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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民國二十年(1931)(5)

廢名第一次登上講臺,講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他摘掉帽子,用深陷的眼睛掃了掃課堂里的年輕學生,然后出聲。聲音不高,卻振聾發聵:“敝人對《狂人日記》的理解,比魯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學生個個目瞪口呆,然后是人聲鼎沸。待課堂安靜下來,他講得頭頭是道。指出《狂人日記》與俄國作家果戈理的小說同名,又都寫“迫害狂”患者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自己是讀果戈理的《狂人日記》的。學生們覺得這狂放的老師,還真是有學問、有見識的。

有時,廢名確實有些狂傲。一次,他給學生講修辭煉句,不講唐宋八大家,也不講明清小品,而以自己的(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橋》中的句子為例說,“日頭爭不入”一句,就是托出詩境的神來之筆,真是“世上唯有涼意了”。學生說:“先生是否認為自己是大筆了?”廢名笑不作答。

抗日戰爭爆發,廢名告別留在北平的老師周作人,回到老家湖北黃梅,在縣城一所小學謀得小學教師之職。從全國文化中心避難到寂靜的有禪宗圣地銅磬誦經聲縈繞的山村鄉野,廢名的靈魂是寂寞的,他的心開始向佛,寫出了《阿賴耶識論》。多年后,他拿給詩人卞之琳看。1929年廢名從北大畢業留校任教,卞之琳剛入北大英文系,也算是廢名的學生了。廢名對卞之琳說,《阿賴耶識論》是自己“對佛的一種認識”,是“正合馬克思主義真諦”的。而廢名的好朋友熊十力也是研究佛學的,聞此論,大為不屑,二人經常為此爭吵不休。鄰居早已習慣二人的高聲辯論,常常對這兩位書呆子一笑了之。但有一天,論爭之聲戛然而止,眾人前去一看,廢名與熊十力正扭作一團,相互拳打腳踢。眾人忙將二人分開,然后掩嘴竊笑。

二人的老師周作人,將之寫進《懷廢名》中:

有余君與熊翁同住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

兩位書生憨直的舉止神態及文化精神,皆現于筆端,讓人讀來不禁莞爾。

1934年,由邵洵美主編的《十日談》第四十四期上,有一篇文章寫周作人與廢名的關系:

記得今年暑假,周作人先生為了搜集做日本文學史的材料,到了東京的時候,有一個日本人問他,周先生的弟子有沒有幾個特別出色的人物。當時周先生回答道:“有,一個是在清華大學教書的俞平伯,一個是北京大學擔任講師的馮文炳,便是筆名廢名的馮先生。”

可見周作人是多么器重弟子廢名的。當時,廢名被稱“京兆布衣周作人氏的三大弟子”之一。

1946年,廢名經俞平伯推薦,返回北大中國文學系任副教授。三年后,已成為教授的廢名,從老家黃梅把兒子接到北京,妻子仍在鄉下。熊十力則不接家眷,自雇了一個男傭,每天打雜做飯。廢名天天帶著兒子到熊家蹭吃蹭喝。酒足飯飽之后,好戲——爭吵便鳴鑼開幕。

盧溝橋事變后,北京大學將廢名解聘了。在他無奈回湖北黃梅避難前,曾在北京雍和宮住了一段時間,史料鮮有提及。

1939年8月11日、18日的《新北京報》副刊,曾兩次刊登廢名致朱英誕書簡,名曰“馮文炳書簡”,還加個小按語:“最忠實于自己靈魂的廢名先生的作品,多年不見了。這些短簡,是他寄給朱英誕先生的。謝謝先生的盛意,他讓我們知道馮先生平安,讓我們在冷落的文苑里,竟得嘗了一滴‘竹青色的苦汁’。”

書簡之一,是談朱英誕的詩集《無題之秋》,準備邀林靜希及幾位詩友到公園討論一下。

另幾封書簡也是寫友人聚會、談詩說禪的。前不久,見收信人朱英誕寫的《紀念馮文炳先生(外一篇)——西倉清談小記》(《新文學史料》)一文,讓我們對那時廢名的處境有所了解。

盧溝橋事變后不久,我收到廢名先生一函,匆匆跑到雍和宮西倉后院去找他;這是一個僻靜的禪房,院中只有兩棵瘦松。

馮先生說,他們把他解聘了。我以為:“走吧。”馮先生當時頗以為知言。

廢名借住的西倉后院,是他的少年時代的同學,行腳僧寂照的住處。寂照曾寫信請朱英誕到西倉去清談。朱到西倉后,朱與廢名閑談。談到英雄美人、才子佳人,廢名是反對的,他說:“自然,那些圣賢都很好;可是,從文學上說,你以為哪一部書給青年人們讀最好?”

朱英誕不禁脫口而出:“《聊齋》。”

廢名說:“《聊齋》跟我也有點關系。不過,我說最好的一部書是《牡丹亭》。”

朱英誕作詩較早,1928年有《雪中跋涉》,1932年回北平寄籍定居后,詩寫得多起來。又有詩集《小園集》問世,由廢名作序。林靜希的《冬眠曲》、程鶴西的《小草》也由廢名作序。

抗戰勝利后,廢名回北平后作三篇詩評,一為馮至《十四行詩》,一為林靜希,一為朱英誕。朱英誕到沙灘北大訪廢名。彼此重逢,不勝感慨,廢名“高興地拈一粒榛子說,‘好久沒有吃到了’,便咬開硬殼,好像還問了記否溫飛卿有什么詠抹胸之類的詩詞云云”(《懷廢名先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廢名一直在大學里任教職,20世紀50年代初從北京大學調至東北大學(現吉林大學),從事古典文學、美學、魯迅等學術研究,不再搞文學創作了。

嘲諷魯迅“為一世故老人”——以《狂飆》聞名的高長虹

1930年4月,《未名》半月刊在北平停刊,5月遷至上海的《語絲》周刊也無奈終刊。

《未名》是此前兩年的元月,由魯迅聯系幾個青年作家創辦的《莽原》停刊后又創辦的半月刊。《莽原》由莽原社辦,《未名》是未名社出版,可視為《語絲》的延伸。

《莽原》周刊于1925年4月在北京創刊,魯迅主編,附于《京報》發行。魯迅為《莽原》寫的廣告是:“率性而言,憑心立論,忠于現世,望彼將來。”實乃《莽原》的辦刊宗旨。但僅辦了七個月就休刊,又隔一個月改為半月刊發行。

莽原社較語絲社更為激進,與進步學生運動聯系密切,主要成員為高長虹、向培良、尚鉞、韋素園、李霽野、臺靜農等,他們都是從《莽原》步入文壇的。隨著革命的深入,這些進步的青年作家,幾經分化,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高長虹,深受尼采哲學影響,從莽原社分化出去后,到上海重辦《狂飆》周刊,鼓吹“狂飆運動”。狂飆社是五四運動以來最不尋常的文學社團,正如它的主持者高長虹是現代文學中最怪異的作家一樣。

高長虹少年成名,1915年,十七歲的他在山西讀中學時寫諷刺軍閥閻錫山支持袁世凱“稱帝”的詩《提燈行》。1922年在《小說月報》發表詩歌《紅葉》。1924年,他與同鄉好友出版《狂飆》雜志,提倡“狂飆運動”。同年到北京,聯絡向培良、尚鉞、黃鵬基等青年作家,是年11月創辦《狂飆》周刊,隨《國風日報》出版。在《本刊宣言》中宣示:

軟弱是不行的,睡著希望是不行的。我們要作強者,打倒障礙或者被障礙壓倒……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樹葉之飄動可以兆暴風之將來,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偉大的結果,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周刊,便叫作“狂飆”。(《狂飆》第一期)

《狂飆》主張“與現實的黑暗勢力作戰”的精神,得到魯迅的認同,他在《兩地書·十七》中說:“意見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似是安那其主義者。”《狂飆》出到第十七期,因《國風日報》易主而被迫停刊。

魯迅得知,邀高長虹等人到《莽原》參與編輯工作。高長虹以“弦上”為題,在《莽原》上發表多篇較為偏激的批評現代派研究系文人的文章,后結成《心的探險》一書,魯迅將之編為“烏合叢書”之一出版。后來高長虹與鄭效洵、高歌等人又創辦《弦上》周刊,還是主要批評現代評論派的。高長虹一貫激進,藐視一切權威,信奉尼采的唯我獨尊、唯我獨醒的哲學觀念,在加入《莽原》不久,便因思想分歧及魯迅的性格問題,與魯迅鬧矛盾。

1926年下半年,因編《莽原》的韋素園沒有發表高長虹好友向培良的稿子,便對韋素園不滿,并遷怒魯迅。他在1926年寫的《走到出版界·革革革命及其他》(《狂飆》第一期)中,說“魯迅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同時代的人沒有能及得上他的”。但在下一期《狂飆》之《走到出版界·一九二五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一文中,則換了口氣,嘲笑魯迅已“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士的面目,再遞降而為一世故老人的面目”了。文章還以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為例,以見“老人”之難免“倒下”,說:“有當年的康梁,也有今日的康梁;有當年的章太炎,也有今日的章太炎……所謂周氏兄弟者,今日如何,當有以善自處了!”

其實,高長虹批評魯迅的同時,也批評了魯迅的死對頭陳西瀅(陳源)。1926年年底,魯迅到廈門教書。他在《〈阿Q正傳〉的成因》以及1928年6月寫作的《〈奔流〉編校后記》等文中自然以更難聽的語言回擊。

魯迅在《狂飆》停刊后,以筆名燕生在《語絲》發表《吊與賀》,文中多幸災樂禍:

不料我剛作了《讀狂飆》一文之后,《狂飆》疾終于上海正寢的訃聞隨著就送到了。本來《狂飆》的不會長命百歲,是我們早已料到的,但它夭折的這樣快,卻確乎“出人意表之外”。

細看魯迅與高長虹兩方的交惡及相互嘲弄的文字,似看不出有什么難以調和的恩怨和重大的政治分歧。更多的是文人間的意氣用事。魯迅對同類作家如徐懋庸、沈從文等人濫加撻伐還少嗎?

高長虹與魯迅鬧僵,遠走上海,復活“狂飆運動”。1926年年底,魯迅到上海定居前,《狂飆》周刊再度問世。高長虹也迎來創作豐收,《走到出版界》(雜文集)、《獻給自己的女兒》(詩集)、《游離》(小說散文合集)等相繼問世,可謂春風得意。

縱觀高長虹的作品,其思想充其量只是唱唱“與現實的黑暗勢力作戰”的高調,畢竟只是“虛無的反抗”。左右開弓、四面出擊,看似炮火很猛,但多傷及進步的文學營壘。自己便在文壇孤立,幾成孤家寡人。

但是,穿越“狂飆運動”的迷霧,認真研究高長虹留下的文學作品,可見他還真是給文學史提供了可資鑒賞和鑒別的諸多經驗。

作家高長虹的一生,經歷了曲折動蕩的時代風云和特異的生活經歷,始終不懈地追求光明,從未與黑暗勢力為伍。他總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絕不人云亦云,他信奉尼采,獨尊尼采哲學觀念,卻藐視一切權威。是無政府主義、個人主義思想,加上他那不合時宜的狷介孤傲的性格,讓他最終未能走出有點悲劇性的命運。

抗戰爆發,高長虹來到延安。這之前作為狂飆社的創辦人和精神領袖,高長虹在文學界名噪一時。他的第一本詩集甫一問世,即轟動文壇,眾多讀者紛紛寫信表達他們對詩人的仰慕。其中有后來與魯迅同居的許廣平,有后來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家的冰心,還有魯迅在《兩地書》第一集提到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畢業的《婦女周刊》編輯、作家波微,即作家石評梅。有三個著名女性的仰慕,足見高長虹的名氣之大。

名氣大,脾氣就大。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特給他發了請柬,他卻以自己是研究經濟的,搞文學創作只是業余愛好為由,拒絕參加。成了受邀請,唯一“因故”未參加的人。

稱自己是研究經濟的,卻偏偏寫了一部政治著作,因其觀點與斯大林相悖,不能出版,竟聲明要與蘇俄鐵腕人物斯大林辯論。

高長虹與友人能傾心而談,如發生爭議,后來自知錯了,他馬上承認并改正,絕不文過飾非。但對朋友之外,不能交心者,一律“采取一種不理不睬甚至嫉恨、輕蔑的態度”。

他又是個不會生活的人,有錢即揮霍。他曾到香港、日本、歐洲等地游歷,無錢就顛沛流離,有時睡在大街的商店屋檐下,買不起火車票就搭乘煤車趕路。但他可以幾天食不果腹,卻堅持到圖書館閱讀查資料,編字典。他甚至不懼被捕危險,認真閱讀列寧著作,研究馬列主義辯證法。確如他自己所說,與文學創作相比,他更熱衷于研究經濟,甚至學習開礦,以圖報效國家。他是懷著愛國熱情,到革命圣地延安的。

剛到延安,與魯迅發生矛盾并相互攻訐的高長虹,非但沒有受到歧視,還受到了很高的禮遇。享受單獨的小灶,每天忙不迭地應邀去參加各種文學活動,時不時到詩歌朗誦會上當嘉賓。但性情狂怪的他,稟性難移,竟然拒絕邊區政府讓他任文協副主任的邀請。一次,在延安掌管文化大權的、曾在上海被魯迅稱為“四條漢子”之一的周揚,屈尊到駐地請他去延安最高學府魯迅藝術學院去做報告,他對魯迅原本就不屑,便大聲說:“藝術就是暴動,藝術就是起義!”這讓極左的周揚都望塵莫及,只好呆呆地望著高長虹。據說,抗戰勝利后,毛澤東問高長虹想到哪個解放區去。高長虹的回答是,想去美國研究經濟!

高長虹的個人悲劇是,他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在國共兩黨為奪取政權激烈搏殺的時候,反對政治上的權威,也反對思想上和人格上的權威,太不合時宜。

高長虹隨著革命進程,由性格的孤傲轉化為政治的孤獨,是其命運的必然邏輯。20世紀50年代,有人在東北局宣傳部的招待所里,看見了這樣的高長虹:“一個人坐在面墻的桌子邊吃飯,滿頭白發,不言不語。”(《高長虹,不合時宜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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