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民國二十一年(1932)(1)
- 民國清流3:大師們的中興時代
- 汪兆騫
- 4883字
- 2016-10-27 13:51:03
胡適、丁文江、傅斯年、蔣廷黻等在北平創辦《獨立評論》周刊。陳獨秀被捕,文化界聲援。
1932年,是繼續內憂外患的一年,也是北平知識分子“堅持獨立發言”的一年。
1月,羅隆基在天津《益世報》發表社論《一國三公的僵政局》,戳穿國民黨“黨外無黨”“黨內無派”的謊言。又寫《可以戰矣》《剿共勝利不算光榮》及《攘外即可安內》等文,以其所向披靡之鋒芒,與國民黨政治宣傳針鋒相對。
5月,胡適、丁文江、傅斯年、蔣廷黻等留學歐美歸來的有社會影響的學者,在北平創辦《獨立評論》周刊。創刊號響亮提出“獨立精神”,“不依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用負責任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他們之間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并不一致,如丁文江等人,和胡適在民主與獨裁問題上就爭論了一年,這并不妨礙他們的友誼。
《獨立評論》周刊,“說平實的話”,“用公平的態度,來研究中國當前的問題”,“堅持獨立發言”,并且都以實名發表,贏得聲譽。
9月24日,北平《導報》與天津《益世報》,因登第二十九軍駐北平辦公處處長秦德純騙婚丑聞,秦指使士兵砸《導報》,抓記者。26日,北平新聞記者公會通電國民黨中央和南京政府,呼吁保障言論自由和人權,同時通電全國各界請求聲援,一時聲勢浩大。
10月15日,已被開除出黨的陳獨秀在上海被捕,引渡押解南京。北平由胡適等人呼吁各界救援。平、津各大報紙發表社論要求釋放陳獨秀。北平《晨報》、天津《大公報》等還都做了追蹤報道。胡適在北京大學發表《陳獨秀與文學革命》演講,贊譽他對文學革命之大貢獻。傅斯年在《獨立評論》撰寫《陳獨秀案》一文,稱他為“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曹聚仁在上海的《濤聲》雜志上,組織了有關“陳獨秀案”的討論。1932年是在知識分子和輿論界聲討國民黨和關注“陳獨秀案”中度過的。
胡適的著作《中國中古思想史提要》出版,他還寫有政論《廢止內戰大同盟》《論對日外交方針》《汪精衛與張學良》《慘痛的回憶與反省》等文。冰心的《冰心全集》出版。沈從文作小說《都市一婦人》。老舍在《現代》雜志,連載重要的寓言體奇幻長篇小說《貓城記》。周作人出版《中國新文學的源流》。
“走到哪里,哪里就會響起叫罵聲”——錢玄同與章太炎、劉師培的交誼及晚節
在參與新文化運動的諸子中,錢玄同算不上像魯迅、胡適、周作人那樣的文學主將,甚至一直以來,他的思想和學術都遭到過質疑,但是他的學術成就和文化人格卻越來越被人推崇。研究新文化運動,研究民國時期的文學、經史和語言文字等,誰都無法繞開這位參與者和建設者。
錢玄同,原名夏,字中季,自稱“疑古玄同”。浙江吳今(今湖州)人。1906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系,翌年參加同盟會,與周氏兄弟、劉師培等人師從章太炎,學習文字學,研究音韻訓詁。1910年歸國在浙江、北京等地的中學教書。1916年被聘為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兼北京大學教授。1917年,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攜《新青年》入京,錢玄同參與編輯。與胡適、陳獨秀等一起從事新文化運動,在他的催促下,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在《新青年》上,賦予中國小說新氣象,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如果沒有“愿意給它(《新青年》)當一名搖旗吶喊小卒”,戴著深度眼鏡,夾著公文包的錢玄同,幾次到紹興會館,找“整天在紹興會館內抄寫古碑文,把這當作惟一愿望”(魯迅語)的周樹人,去慫恿催促他給《新青年》寫文章,中國文壇能否出現小說巨將魯迅,怕是個問題。
魯迅在《自敘傳略》中承認,“初做小說是在一九一八年,因為我的朋友錢玄同的勸告,做來登在《新青年》上的。這時才用‘魯迅’的筆名”。周作人后來寫回憶,證實了此說不虛。
魯迅稱錢是“我的朋友”,錢也說自己是魯的“老朋友之一”。且他們的交往長達二十九年。錢玄同把他們的交往過程總結為“頭九年(1908年至1916年)尚疏;中十年(1917年至1926年)最密;后十年(1927年至1936年)極疏”。在錢玄同與魯迅的關系中,可見他是以一種超然的心境,而非以恩怨來認識、評價魯迅的,對我們認識魯迅也是有重要幫助的。
一生從事經史研究,于文字學、音韻學有很深造詣。1939年去世,留下《文字學音篇》《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中國文字概略》等豐厚的文學遺產。
與胡適、魯迅等人相繼離開北京到外地謀生不同,錢玄同自1917年來到北京,便與之相“廝守”二十二年,至死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這在眾多民國學人中,是絕無僅有的。
1931年,錢玄同曾出了個對子“江馮二庸”,規定“二”不許對“兩”“雙”等字,他的著名學者朋友都對不出下聯,他只好將下聯出示:“崔胡一適。”眾友人才明白,“崔”者,崔適也,“一適”,胡適也。
錢玄同的國故之學,得益于兩位老師:一是主張古文經學的章太炎,一是推崇今文經學的崔適。崔適曾在北京大學任教,不幸病故于北京紹興會館,錢玄同為之主持治喪活動。
錢玄同與其老師章太炎、崔適之間的師生友誼保持一生,更是難能可貴的。章太炎就與老師俞樾有“謝本師”的經歷。章太炎曾師從經學大師俞樾,在其主持的詁經精舍學習,達七年之久。因章太炎敏而好學,學業優秀,深得老師俞樾的賞識,被老師視為高徒。
章太炎后來到東吳大學任教時,曾去拜望過老師俞樾。時俞樾已八十高齡,甫一見弟子章太炎,一貫和藹可親、溫文爾雅的老人,竟怒目而視,痛罵他“背父母陵墓”,遠游海外,是“不孝”;揭露大清罪惡,乃“不忠”。“不忠不孝,非人類也。”他還搬出孔夫子的話,申斥“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章太炎突遭一貫敬愛的老師的痛斥,當場反唇相譏,便拂袖而去。馬上寫了《謝本師》,向世人公開與俞樾從此斷絕師徒關系。
有趣的是,章太炎同樣遭到弟子周作人的“謝本師”,更奇的是,弟子沈啟無也“謝本師”周作人。
錢玄同一生恃才傲物,“走到哪里,哪里就會響起叫罵聲”,但與朋友、老師卻相處融洽。他與老師章太炎的深厚友情,在章太炎自1906年至1936年給錢玄同的五十九封通信中,一覽無余。從中可知,錢玄同比周氏兄弟等人師從章太炎先生,要早兩年。錢玄同是1906年10月初認識并師從章太炎的。章太炎在該年10月8日,曾有信致錢玄同,曰“得書知君為好學研精之士”,“期欲握手”。其時,離章太炎因“《蘇報》案”獲釋,旋即流亡日本,只過了三個月,離錢玄同入早稻田大學不久。
錢玄同將這些信函,依時序裝裱成冊,注明從何地寄往何處。其中四十封是討論學術的,八封系論時政,余下十一封,乃為家常閑事。從這些信中,我們可知錢玄同求知若渴,好學不輟,老師章太炎誨人不倦,有問必答,錢玄同學業大進。
章太炎及門弟子多達百人,其中得意者五人,即世人所云“天王黃季剛、東王汪東、西王朱希祖、南王錢玄同、北王吳承仕”,五人各繼承師說一端,自成體系,自成學派,皆成民國初之有影響的學者。與章太炎關系最密切的,首推錢玄同,依次是朱希祖、吳承仕。周氏兄弟在章門中,學無所長,一般而已。
章太炎致錢玄同的信函中,有的還反映當時的政治形勢,如辛亥革命后章太炎因反袁世凱稱帝,被囚北京。1914年8月19日,寫信給錢玄同稱:“知弟近甚郁郁,仆亦不甚舒暢,何不相過一談。”抗日戰爭爆發,章太炎以赴京講學為名,促少帥張學良抗日。講學時,錢玄同等弟子或為翻譯,或代寫板書,或遞茶送水。章太炎晚年繼續講學,創建出版《制言》雜志,錢玄同等積極參與。最令章太炎高興的是,錢玄同、吳承仕為他編印《章氏叢書續編》。章太炎親自作跋,跋中對錢、吳稱贊有加:“吳興錢夏,前為余寫《小學答問》……忽忽二十余歲,又為余書是《考》。時事遷蛻,今茲學者能識正篆者漸希,于是降從開成石經,去其泰甚,勒成一編,斯亦酌古準今,得其中道者。”章太炎去世,錢玄同為老師作一副長聯為挽聯,并與同門為恩師在孔德學校禮堂開追悼會。
《錢玄同文集》曾收錄了錢玄同為編輯出版《劉申叔遺書》一書而給該書校對鄭裕孚先生寫的六十八封信。從中可以窺見錢玄同為編此書的許多歷史細節,包括錢玄同所堅持的學術思想,以及這本書的指導原則、體例構思,特別是所經歷的艱辛。
一位新文化運動的驍勇之將,曾以思想激進、言論偏激者著稱于五四運動時期,但他在整理編輯《劉申叔遺書》的過程中,對學術毫無門派之見,知人論世客觀平和。而其間彌漫著對故友的深情厚誼,更讓人感動。
劉申叔,即劉師培,江蘇儀征人,晚清著名革命黨人。1903年在上海晤交章太炎,贊成光復,參加同盟會后一度亡命日本,其妻以不得志于同盟會,轉入清端方幕中,出賣革命黨人。袁世凱竊國稱帝,劉師培又為籌安會上勸進書之六君子之一。后落魄于天津租界,蔡元培主政北大,請他到北大任教授。家傳文字訓古之學,治三傳。擅長文字,善駢體文,所著文學論文,時有獨到見解,著述較多。但身后蕭條,無力整理出版,錢玄同編入《劉申叔遺書》共七十四卷,乃為國學大師。
在黎錦熙看來,為人結集著述,友人強于弟子,錢玄同是最佳人選。其一,二人交情深厚。錢玄同1903年便接觸劉師培的著作,甚是嘆服,“有世誼,愿與訂交之心甚熾”。1907年,在日本章太炎處初見劉師培后,錢、劉二人過從甚密。錢玄同曾說:“自爾遂恒與劉君談論,獲益甚多。”其二,錢玄同乃章太炎之高徒,學問博大精深,且與胡適等親近,深具現代科學與民主素養。用黎錦熙在《錢玄同傳》的話,就是錢玄同“以音韻學為主,本其師傳,復運以科學方法,參以新獲材料,卓然成當代大師”。他能以歷史眼光來整理、評判。
曾有人勸錢玄同,劉師培晚節不保,曾引起公憤,這等人不值得為之編輯遺著。錢玄同認為“吾儕此時刊行申叔遺書,首在表彰其學術,次則為革命史上一段史料”。一切已成歷史,不容改變,也無須諱飾,故當實事求是,以尊重歷史,其學術成就自有價值,需要繼承。錢玄同堅持“尊重歷史,表彰學術”的原則,即可體現偉大的思想境界,這又是《劉申叔遺書》成功的原因。
劉師培雖僅享壽三十六歲,但一生勤奮著述,共著有四百多萬字,居民國初同輩學者之前列。當時為亂世,遺著多散佚。錢玄同除翻遍各種報刊、儀征劉家的藏書、藏稿,還到處收集。黎錦熙說,除了報刊與直接從儀征劉家所得的材料外,“大部分是錢先生舊存與逛廠甸陸續得來的材料”。
錢玄同為一著名學者,一般還是易征得相關資料,但也有舍不得示人者。黃侃曾于1919年焚香跪地拜劉師培為師。黃侃處就藏有不少劉師培的書稿。不過錢玄同與同門師兄黃侃曾鬧矛盾失和,不便向他借劉師培的資料。后來錢從另一師弟吳承仕處得知黃的友人,河南大學教授邵次公曾向黃借《西漢周官師說考》,錄有副本,又有某君轉錄了邵之副本。錢玄同立刻給鄭裕孚寫信說,先生只須訪吳承仕,托人向邵或某君轉借抄錄,“如此,則此書竟能印全帙矣,豈非大快事!黃藏周禮、儀禮兩注,以前我們認為最無辦法者,今周禮有黃氏油印本,當由弟向其門人陸宗達君借校,儀禮可由檢齋去向邵君借抄。此最難得圓滿解決之問題,從此竟有解決之方法矣”。
錢玄同承擔《劉申叔遺書》的編輯工作,已是五十歲左右,身體狀況極差,他還要到北京師范大學上課。一次在課堂上頭暈目眩,差點摔倒。同時,他還任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常駐干事,要承擔編《簡化字表》的工作。此外,他和吳承仕受恩師章太炎之托,共同編輯《章氏叢書續編》。身體虛弱,工作繁重,但他以過人毅力,全身心投入,一絲不茍地做好所有工作。
1937年3月31日,《劉申叔遺書》全部編完,由錢玄同為全書作序,次年11月付印。又一年后,錢玄同溘然而逝。
為亡友、為中國學術遺產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錢玄同嚴謹的治學精神、重情重義重理的人格魅力,長留文化長河之中。
錢玄同是留日出身的,但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態度上,卻保持了一位學者的愛國主義立場。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錢玄同與所有日本人包括學者,都斷絕往來。幾乎在社交場合,甚或在文人的宴會上,凡有日本人參加,他堅決不出席,如若偶見日本人,他會怒目拂袖而去。
九一八事變后次年,章太炎先后三次到北平演講。有一次錢玄同正與老師章太炎在客廳談話,特從南京大學趕到北平的黃侃也來拜見老師。黃侃常戲呼他“錢二瘋子”。同門師兄弟都在,黃侃忽然大呼“二瘋”,指責他不好好研究音韻學,偏偏要弄什么注音字母,提倡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