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 靈貓竊牙記
- 酒無心
- 4650字
- 2011-07-04 12:45:52
我身上這病又一次犯了。由于不知道其原因所在,一直找不到病灶的部位,鑒于犯病時的胡言亂語,故單純從結果出發(fā),叫它“妄語癥”。這個病在沉默兩周后突然抬頭,在意識之外忽然產生,產生時造成的傷害一如既往,連被攻擊者的表情也如出一轍。這次的受害者自然是如慧。那時我們正在談論如何找人的事情。由于毫無線索,不知道該從何找起。而且那只黑貓也不斷出現(xiàn),每次出現(xiàn)都使如慧十分煩惱。而且她每次照鏡子都告訴我她的牙齒又黑了一些。現(xiàn)在,她在外人面前很少出面,很少說話,大多事情由我代辦。兩天以來,我們一直在尋找線索和思考該怎么辦,也找很多當?shù)厝苏勥^。遍查了縣志上有關的一切資料,特別是有關巫儺之術和神秘祭祀之類的內容,我們都給予認真關注。
“阿耶?如慧,你是說阿耶嗎?”
“是的,秦洋只是說了阿耶這個地名,這地名倒是蠻有意思的。”
“誰知道這小白臉干了什么勾當,會得如此奇怪的病。”
如慧看著我,表情有些尷尬。她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如此直接的指責他。事實上我自己也沒有料到,言語中我似乎是帶有敵意的。
“誰知道呢?你不是吃醋什么的吧!他做過你的情敵,我可以理解”如慧似乎有些得意,她就像掌握著一件足以制勝的武器,表情挪揄似的似笑非笑。這話如果由別人口中說出,我大可坦率地告訴他,是的,我曾經吃醋,這小子我天生看不慣。或者認真地說出心聲,以前的確恨得牙癢癢的,但是后來在不了,其實是轉移了。我們每個人會愛上很多人,真正不可代替的人也有,但是不多。試想,我都已經重新有了女朋友,還在乎這個。只是現(xiàn)在,這話有她口中說出來。她是什么人?她是我看不起秦洋的根源。而且我現(xiàn)在孓然一身,已經數(shù)年,這種感覺又有些微妙起來,我似乎從心底又一次對秦洋敵視起來。但這事情即使存在于我的心底,我也萬萬不會讓它露頭。
“吃什么隔年醋!這么久,我都已經忘了。再說當年追你的時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到后來也灰心了。心想要是我也有點才情什么的,該有多好!”
“郭翊,很多事情都是錯過的。說實話,你追我那時候,我感到挺幸福的,只是秦洋更聰明,因為詩歌總是更加容易打動女孩子的心。那時候心中有種情結是才子佳人式的,那種模糊的情結雖然不可靠,但是根深蒂固。當有個男生為你寫詩,這種情結猛然被點燃了,蔓延開來不可收拾,一下子頭暈暈的,臉頰發(fā)燙,入魔一樣,你能夠理解嗎?”
“能理解,只是當時沒有理解,不然我也去學寫詩。”說完看著她。她沉默著,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回憶我捧著玫瑰追著她滿校園跑,還是回憶才子秦洋在教室里為她朗誦詩歌。我想大約是后者,于是苦笑一下,心想真諷刺。
她突然想起似的掏出鏡子來看牙齒。看著看著淚水就要出來了。我趕緊安慰她,說沒事,會好起來的。她張開嘴用手指給我看,又黑了。我仔細一看,原來那道黑線上面,又多了一條黑線。這條線更細更深,很直,像用硬筆精心畫上去的一樣。她顯得十分無助。坐在我身邊,微微靠近我,似乎想要我抱住她。我只得重申一遍我會盡力幫她,請她安心。
“你們這些女人,總是利用男人的同情心,讓我們做事。當初沒發(fā)現(xiàn)我的好,現(xiàn)在又想利用我,我真是看不明白你,怎么這么自私!”事實上,這句話的產生完全來自另外的力量,完全在我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由我嘴里發(fā)出。
她首先露出驚愕的表情,迅速地轉為憤怒。她站起來,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給我一耳光,但是她迅速走出我的房間,摔門出去了。
然后我細細的想,幾分鐘后我才意識到我說過上面這句話。于是我趕緊出去,敲她房門,她不開,在里面低聲啜泣。我隔著門給她講了一遍我的事。告訴她,我患了一種“妄語癥”,我有時無法控制自己說些傷害別人的話。但我心里面絕對沒有這樣想過。我懇請她相信我,并且誠心誠意的道歉。她最終沒有開門,聲音漸漸低了。晚飯也沒有吃,天快黑的時候,我聽見她開門的聲音,趕緊出去一看,她拖著行李挎著包準備走了。我問她要到哪里去,她說不想拖累我,決定另找住處。我再次解釋說那些話的人不是我,誠心誠意地表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有責任和她共同承擔。她當時這樣問我:
“你有什么責任?你沒有,你沒必要趟這渾水。”
“你是我朋友,我有理由幫你。”
“哼,朋友!算了吧。”說完轉身走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跟著她,我正在猶豫的時候她制止了我。
“千萬別跟來,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我回到屋里仔細品味這句話。這句話使我有點受傷。記得朱銘捷唱過《曾經最美》,我一直很喜歡,里面有一句“我又不是你的誰,不能帶給你安慰”。這句話有兩種可能,其一是過去把我當朋友,現(xiàn)在不了,你句話里充滿了譏誚。另一種可能是,她認為我有另外的用心,比我想獲得她的好感才同意幫她,那句話充滿質疑,朋友二字,有時候就是這樣虛偽。我害怕是第二種可能,有時候我自己也在想,我有何所圖?我只希望自己是單純地看在朋友面上來幫她做事,但是我必然因此而得到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是什么我現(xiàn)在無從知曉,但得到是必然的。我有時嘗試著去追問這些必然,但它們是飄忽的,我害怕這種飄忽明晰下來后變成一種可能,我在刻意地討好她。但討好有什么錯呢?沒有錯!只是當初我刻意去討好她時,我沒有討好到她,而現(xiàn)在卻要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討好她,我不希望得到的是鄙夷。況且,我現(xiàn)在并無明顯的想要討好她的意思。想到這里后我豁然開朗。我既沒有這個意思,就隨她想去吧。把自己置身其中又飄然其外就行了。我想,大概是我得了這病的緣故,讓我無端的胡思亂想。想到這里,我又開始擔心我的病情了,雖然隔了兩周后才又一次發(fā)作,但絲毫沒有好的跡象。我不再費心去苦思冥想其產生的原因,也不抱有可能治愈的希望,這種徒勞的事情已經做得太多。事實上,這一生的經歷,有幾件事情不是徒勞!我打電話給父親報告了我的病情,他也沒有絲毫的辦法,只是囑咐我別著急,平靜下來看待它。其實我早已能夠平靜地看待它,早已經身心疲憊。好在目前來看,它不至于致命,而我現(xiàn)在內心深處常常涌現(xiàn)出來的激奮使我充滿活力,我還不愿意死,對此,我已感到滿意。我也吃一些藥,臨走時父親放在我包里的,我吃這些藥,只是為了安慰年邁的父母,不存在可能治愈的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我的門,我打開一看,如慧站在那里,憔悴不堪。她看上去一夜沒睡,頭發(fā)散亂,眼里布滿絕望的血絲,最讓我吃驚的是,她兩顆門牙已經不在了。她哇地就哭起來了。我覺得她很可憐,她正在承擔著本不該她承擔的事情。我伸手想把她拉進來,她順勢撲到我的懷里,我抱緊了她。我想,她只是在尋找安慰,而我給她安慰,僅此而已。我輕聲安慰她,她哭了很久,終于入睡了,她睡熟在我的床上,那里還殘留著我的體溫。雖然她剛進來時是如此的氣急敗壞,但現(xiàn)在她顯得十分安謐,孩子一般徹底的熟睡。
這段時間以來,我特別喜歡回憶,總會有一些場景,甚至只是一絲信息,一片云朵,一陣風聲都能夠使我墜入回憶,徹頭徹尾,漫無邊際的回憶總是纏繞著我,使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我總是帶著雪兒去上學的。我們離學校有不近的一段路。春末夏交的時候,天已經暖和了,早晨的時候我們都起來的很早,天剛蒙蒙亮,雪兒就站在我家院子里叫“傻瓜,傻瓜,懶鬼,起床了”。這種時候她很少叫我的名字,有時候就算在學校里當著大家的面,她也是叫我傻瓜。我有時生氣了,就叫她傻妞。然后她就會說些更難聽的話,讓我回不了嘴,她總是牙尖嘴利,我說不過她!
我和她走到半路的時候,那有棵山林果樹,學名是山楂。綴滿了晶瑩的山林果,我們必然要去摘。很酸,我們只在肚子餓的時候才吃它。雪兒一般不吃,但每天她都要摘一包帶到學校里去。雪兒仍然不能爬樹,初時她為了欺負我,騎在我的脖子上,讓我馱著她摘。后來下面摘不到了,通常是我爬到樹上去摘了扔下來,她在下面撿著,到學校里分給小朋友。雪兒說她喜歡看別人被酸得捂住嘴傻笑的樣子。我說雪兒真調皮,老是喜歡看別人的不好。雪兒不這樣認為,她說,每天給他們帶山林果吃,那就是他們的回報。因此,雪兒和大家關系很好,有不錯的的號召力。我和雪兒坐一桌,課間的時候她總有方便面吃,她總是從不小氣地分我一小半。我有時不要,她就說她吃不完。這使我記憶深刻,以后吃方便面的時候,總想到她。
放學后,雪兒總是愿意跟著我,漫山遍野的玩,直到天快黑才回家。有時候摘楊梅,有時候拾菌子,有時候甚至到山溝里掏只青蛙,河蚌什么的。回家后她媽媽罵她。她就說是郭翊帶她在外面玩的,你為什么不罵他。又害得我被媽媽罵。
雪兒總是陷害我,但我并不恨她,大多數(shù)主意是她拿的,我只不過去做,但大多時間成了替罪羊。到后來我問她為什么老陷害我,雪兒總笑笑說我太笨,好欺負。她有時揪我的耳朵,捏我的鼻子,我都不恨她。很多很多場景一一從我眼前飄過,無一例外的恍若隔世。雪兒現(xiàn)在若在我身邊,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如果還像當初那么粘我,說不定已經做了我的妻子。只是她早已不在我的身邊。我總會在生活中突然經歷一些小細節(jié)時想到她。她總是騙我,欺負我,雪兒總經常在我耳邊說我很傻好欺負。她總是故作神秘地說要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讓我低下頭,然后用手拉著我的耳朵說是要悄悄告訴我。當我靠近的時候,她有時大吼一聲嚇我一跳,有時干脆就罵我傻,說再也不跟我玩了,怕把她自己都搞傻了。但是我們很少分開單獨行動,雪兒似乎從未離開過我,但是很顯然,她早已離開了我。
如慧的煩躁與日俱增,她經常哭,我知道她很擔心,因此總是編些笑話哄她開心。她現(xiàn)在一般都戴著口罩,即使只有我們兩二人的時候也很少拿下來。當我們終于弄清楚去阿耶的路線后,收拾好行裝準備動身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阻止了我們的行程。
頭天晚上,如慧正在給我講那兩顆牙落下的過程。如慧說這兩顆牙毫無預兆地就掉了,她下意識的伸手一接,這兩顆牙“撲”的一聲同時落在手掌心上,干凈潔白,從根處脫落,也不感到疼,那兩顆牙似乎原本就該在手掌心上似的。只是嘴里面一下子就空洞了,再也不習慣這種空洞。這種空洞的感覺馬上就延伸開去,沿神經直達腦際,在思想中也留下一個空洞,這個空洞如同根植在心靈深處一樣。如慧說,這時一只尖利的貓叫讓她毛骨悚然。抬頭一看,那只黑貓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呲牙裂嘴,兇相畢露。這時候我在想,是什么貓叫能夠尖利到使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立刻就讓我見證到了這種可能。
這時候,窗外一聲凜厲的貓叫,的確尖利無比,如一把利刃,一下子直透心肺,渾身一涼,如墜冰窖里。我稍作鎮(zhèn)定,抬頭向窗外望去,那只黑貓赫然就在那里,凝視著我們。如慧躲在我身后,楚楚可憐,她才想一只受驚的小貓。這時候,窗外突然電閃雷鳴,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雨簾如布幔一樣鋪展開來,無邊無際,打在窗上劈啪作響。雷聲隆隆,震得窗玻璃啪啪直響,好像要碎裂似的。一道閃電,天地皆白,這只貓借著這閃電,縱躍幾次,消逝在雨幕之后。
我回頭看如慧,她正看著我,淚水在眼里打轉。接著兩顆很大的淚滴落下來打在她手背上,如摔破的珍珠四處飛濺。她悲傷無比,以為牙齒又要掉下來,忙伸手到嘴邊去接,見沒有落下來,她有不放心似的伸手摸摸,發(fā)現(xiàn)沒事,然后露出喜色,呵呵地笑起來。笑了幾聲卻停住了,眼神又染滿悲涼。我抱著她,輕輕地拍她的背。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但除此之外,我更加不知道我該干什么。
這時候我看到門縫里好像有個東西。我輕輕地推開她,走到門口一看,是個信封夾在門縫里。我馬上抽出來,開門一看,什么都沒有。我關上門,回到床上坐下來,如慧趕緊湊上來。我打開信封一看,里面一張簡單的白紙,抽出來一看,鉛筆素描,寥寥幾筆,畫著一只貓。就是剛才窗外那只黑貓,從它凌厲的眼神可以看出來。我翻到背面一看,寫著一行小字“明天清晨,鐘山公園,紅玫瑰為記。”筆記娟秀硬朗,清晰明快,顯然出自女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