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民國二十年(1931)(4)
- 民國清流3:大師們的中興時代
- 汪兆騫
- 4924字
- 2016-10-27 13:51:03
當然,《駱駝祥子》在展現古都北平色彩斑斕的生活風光時,小說的時代背景就顯得薄弱、凝滯,看不到那個時代涌動的社會變化。小說濃重的悲劇氣氛,顯示了強大的批判力量。有人批評,小說只有陰郁絕望,而毫無希望。這不是《駱駝祥子》的不足,也不是老舍的過錯。這種悲劇正是批判現實主義的力量,也是老舍清醒嚴謹的現實主義特色。左翼作家在處理這類題旨的作品時,總是給人物以出路,以希望。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沒有誰寫出一部超越《駱駝祥子》的作品。因為加上光明的尾巴,既違背了歷史的真相,也違背了文學反映生活的藝術規律。“文化大革命”時,江青炮制了八個“樣板戲”,個個都是歌頌光明和英雄的,但骨子里是為文化專制主義唱頌歌,而掩蓋反人類政治的罪行的。奇怪的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全盤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而“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親手炮制的“樣板戲”,現在仍在改革開放的語境下,大行其道。
無巧不成書,《駱駝祥子》在1945年,由美國人伊萬·金翻譯成英文,改名“洋車夫”時,還真的將悲劇結局改成團圓結局。遂了某些中國評論家的愿。
伊萬·金的譯本《洋車夫》成了美國紐約著名的讀書俱樂部“每月一書”的暢銷書。被老舍評價為“譯筆不錯”的《洋車夫》,讓老舍的小說真正走向了世界。該譯本影響巨大,帶動了老舍的其他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在海外風行。
《洋車夫》不僅“譯筆不錯”,而且裝幀華美,黃色布面精裝,內附五十多幀線條流暢、生動形象的速寫插圖。從婦女的頭飾、男子的長辮來看,故事發生在北洋軍閥時期,這無疑與《駱駝祥子》所描寫的民國初的社會生活有出入。翻譯者并沒有北平的生活經驗,對中國文化也不甚了解,有關北平的生活、風俗、氣象、景物多是望文生義,錯誤不少。
翻譯者還畫蛇添足地添加了人物與故事情節。比如讓清華大學女大學生高喊“出版自由”,“打倒密探”,“驅除政治中的腐敗”,“言論自由”等革命性的口號,這顯然是伊萬·金并不了解北平的社會狀態而按西方人的觀念,硬加給女大學生的東西。這怕是左聯的革命作家們都望塵莫及的革命行動。但這一切充滿了進步色彩的拔高,違背了北平真實的政治生態,也不是老舍在那個時代對革命者形象的認識。
小說的結尾,更是狗尾續貂,將小福子淪落“白房子”,最后上吊自盡,祥子也徹底墮落的悲劇,改成祥子抱奄奄一息的小福子沖進樹木,他們活著“自由了”的大團圓結局。
伊萬·金讓祥子不要墮落、絕望,給他安排了一個有希望的未來,是為了順應、迎合美國讀者的閱讀期待,這也是文化差異造成的。
不尊重原著的意愿,擅自對《駱駝祥子》的結構、人物、題旨進行篡改、“歸化”,老舍是不贊同的。這也是違背文學創作規律、翻譯作品原則的錯誤行為。然而,正是伊萬·金這樣的譯本,使老舍的作品產生了廣泛的世界影響。
與《駱駝祥子》同時發表的,還有在《論語》上連載的長篇《文博士》(發表時名為“選民”)、中篇《我這一輩子》等。《我這一輩子》通過一個巡警的自述,呈現了一幅北平底層社會悲慘陰暗的圖畫。小說在對不合理的世道表述了憤慨的同時,還喊出“這世界……換個樣兒”,對舊世界予以徹底的否定。
寫于1937年,曾在天津《方舟》雜志連載前四章的小說《小人物自述》,值得一提。《小人物自述》發表后,隨著社會的動蕩、刊物的消失,也消遁了,連老舍自己都不知該小說之所終。直到老舍去世十多年后,才被文學界意外發現。
人們發現,《小人物自述》在題材、人物、社會背景上,與老舍20世紀60年代創作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有些相似。區別只在于,《正紅旗下》描寫的滿族生活場景是《小人物自述》中所沒有的。想來也好理解,在民國時期,社會上的“排滿”情緒尚普遍存在,老舍有意地回避了。老舍在1942年寫的《入會誓詞》中說,“在‘七七’抗戰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時寫兩篇長篇小說”,盧溝橋的槍聲一響,“遂不續寫”。后來,連原稿也散失了。《小人物自述》當屬這兩部長篇之一。
后來老舍創作《四世同堂》(包括《惶惑》《偷生》《饑荒》三部分。1950年開始發表《饑荒》),開始重回市民社會,寫淪陷的北平人民的苦難生活和斗爭精神。《小人物自述》《四世同堂》《正紅旗下》主要情節的舞臺都在老舍出生的那條小胡同,這是因為老舍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熱土的深深眷戀。
老舍在《我怎樣寫〈離婚〉》一文中說:
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這兩個字就立刻有幾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開映。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人,出身窮苦的滿族旗人家庭。父親是一個月掙三兩餉銀的皇城護軍,為了保衛京師,在庚子事變八國聯軍的炮火中死亡。從此一大家人“全仗母親獨立撫養”。老舍在《我的母親》(1943年《半月文萃》)一文中寫道:“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
勤勞、倔強、為人熱誠的滿族下層勞動婦女,在精神上也哺育了老舍。生活的貧困與艱難,激起了他對黑暗社會的憤懣和對于古城平民的同情。強烈的平民意識,給他創作的選材和命意以深刻的影響,對老舍走向人民藝術家的道路也予以深遠的影響。
老舍的出身、經歷及個人獨特的藝術氣質,形成了他自己的文學視角和藝術風格。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文壇,他在題材上突破了新文學限于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的圈子,拓展到市民群眾中去,這是老舍對新文學的獨特貢獻。
北京大學“三大魔”之一——廢名與《駱駝草》
廢名是《駱駝草》周刊的真正編輯者,這與周作人對他的器重和信任自然分不開。廢名從《語絲》到《駱駝草》,一直追隨周作人,他的所有小說集都是由周作人包辦作序。可見師生間的情誼之深。廢名在散文周刊《駱駝草》上發表的《莫須有先生傳》和《橋》,本可屬小品一類,但廢名歸到自己的小說集。周作人在給廢名的小說集《桃園》作跋時說:“廢名君是詩人,雖然是做著小說。”肯定其小說是詩的小說。
廢名的詩小說或曰散文化的小說,大體可分為兩類。
一類寫鄉村兒女翁媼之事。如《北平通信》,是寫童年回憶的。從北京少雨、少霧、干燥的天氣,憶起兒時在長江畔總能看到的“濕意的云”。是寫故鄉,又是寫北京。《五祖寺》視角獨特,寫六歲的自己,在“一天門外”等待上了五祖寺的母親和姐姐回來的情景。“最可贊美的,他忍耐著他不覺苦惱,忍耐又給了他許多涵養。”“那里等于一個涼亭,半山之上,對于上山的人好像簡單一把扇子那么可愛。”一筆未寫五祖寺,卻筆筆都落在寺上。而今日幾去五祖寺游覽,已再無童年的意趣。這類小說崇尚平凡,多寫生活情趣,頗有禪味。《打鑼的日子》《放猖》等,也將童年的感受與禪意的暗示融合。
與寫童年回憶的明凈不同,廢名的另一類散文小說是議論性的。多是對古代文學經典的重解。鑒于廢名文學功底深厚,其觀點取自閱讀經驗,頗為獨立不凡。《孔門之文》寫孔門的學生;《陶淵明愛樹》為詩文新釋;《三年兩竿》說六朝文章是“亂寫”的,正是不刻意為文,方能隨性揮灑,于沖淡樸納中顯露深意。所以廢名心儀和借鑒六朝文章。
周作人在給廢名小說集作的序中,表達了自己極喜歡廢名的鄉土寫實、流露寂靜之美的小說。魯迅一開始覺得廢名小說尚可,但后來評價不高,在其《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里說:
后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并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見以沖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于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
魯迅此評顯然失當。沈從文、李健吾、朱光潛等人就頗不贊同。朱光潛以筆名孟實,寫《〈橋〉》(載1937年《文學雜志》)一文,肯定地說,“撇開浮面動作的平鋪直敘而著重內心生活的揭露”,“偏重人物對自然景物的反應”,“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
在沈從文、朱光潛看來,廢名的小說《橋》,除了如一般小說一樣都反映農村風景和風情、風俗之美外,還透露出一種獨有的人生態度和體悟生命的方式。而早期對農村小人物的不幸命運的同情,已轉向對人間社會人生的“真”與“夢”的營造與編織。小說中小林天真快樂的鄉塾生活,他和史家莊美麗的琴子青梅竹馬的日子,長大后小林輟學回鄉,同未婚妻琴子和堂妹細竹三人的微妙感情關系,是那么寧靜、和諧,有波瀾卻不驚,構成了一曲世外牧歌般的交響樂。小說沒有回避社會生活中的矛盾沖突,也無意淡化人性丑陋,而著重呈現人物自重自愛、返璞歸真的性情和自然適意的生活形態,表達了廢名身處亂世中,對人間美好生活的向往。
廢名是位參禪打坐的居士,他的小說將西方的現代哲學思想與東方禪宗思想兩相融合,他是利用小說純粹的童心,抒發自己在人生困頓到樂天知命的人文情結。另外,小說中的人物隱逸的氣息濃重,貌似放浪形骸,實為表現知識分子心中的困惑和憂郁。
廢名小說為我們貢獻的獨特文本,比其小說提供的對生活與人生的文學性闡釋更為重要。廢名的小說淡化故事,重在烘托詩境,正如后來汪曾祺在《作為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中所說,廢名是中國20世紀“作為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的開山鼻祖,對“京派”文學的滲透力極大。“京派”小說壇主沈從文,還有蘆焚(師陀),甚至汪曾祺、何立偉,都從廢名那里汲取過養料。
廢名,名馮文炳,湖北黃梅人。童年時家鄉的楓柳、沙灘、小橋流水,縣城外的四祖寺、五祖寺等禪宗圣地,給他留下了受用一生的文學記憶。1922年北上北京,進北京大學預科。1926年發表作品時,使用“廢名”之名。1929年從北大英文系畢業并留校任教。其時,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竹林的故事》已出版。
1930年,駱駝社創辦《駱駝草》時,周作人讓廢名做實際編輯者,很好地貫徹了周作人提倡的平淡隱逸的文學思想,《駱駝草》成為“京派”作家的重要陣地之一。
周作人是1923年9月第一次見到廢名。那時,馮文炳在北大校園里已小有名氣。讀其文,周作人發現有些“澀”,但卻喜歡,破例主動為廢名《竹林的故事》作序。這讓一直崇拜周作人的馮文炳,喜出望外。
周作人在《懷廢名》一文中,對廢名的音容笑貌,是這么描寫的:
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廢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別處。在《莫須有先生傳》第四章中房東太太說,莫須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傷痕?這是他自己講到的一點,此蓋由于瘰疬,其聲音之低啞或者也是這個緣故吧。
《莫須有先生傳》系廢名的小說,莫須有是該小說的主人公。因莫須有言行乖張、內向、躁郁、自卑,頗像廢名,便稱廢名為莫須有先生。但周作人只看到廢名的“特殊的謙遜與自信”,這可能是過于喜歡愛徒之緣故吧。
馮文炳見到魯迅是兩年之后。那時作為學生的馮文炳已是《語絲》的重要作者了。沉靜木訥的馮文炳,沒有給魯迅留下太深的印象。
1926年,廢名對魯迅是理解的。他在那年6月的日記中寫道:“昨天讀了《語絲》八十七期魯迅的《馬上支日記》,實在覺得他笑得苦……而他玩笑似的赤著腳在這荊棘的道路上踏。”但到了1930年,廢名對魯迅站到左翼作家一邊就不理解了。他曾在《人間世》寫文章批評魯迅、郁達夫等組織的左聯是“文士立功”。自然遭到魯迅的批判,魯迅在《勢所必至,理有固然》一文中,嘲諷道:
有時發表一些顧影自憐的吞吞吐吐的文章的廢名先生,這回在《人間世》上宣傳他的文學觀了:文學不是宣傳。
若真懂馬克思主義文藝觀,魯迅自然會羞于他主張文學是宣傳的主張了。
不少文史書籍都說,廢名于1929年從北大畢業后,即留校任教。事實是,廢名畢業后,曾有三年到處奔波謀職。據胡適為廢名做的一個任職資格證明來看,廢名是1931年11月被北大聘為講師的。1931年,南京的《現代文學評論》發過一則消息“馮文炳將來(南)京”,可證在北平找不到工作的廢名,曾想到此地謀生。在謀職的三年里,廢名寫了《橋》《莫須有先生傳》,于1932年出版,引起社會關注,給他到北大任教,創造了條件。
受聘于北大后,廢名給學生留下怎樣的印象?他的學生柴扉在《〈莫須有先生傳〉的作者》一文中說:
他說話時不住地搖著他的腳。他的口音很低,好像喉間膩有許多痰。我從他的裝束——黑皮帽、呢大氅、駝絨袍——和短短的平頭,瘦削的臉,深陷的眼,看他好像是個拘謹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