煎熬，同時享受歡樂和承擔痛苦，這些復雜的情緒占據(jù)內(nèi)心時，我總略顯憂傷。很多情況我無可改變同時又不能接受，我只是等待著頓悟或者遺忘，只是頓悟太難而遺忘又太久，我只能聽之任之。

工作的幾年我壓根不想這些事情，只是停下來了，猶如勞累已久的鐘表突然停擺，便如一段往事，一段歷史，沉淀下來裹挾著老舊屋宇的塵埃，蒙昧而令人神傷。閑愁往事在酒肉的滋養(yǎng)下生根發(fā)芽并茁壯成長，漸有難抑之勢。我想必須繼續(xù)工作，讓占滿的時間來擠走思考，麻木的接受并執(zhí)行，目前的障礙是如何防止我的這種“妄語癥”阻止我的工作，這顯然很難，但我正在想辦法。我想，正如科學家認為的那樣，如果平行宇宙的理論屬實，在這個宇宙中有無數(shù)個我，那么生活于此時的各個地方的我是否如此地的我一樣沉淪，一樣舉步維艱。我希望別的我過得好一點。

此時，如慧就坐在我身邊，背對著我，趁別人不注意，掏出小鏡子照嘴里那兩個空洞，希望從中找出些美來，可是她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有時說些冷笑話逗她一下，她笑了起來，回頭捶我?guī)兹殖寥肜淠小Ｎ蚁耄覀儍蓚€人在別人眼中大概像情侶吧，貌似親密的坐在一起，只是比較安靜，除了偶爾交談幾句關于貓的事，大多時候都想著各自的心事，我們在各自的世界里游蕩，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我們的親人、朋友與我們都已經(jīng)相隔甚遠。我偶爾會在這種寂寞之中感到無奈，甚至恐慌。我們都期待理解，但很少去理解別人。事實上，我們又如何能夠理解別人！我們生活在無限狹小的空間之中，在寂寞與痛苦之中掙扎，沒有一個人能夠逃開這種徒勞。美嘉呢？是因為我不理解她，還是她不理解我，抑或彼此不相理解？這些問題是如此的毫無意義而虛無。根本不必問，也不必說，但我不是一個在感情上能夠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總在很長的時間里留戀一個人，即使明知道沒有任何結果。很長的時間里別的女孩無論如何進不到我的眼里，我甚至懷疑我根本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由此我覺得無比的悲涼，我希望能夠真正忘記，重新開始。但是這段漫長了旅途足以讓心田寸草不生。我希望心愛的女孩明白我在愛著她，知道彼此的心靈該貼得很近，我唯一害怕的只是不能給予，這種害怕是強烈的，強烈到使我害怕自己，因為我無法接受自己的冷酷。

那只黑貓突然出現(xiàn)，沒有任何征兆，好像原本就在那里。它在我們正前方一百米處悠閑自得地踱步。我和如慧幾乎同時站起來，對視一眼，輕輕走上前去，似乎怕嚇到它。這只貓很明顯是在等我們，或者說是希望我們跟隨。見我們跟來，它開始朝樹蔭深處走去，很緩慢地走著，時不時回頭看我們一眼。的確是那只黑貓，只是在神態(tài)上完全不同，在夜里，在如慧的記憶中，它兇惡、凜厲無比，猶如討債惡鬼。此時卻十分溫順，從眼神里透出的慵懶和信賴使人心情平靜。說來奇怪，就連如慧也覺得眼前這只強壯可愛的貓咪有何可怕之處。它溫柔而極富韻味地輕快踱步，舉止優(yōu)雅，如訓練過的一般。事實上這只貓在我看來十分漂亮，兩眼是極深的灰棕色，時而叫喚一聲，極為平靜安樂，春風般的感覺。它走得不緊不慢，我們也有意跟它相隔一段距離。道路越走越窄，它也漸漸加快腳步。兩旁載滿了夾竹桃，開滿粉色的花，花香濃郁，有讓人沉醉的感覺，漸漸地使人頭暈目眩，神智遲鈍。我慢慢控制著呼吸的頻率，心想，怎么會有人在居室附近栽種這種花，這肯定不利于健康。越是走到深處，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漸漸地天色陰沉，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如慧緊走幾步拉住我的手，我回頭看她一眼，示意她不要緊張。我們緊走幾步，想要跟上黑貓，它突然飛跑起來，幾步竄入密植的夾竹桃叢中，消失不見。我們也隨之加快腳步，路在十幾丈遠處忽然轉(zhuǎn)彎，面前是一幢小樓，仿古式建筑，兼有苗鄉(xiāng)吊腳樓意味。樓下一叢紅玫瑰，嬌艷欲滴同時給人冷酷之感，我細細尋味，這種感覺大約叫做“非屬”，似乎紅玫瑰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具體是因為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只是略有不快。我和如慧對視一眼，緩步走上小樓，樓梯已經(jīng)極為陳舊，踩上去吱吱作響，但尚能承受身體的重量，一股樹木獨有的清香回蕩在四周，猶如置身在古舊的往事之中。小樓上陳設十分簡單，或者莫如說是十分簡陋，沒有座椅、沒有家具，好像許久沒有人居住。只有一個巨大的加蓋瓷壇十分突兀的呆在屋內(nèi)一角，并且黑貓正蹲在上面，目光冷峻的注視著我們。木板的地面，走上去依然吱吱作響，看上去算是十分干凈，只有幾片夾竹桃的枯葉緊貼著地板，許久不曾挪動的樣子。唯一的矮幾上放著一個淡黃的信封，很常見的牛皮紙信封。我拿起來放入外衣的口袋，四周細細打量，的確沒有人的跡象，但我感覺好像有雙眼睛在盯著我們，只是不確定來自何方。我遲疑片刻，拉起如慧，緩步下了小樓。在整個過程中那只貓一動不動，雕塑一般蹲在壇子上。

我們順著來時的路走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情景已經(jīng)迥異，已不是來時的路，隨著小路的蜿蜒而行，在一段短暫的時光，似乎覺得這路沒有盡頭，似乎走向一種縱深，這種蜿蜒接近于生命的長度。兩旁一例是深色的玫瑰，一例的嬌艷和芳香，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當然亦無新奇之感。就在我們稍覺厭惡之時，已回到剛才端坐的石凳，莫名其妙的小路已到盡頭，猶如忽然來到終點，兜了一圈又回到現(xiàn)實，什么都未曾改變，依舊是熟悉的垂楊、垂絲海棠以及略顯沉悶的空氣。眼前這條蜿蜒而遍布玫瑰的小路，此時似乎又通向其他所在。我打開黃色的信封，里面是一張鞣制過的羊皮，顯得古舊而柔軟，用紅色的線條畫著詳盡的地圖，顯然剛畫不久，墨跡都未曾干透，整體給人的感覺草率而詳盡。詳細一看，正是通往阿耶的線路圖，其中有六個地點被特別標注出來，路上有三處，阿耶有兩處，另外一處不在阿耶，卻在與阿耶相對的一塊空白處標出“雀兒寨”三字。我們自然無法理解其含義。細細翻看，背后用鉛筆畫著個環(huán)狀物，好像是一個指環(huán)，如慧一看見就神色大變，不待我詢問，她就告訴我，這只指環(huán)就是那天晚上她看到的那只手上佩戴的，她又補充說，是戴在無名指上，并且熠熠生輝。對此我不能有任何懷疑。我輕輕拍著她的手臂，什么都沒說，她看我一眼，大約明白我的用意。只是手臂冰涼，在陽光照耀的中午猶如身處冰窖。我拉著她站起來，說，我們?nèi)ズ赛c咖啡吧。

街對面的茶餐廳稍顯落寞，也不甚顯眼。唯招牌上的字頗令人尋味，“心跡茶餐廳”，我當然不明白什么是“心跡”，心想不外乎是嘩眾取寵的做派。我在門口正猶豫是否進去，如慧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她覺得這里蠻不錯。里面陳設倒不顯窘迫，仿古式建筑，或者莫如說是田園式仿古建設。桌椅均為木質(zhì)，看上去像是就地取材似的隨意，其做工貌似粗獷，實則精細，打磨甚為到位，漆成暗淡的咖啡色，上面鋪著天藍色桌布。立柱、墻壁、地板莫不如此，看上去是付出心血的成果。屋內(nèi)是簡單的吊蘭、紅掌之類的植物，窗外一叢叢竹子，給人平靜之感。我們撿臨窗的座位坐下，點上咖啡和炸薯條。一邊貌似平常的呷著咖啡，一邊聊些瑣事。店主是四十余歲的男人，操一口流利卻略帶異鄉(xiāng)情調(diào)的普通話。相貌身高均無特殊之處，典型的在人群中不給人特殊印象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平凡得猶如碗中任何一粒咖啡豆。

可能是早上的緣故，我們是僅有的顧客。他坐在門口柜臺后面，悠閑自得地呷著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們閑扯。

“來這里有事？”

“可以說是有事吧，其實說不清楚，沒人理解的事情。”我說。

“倒是，很多事情自己都可能不懂。”

沉默良久，他忽然想起似的說，

“對了，我叫阿孜別克.布拉提白，看不出來吧，烏孜別克族人，告訴你們好稱呼。”

“倒是，沒想到。和那里人接觸不多。”

“在各處游蕩久了，失去了本地特色，很多人難以相信。”

“嗯嗯，除了說普通話外，的確沒有什么不同。”

“發(fā)現(xiàn)沒，我右手殘疾，軋鋼條是傷的，當然很多年前的事了，運動能力有限，因此我左手十分靈活。”他舉起右手給我們看，的確有些變形。

“不影響就好，嗯，對了，你這咖啡煮得十分夠味。”

“我沒有嗅覺，聞不到。你怕不信，事實上很少有人相信，五年前夏天突然失去，沒有任何預兆，到醫(yī)院看過，沒任何解釋。”

“那你怎么判斷咖啡煮得怎么樣？”如慧很感興趣地問。

“大約是看吧，我想，用眼睛也可以的。開始時十分不便，覺得人生不完整似的，像是缺失，后來大致能夠接受了，沒有也未嘗不可。”

“你這人倒是特別。”如慧說。

“也還好！我有個朋友，鑲牙的，技術地道，價格也合理。不介意的話，可以來我這拿個名片。”阿孜別克說。

如慧很失望似的閉上嘴，畢竟讓他看到了。

“對了。兩年前我養(yǎng)只貓來著，十分健壯溫和，我十分喜歡。你們見了也一定覺得不錯。只是兩周前丟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毫無頭緒。”

如慧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

“怕是遇到什么好去處了，不久會回來的。”我安慰似的說。

“不會了，怕是遇到不幸了，出了車禍了吧，總是怕是不在人世了。”阿孜別克略顯憂傷的說。

“不提了，喝酒不，冰鎮(zhèn)的？我請客。”我未置可否。他走了過來，用左手熟練的取出兩個杯子，迅速往里面倒?jié)M酒，放在我們桌上。

我喝了一口，味道實在不錯。如慧也嘗了一下，就沒再喝了。不知不覺中我就喝了好幾杯。可能是啤酒溫度太低，頭隱隱作痛，我說，再不喝了，夠了。阿孜別克把一張CD放入機子，播放一首古舊的音樂，那曲子以及歌詞晦澀難懂，我咬牙聽一會，實在頭痛，只得走了。我們付完錢出來，已經(jīng)是正午，太陽辣辣的灑在街道上。如慧只得打開太陽傘，說這陽光真夠猛烈的。回到酒店，我說要睡一會，頭實在疼得厲害。我鉆到被子里的時候，如慧突然問我，你有沒有嘗出那啤酒里有股汽油味。我說沒有啊，我細細回味，的確沒有，我覺得那酒非常純正，怎么會有汽油味呢！隨之困意襲來，不由分說的把我拖入深淵。

我是在綠草如茵的草原上看到雪兒的。對，正是雪兒，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我和她應是同齡的，但是這次，我是以現(xiàn)在的我看到十三歲的她。我們兩人的時空錯開了，但是又巧妙的重合了起來。或者莫如說我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在觀看十三歲的雪兒。這像是看電影，但不是的，我十分確切的了解這一點。正如我剛說的那樣，那草原上綠草如茵，開著各種野花，其中最多的是黃色或紅色的菊科植物和紫色的燈盞細辛。飛舞著很多很多蜻蜓，最多的一種是鮮紅色的。這些紅的蜻蜓總是懸停在空中，似乎一動不動，其實翅膀在高速震動，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轉(zhuǎn)向，飛向未知的遠處，累的時候又忽然停在某朵花上歇息。雪兒在追逐這些紅蜻蜓，在它停著的時候，敏捷的撲上去，想要抓住一只，但是無論如何都抓不到，蜻蜓像是逗她玩兒似的，總停在她的周圍。對于這件注定徒勞的事情，雪兒好像樂此不疲，或者莫如說是她在享受這個追逐的過程。雪兒總是微笑著，十三歲的臉上有著二十五歲女子應有的笑容，這笑容類似于達觀和容忍，就像初為人母的女子看著自己的幼兒。這使得整張笑臉極為迷人，以至于很長時間我就盯著這張臉而忘記了一切。

然后有幾只小鳥，也是鮮紅色的，笨拙地在草地上奔跑，時而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東啄啄西看看。柔順的矮草對于它們來說過于深了，總是絆住它們的腳，使它們跑起來有些踉蹌。雪兒被它們吸引住了，轉(zhuǎn)而追逐這些可愛的精靈。

這時候一只紅蜻蜓突然飛到我的左手掌上，沒錯，是我的左手掌。它靜靜地一動不動，連翅膀都合攏了。我想它大約是睡著了，我伸出右手食指，輕輕的碰了碰它，它一動不動。我吹了吹它，它還是一動不動。我突然意識到，它不是睡著，它已經(jīng)死掉了——安然無比的死在我的手掌上。我有些驚慌，輕輕把它放在一朵紫花上。我抬頭看雪兒，她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依然追逐著那些雀兒。我發(fā)現(xiàn)離雪兒較遠的地方，或者說是我視線的遠處，也就是作為我的鏡頭的邊緣，多了很多奇怪的動物，從未見過的奇怪的動物。我搜腸刮肚的想，突然想到是羊駝，不錯，是羊駝。這些羊駝越聚越多，最后鋪天蓋地。突然預謀過似的一齊朝著雪兒飛奔過來，雪兒卻茫然不覺。這些羊駝離雪兒越來越近，黃沙漫天，發(fā)出萬馬奔騰的巨大聲勢。我馬上大叫，雪兒快跑，雪兒快跑……但是她聽不見，仍然一門心思的追逐雀兒。我都快聲嘶力竭了，雪兒忽然明白似的回頭，但是已經(jīng)太遲了，鋪天蓋地的羊駝已經(jīng)奔跑到她身后。雪兒眼里閃現(xiàn)出一絲困惑，隨即轉(zhuǎn)為安然。我忽然感到痛徹心扉的涼意布滿全身……熱淚盈眶，喊不出一絲聲響。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斜陽從窗外射入，整個屋子籠罩著溫馨的紅色，相比夢中的景象，此時更像夢境。如慧不在，不知去了哪里。

正在茫然失措的話時候，如慧開門進來了。她看上去很高興，我見她兩顆門牙已經(jīng)裝上了，潔白無瑕，像鑲上的兩顆鉆石，閃閃發(fā)光。她笑得十分自信，走過來摸摸我的頭，找到毛巾擦干我滿臉的汗水。她說也不見發(fā)燒啊，怎么這么多汗水，像是干活剛回來似的，我說大概是吧。看著她如此高興，我也笑笑，沒想到這笑容竟然舒展開來，我聽上去也覺出爽朗和開懷。她過來就和我接吻，她是這樣說的：“這兩顆牙不是我的，小心我咬到你的舌頭。”長長的吻，戀人似的吻。她拉起我說：“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