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前幾天給你提的那個耿厚明，你考慮得怎么樣了？人家可等我回話呢。”

做護士的曲燕妮站在穿衣鏡前一邊熟練地用卷發機卷著頭發，一邊提高聲調對飯后就定在電腦前的姐姐曲燕飛說道。

燕飛正在淚流滿面地飛快地敲擊著鍵盤，神情卻異常寧靜，眉宇間鐫刻著令人疼惜的堅毅。她好像聽見了妹妹的問話，猛然停頓住，雙臂交纏在一起埋頭伏在電腦桌上。

燕妮以為姐姐沒聽見，又大聲重復了一遍，依然不見回音，她關掉電源，回過頭去望了一眼，輕聲嘆口氣，走過去輕輕拍拍姐姐的后背。

燕飛在妹妹剛一觸碰到自己的身體時就抬起身子頭也不回地站起來向衛生間走去，很快很響的水聲傳出來。

燕妮慢慢垂下落空的手臂，扭頭向屏幕望去，盯看了幾眼立刻移離了視線，她可受不了那些令人揪心裂肺的文字。

姐姐又在懷念她那位青梅竹馬的戀人，也可以稱他為姐夫，雖然他們還沒舉行過婚禮，但是兩人的愛情結晶，她的小外甥女蘇晴兒都已兩周歲多了。

“明天下班后見面吧。”燕飛邊說邊從衛生間走出來，梳洗過后，是一個清秀白凈的可愛女人，有著柔順曲線的五官不十分美麗，卻溫婉迷人。

“好的，我通知一聲，在哪兒？”燕妮大喜過望，姐姐總算開了金口，兩年來親朋好友沒少給她張羅，她連吭都不吭一聲，更別說見面了。

“隨便吧。”燕飛走過去關電腦。

“怎么能隨便呢？第一次見面總得講究些，在咖啡廳里吧，環境幽雅。”

“隨便。”燕飛拔下U盤，放進上鎖的抽屜里。

燕妮望了姐姐一眼，轉著靈動的眼珠子想了想說道：“那就在‘惜緣咖啡廳’，你下班后直接過去，我和耿厚明在那里等你。”

燕飛面無表情地瞟一眼妹妹，不知道她算哪邊的人，也不知道她怎么選中的耿厚明，或許曾是她的病號吧。

“姐，我領你去做個發型吧。”燕妮見姐姐披在肩上的頭發有些亂。

“做什么呀？我這個發型挺好的，‘玉樹臨風’嘛，很飄逸。”燕飛說著給晴兒打起毛衣來。

燕妮望著姐姐一身灰色職業裝，知道勸她買衣服也行不通，干脆走過去拿掉她手里的織物，把她領到自己的衣櫥前，一件件試穿，直到選中一身她最滿意的奶黃色針織套裙，和她的膚色很襯。

燕妮望著換下職業裝的姐姐，怎么也不象一個兩周歲孩子的母親，好象比自己還要年輕好幾歲，看來皮膚白真的就是女人的法寶，怪不得那個耿厚明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呢。

“把胸挺高些，收小腹。”

“去換件文胸，行了，穿我這件吧。”

“鞋子也要換，怎么你都是小中跟呀？穿我這雙看起來挺拔高挑。”

燕飛被妹妹指喚得頭都暈了，她終于支持不住了，借口去看晴兒脫下感覺怪怪的衣裙，換上拖鞋走開了。

她走進女兒睡覺的房間，一陣奶香味兒令她心里立刻被一種溫馨感覺包裹起來。她臉上掛著微笑輕輕走過去俯身端詳起女兒那粉嘟嘟圓溜溜的鵝卵石般光滑的小臉，太象她的父親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竟然沒有一絲自己的影子。不過皮膚還是承傳了自己，所以女兒是集中他們兩人優點的優良產品。

女兒的小嘴夢中還在不停吮吸著，雖說早已斷了母乳，仍然不習慣家常便飯的味道，以牛乳為主食。膽子也比同齡孩子小，不愛說話，稍有不順就抹眼淚。

身為幼兒園園長的媽媽曾嘆著氣對燕妮說過單親家庭的孩子成長起來要緩慢得多。這話被隔壁的燕飛聽見后蒙著被子咬著被角地發誓要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

燕飛給女兒捻捻被角，起身打開床頭柜的抽屜，小心翼翼取出幾張紙從頭仔細閱讀一遍，感覺沒有什么紕漏就折起來裝進一個大信封里，再放進一個大大的印有紫羅蘭的背包。這個背包，還是晴兒父親蘇醒給買的第一件禮物，她一直貼身帶在身邊。

聽他說父親給他起“蘇醒”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出生后覺特別多，希望他趕快從夢中蘇醒過來。也真怪，叫著叫著他的覺就少了，長大后每天子夜前幾乎從沒有入睡過。可是當他摔下懸崖后，在醫院昏迷了一個多月再也沒有蘇醒過來。

親友都奉勸燕飛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過來人都明白，一個未婚單身母親的日子多么艱難呀！

燕飛將自己鎖進屋里，為了遠離那些叨叨不休。她認為蘇醒救了自己和孩子一命，攀登險峰又是自己的主意，這些已夠她內疚一輩子的了，如果再拿掉他的孩子，還有什么顏面活下去呢？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只有把孩子生下來撫養成人，將來到了陰間與他團聚時才能問心無愧。

她與蘇醒雖然沒有舉行過婚禮，可他們彼此間的感覺早已像夫妻。他們的情緣要追溯的話應該從幼兒園開始。

不是開玩笑，那時兩人同一天入園，分在一個班，還曾經比過誰的哭聲最響最持久。當然是蘇醒的響亮燕飛的綿長，可真把阿姨們愁壞了，常常是兩人輪換抱著他們去院子里轉悠大半天。

蘇醒的父母是老來得子，所以對他分外嬌慣。每天他的父親早早地就等候在園外，門一開，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第一個到達。每當這時候蘇醒就驕傲地仰起脖子，轉動著腦袋尋找燕飛，一定要把勝利者的眼神送達。燕飛領教過幾次后，每當院門一開，嘴就撇成倒勾，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直到用余光判斷出蘇醒失望地轉回頭去。

然后燕飛耳朵里灌滿了別人家長的噓寒問暖聲，她眨動著濕潤的睫毛低下頭來，乖巧地坐在板凳上裝作入神地翻看著畫冊。

很快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阿姨怕她哭鬧把白天吃剩的食品一一擺在她面前，還教給她一些有趣的童謠，這些最后都成了她在同伴兒特別是蘇醒面前炫耀的資本。

燕飛的媽媽在鄉下一所小學教書，只因當初分配時被人頂了名額，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人的名字——劉玉芳。燕飛爸爸在縣城政府機關任小辦事員，每天起早貪黑，工作既繁瑣又繁忙，所以每天只能等燕飛媽媽下班后騎上二里坑洼不平的土路，再騎上七八里柏油路來接她回家。

后來蘇醒放學后就在院子里磨蹭，不是爬爬滑梯就是蕩蕩秋千，反正就是不肯回家，愁得他爸爸氣喘吁吁跟在后面，一遍遍央求道：“好兒子，快回家吧，你媽媽早就做了一桌子好菜等你回去吃呢。”

“家里的飯不好吃，我要吃幼兒園的。”蘇醒說著撅起嘴惡狠狠地瞅著窗子里面的燕飛面前的一大堆食物說道。

蘇爸急忙跑上前去堵兒子的嘴，恐怕阿姨和別的小朋友聽到笑話。

蘇醒借故手舞足蹈大聲哭鬧起來，“我要吃，去給我拿，去呀。”

蘇爸無可奈何地把他摟在懷里，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你們今天都吃什么了，我去商店給你買。”

蘇醒眨眨男孩少見的又長又翹的睫毛說道：“買要花咱家的錢，幼兒園的白吃不要錢，爸，你明天晚點兒來接我吧。”

蘇爸被兒子的一席話逗樂了，他輕輕拍拍蘇醒的頭，“臭小子，這么沒出息，為了吃東西晚回家，你媽還不數落我半天？”

誰知蘇醒學著他爸爸的樣子，讓爸爸蹲下身子也拍了拍他的頭說道：“臭爸爸，這么笨，你不會說我們放學改時間了？”

蘇爸爸聽完真想揍兒子一頓，小家伙居然學會說謊來了，可又實在舍不得，他耐心地給兒子講道理，“好孩子不能說謊，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咱就不要。”

蘇醒煩悶地皺起眉頭，張大嘴巴做出要叫喊的樣子，看見爸爸急急點頭應允自己的要求，前額耷拉下來的一縷頭發飄起飄落的，不由得縱聲大笑起來，笑得腮幫子肌肉險些勞損。

蘇爸望著他的樣子忍不住露出慈愛的笑容，這個寶貝兒子是他們兩夫妻三十多歲才有的，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第二天，蘇醒排隊時就自動站在了最后面，抿著嘴瞇縫起眼睛對前面不時扭頭看自己的燕飛做著鬼臉。燕飛用很淑女的不與他一般見識的眼神盯著前方，默默地站在蘇醒后面去。

蘇醒在燕飛面前又是吐舌頭又是聳動肩膀，燕飛用一種“好女不和男斗”的精神忍受著，心里盼著院子里那道鐵門快些打開。

在蘇醒的搞怪本領幾乎“黔驢技窮”、燕飛的忍耐精神幾乎消失殆盡時，院門終于開了。燕飛放寬心地低下頭，壞蘇醒馬上就會被他爸爸接走的。可是燕飛明顯感覺前面越來越空曠卻仍有一堵墻擋在自己面前，她抬起頭四下望望，不見蘇醒爸爸的人影。蘇醒呢，卻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不急不慍地翹腳站在那里，小腦瓜一個勁兒地追隨者馮阿姨轉來轉去。

這是怎么回事？燕飛往后挪了幾小步，她料定蘇醒不一會兒就要“大喇叭開始制造噪音”了，自己得離他遠一點兒，她可是領教過那種震撼力的。

馮阿姨將一大拼盤食品放在一張桌子上，沖燕飛一招手，燕飛顧不得看一眼面前的蘇醒，聽話地跑過去，坐在椅子上等阿姨的口令。可是左等右等不見阿姨開口，燕飛望著盤子里的中午沒吃夠的草莓直流口水。

她扭過頭去假裝看窗外玩耍的同伴，回頭的一瞬間更是脖子仰得老高讓目光順理成章地滑過馮阿姨臉龐。阿姨怎么皺著眉頭看著前方呢？她順著目光望去，蘇醒還孤零零一人站在原地，還堅強地沒有“廣播”，燕飛小服了他一把。

“蘇醒，過來，快過來。”馮阿姨必定也知道他的厲害，不停地晃動著胳膊喊道，燕飛都感覺秋風拂面了。

誰知蘇醒竟然忸怩起來，用臟兮兮的小手撓著脖子不肯邁步。馮阿姨笑著走過去一把抱起他，“你爸爸可能有事耽擱了，沒關系，燕飛和你做伴兒。”

馮阿姨拉過來一把椅子，讓蘇醒并排坐在燕飛旁邊。燕飛首先扭頭討好地沖蘇醒笑笑，見蘇醒并不領情地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她慢慢收回笑容。

馮阿姨開始給兩人分食物，一開始蘇醒手里握著塊餅干搓來搓去的不好意思往嘴里送，燕飛見狀伸過胳膊一把將餅干按進他嘴里，蘇醒這才瞇起眼睛鼓著腮幫子咀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