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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民國二十一年(1932)(2)

錢玄同原本性子火暴,一聽大為惱火,二人便爭吵起來。這時,章太炎從內室走了出來,見兩個最有出息的弟子吵作一團,既不從中調解,也不怒喝,只沉痛地說:“現在都什么年月了,還吵什么注音字母、白話文啊,快要念日文‘ァイウエオ’(日本片假名)了!”意思是說,如今正值日寇入侵,占我東北,欲滅我中華,國難當頭,你們應團結對敵才是。老師一席發自肺腑的話,讓兩位大學者羞愧難當。

三年后,黃侃病故,錢玄同以同門身份,給與之爭吵了一生的黃侃獻了一副挽聯:

小學本師傳,更(纟由)繹紐韻源流,黽勉求之,于古音獨明其真諦;

文章宗六代,專致力沉思翰藻,如何不淑,吾同門遽失此雋才。

挽聯高度評價了同門師兄黃侃的學術成就,表達了兄弟之情。

七七事變之后,日寇鐵蹄踏進北平,之前北平各高校西遷云南,錢玄同任教的北京師范大學也遷陜西漢中。只有周作人等,不聽胡適等友人勸告,從“苦雨齋”中走出,當了漢奸。錢玄同因患嚴重高血壓等病,行動不便,被迫留在北平,但他以滿腔愛國之心、堂堂凜然之民族氣節,不向日寇屈服。

1938年,在日寇的刺刀之下,錢玄同恢復多年不用的舊名“錢夏”。他請學生魏建功替他刻一方“錢夏玄同”圖章,以表不做亡國奴,早日恢復華夏之志。錢玄同早年留學日本時,參加同盟會,為反清王朝,取名錢夏。

但是,關于錢玄同在日寇占領北平后的晚節問題,曾遭到質問和懷疑,自古以來,愛國精神和民族氣節是知識分子最為看重的操守,也是文人風骨的核心。

質疑是一種科學態度。《漢書·陳遵傳》說:“竦(張竦)居貧,無賓客,時有好事者從之質疑問事,論道經書而已。”現在對錢玄同的質疑,已非“論道經書”,而是關乎他的晚節,因此須事實回應。

不錯,1928年以后,錢玄同已由“猛士”轉為“隱士”,他的思想方法和學術結論趨向保守是事實,但到日本入侵之后,所表現的民族氣節,成就了錢玄同作為士的名節。他躲進書齋,閉門謝客,寄語外地學人:“錢玄同絕不污偽名!”是自勉,又是號召。其愛國精神、干凈靈魂,得到了國民政府的褒獎,曰“永保清操”。

日本入侵之后,從他的日記中可以看到,他對曾經的老戰友、同門,已當了漢奸的周作人之偏重享受、無恥事敵有私議;有對離北平的北師大秘書長汪如川表示自己決不當漢奸的錚錚之誓言;有對日本人的文化拉攏的堅拒;國難間,有多次婉拒友人邀宴吃飯的記錄。錢玄同的日記,對質疑者做出了清白的回答。

1933年春,錢玄同在給黎錦熙的信中,就有辭謝符定一邀請吃飯的表述:

緣國難如此嚴重,瞻念前途,憂心如搗,無論為國為家為身,一念憶及,便覺精神如此不安,實無赴宴之雅興也。(《錢玄同日記》)

言之鏗鏘,鐵骨錚錚。士者,不僅是民族專司思考的理想的智者,還是不惜性命、一身熱血的愛國者。

是年5月7日,北京師范大學研究院的畢業生們,為答謝師長的諄諄教導,特宴請眾教授。錢玄同照例謝絕,為顧念師生情誼,他參加了飯后的師生合影。

6月6日,胡適即將參加第五屆太平洋國際學會之前,錢玄同寫信給胡適,破例為他設宴踐行:

我從熱河淪陷以后,約有三個月光景,謝絕飲宴之事,我并非以國難不吃飯為名高,實緣彼時想到火線上的兵士以血肉之軀當(擋)坦克之炮彈,渾噩的民眾又慘遭飛機炸彈之厄,而今之東林黨君子猶大倡應該犧牲糜爛之高調,大有“民眾遭慘死事極小,國家失體面事極大”之主張,弟對于此等怪現象與新宋儒,實覺悲傷與憤慨,因此,對于有許多無謂之應酬實不愿參與,蓋一則無心談宴,一則實不愿聽此等“不仁的梁惠王”之高調也。

自塘沽協定簽訂以后,至少河北民眾及前線士兵總可以由少慘死許多乃至全不遭慘死,故現在不再堅持不飲宴的主張了。

錢玄同念及國難與蒼生的苦難而不飲宴,又以“民眾及前線士兵”“少慘死”,“不遭慘死”為由,“不再堅持不飲宴的主張了”,于情于理,皆不相悖。錢玄同“非以國難不吃飯為名高”,我們當也不該以其“不再堅持不飲宴的主張”為怪,乃至責其自食其言。

但1938年3月29日,北平、天津淪陷之際,錢玄同卻接受何克之的邀請,出席了有日本人山崎宇佐和文化漢奸參加的宴會。

《周作人年譜》(張菊香著)記載了這次宴會:“午往玉華臺,赴中國大學校長何其鞏之招宴,同座有山崎宇佐、羅文仲……錢玄同、沈兼士。”

何其鞏為招宴者。何其鞏即何克之,原馮玉祥的智囊。1928年任北平特別市市長,1936年至1946年任中國大學校長。淪陷后,何氏所主政的中國大學從不掛日偽旗幟,不接受日偽一分錢的資助,校內無一日偽官吏。作為一個多年在舊軍政界任職的有復雜社會背景的官員,他與日寇不即不離,在灰色地帶做了不少的事。他參加過不少日偽的活動,但不助紂為虐,特別是受日本憲兵隊懷疑拘傳,以沉默絕食自保。何克之不是愛國志士,卻也不是漢奸,怕連“親日分子”也不是。

可惜錢玄同的日記對此次宴請沒有記錄。但在其3月23日的日記中,有一與之相關的信息,錢玄同當日電話約周作人,“同訪何其鞏,為孔德事也,在何家見”。孔德學校是早年蔡元培借中法庚款而建的學校,錢玄同不僅在該校兼課,有自己的辦公室并數年在此居住,與該校淵源頗深,是多年為孔德學校盡心盡力的“五四”學人。

錢玄同出席何克之的玉華臺之宴,應視為與“孔德事”有關。況淪陷下的北京,社會名流與普通市民,不可能生活在沒有日本人影子的社會空間里,如同剃頭匠不能不為日本人剃頭,引車賣漿者也不能不賣給日本人,老師不能不領日偽發的薪水,與日本人有一兩次禮節性的接觸,豈能與周作人接受日本人的授命,主管其機構中的一部分的漢奸勾當相提并論、混為一談?

在錢玄同生命最后的1939年,1月1日,他得知周作人被刺,先派兒子秉雄去三道灣慰問,4日,他自己也曾去周府見老朋友一面。周作人記錄了這次拜訪,二人談話時,“未幾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鄰室,旋從旁門走出自去”。這證明錢玄同極重感情和私誼。在周作人尚未完全落水的情況下,探望被刺的老朋友,完全可以理解。

1939年1月17日,下午6時,距最后一次見周作人的第十三天,在嚴冬寒風肆虐的北平城,錢玄同因高血壓致腦溢血亡故。家人為他辦了一個簡單的祭悼活動,送走了這位新文化運動的驍將和國學大師。消息不脛而走,遠在陜西的北師大舊同事們,以西北聯大的名義為他開了隆重的追悼會。老朋友許壽裳為他送的挽聯是:

滯北最傷心,倭難竟成千古恨;

游東猶在目,章門同學幾人存?

短短幾年,章太炎、黃侃、錢玄同先后辭世,不啻國學的重大損失。好在,作為文化大師,他們的靈魂已鑄刻在20世紀的中國文化史上。人們不會遺忘他們。

“一條清溪,澄澈到底”——由叛徒到隱士的劉半農

魯迅先生不勝感慨地說過:“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歲月淘人,尤其未曾叱咤亦未曾煊赫的人,于世間,如同匆匆過客。好比劉半農,連各種文學史都輕描淡寫,更何況當下追逐滾滾紅塵的年輕人,即便文學系的大學生,或只知他曾與錢玄同客串,演過一出《復王敬軒書》雙簧,痛駁國粹派的那段佳話而已。或頂多看過胡風寫的《五四時代的一面鏡子》,說劉半農是“平凡的戰斗主義”者,有一種不妥協的硬漢精神,“始終沒有離開所謂‘實事求是’的精神”。

其實,身處破舊立新時代的劉半農,是個富有理性的戰士和個性鮮明的學者。

回頭看看“五四”以來的文化驍將及革命文藝戰士們,從文學到文化,求激進巨變,都有急躁極端的心理傾向,常常導致急功近利或簡單片面化的傾向,尤其更易導致以政治標準取代文藝本身的美學價值衡量。舉凡創造社、太陽社諸公,包括在共產國際指揮和“左傾”路線影響下的左聯,他們提倡并實踐的所謂“革命文學”,恰恰與文學、文化的健全發展相悖。

魯迅的悲劇,也正在于他對一切都批判,都否定。比如對國學、文學傳統、漢字,對國粹京劇、中醫,無不采取文化虛無主義的立場。說到京劇,不妨聽聽劉半農的意見。他在《梅蘭芳歌曲譜·序》中對京劇反思道:

十年前,我是個在《新青年》上做文章反對舊劇的人。那時之所以反對,正因為舊劇在中國舞臺上所占的地位太優越了,太獨攬了,不給它一些打擊,新派的白話劇,斷沒有機會可以鉆出頭來。到現在,新派的白話劇已經漸漸的成為一種氣候……所以對于舊劇,已不必再取攻擊態度;非但不攻擊,而且很希望它發達,很希望它能把以往的優點保存著,把以往的缺陷彌補起來……必須按著步驟,漸漸的改去。若要把它一腳踢翻了搬進西洋貨來,恐怕還不是根本的辦法。

劉半農是位自由主義詩人,但他對待文化及文化遺產的觀念,具有馬克思主義精神。新文化運動培植了知識分子磅礴的個性精神,使他們的文學創作與時代同時高漲。但隨著歷史的發展、時代的動蕩,有人繼續高歌猛進,有的漸失去“戰士”的鋒芒。劉半農后來下苦功夫研究語言學,“戰斗”變成“青燈古卷”。在研究語言學時,砥礪精神并沒有消遁,于寂寞中建立起自己的學術體系。這由“叛徒到隱士”的命運,是悲劇還是正道,留給后人評說。

1932年,劉半農在編自己的《初期白話詩稿》時,在為之作的序中慨然曰:

從民國六年到現在,已整整過了十五年。這十五年中國內文藝界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動和相當的進步,就把我們這班當初努力于文藝革新的人,一擠擠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

在這篇序中,還曾提及另一位“五四”作家陳衡哲,她說到早年創作白話詩時,說那“已是三代以上的事了”,說明劉半農、陳衡哲都深感新文化運動的迅猛與自己的落伍。遙想年輕時的激進,不勝感慨。

劉半農原名壽彭,后名復,初字半儂,后改半農,江蘇江陰人。少時在家鄉念私塾,后以江陰考生第一名就讀常州府中學堂,與后成為國學大師的錢穆、成為中國共產黨領袖的瞿秋白同窗。1911年,劉半農與這幾位同學參加學潮,被開除學籍,回鄉當小學教員。辛亥革命爆發,又與其二弟,后成為音樂家的劉天華赴清江參加革命軍。1912年,離開軍隊回鄉,向人借得五塊大洋,同劉天華闖蕩上海,加盟開明劇社,兄為編劇,弟任音樂指導。

其間,劉半農又以自己的創作,很快成為所謂“鴛鴦蝴蝶派”作家。1916年10月,劉半農在《新青年》以半儂之名,發表《靈霞館筆記》,其中收錄了愛爾蘭詩人約瑟·柏倫克德的詩《火焰詩七首》等。接著,《新青年》又以“靈霞館筆記”為題,連載劉半農用白話文翻譯的詩歌、散文,與胡適在該刊連載的日記《藏暉室札記》,相映成趣。

1917年9月,主政北京大學的校長蔡元培和文科學長、創辦《新青年》的陳獨秀,欣賞劉半農的思想觀念和學識才華,將中學都沒畢業的他,聘入北大任教。這在非常倚重學歷來遴選教師的北大,是破了先例的。

當年,劉半農與從美國歸來的胡適博士,幾乎是同時踏入位于北京沙灘的北大校園的。很快,陳獨秀、胡適、劉半農便著手改組《新青年》工作。是年10月16日,劉半農在給好友錢玄同的回信中有這樣一段話:

文學改良的話,我們已鑼鼓喧天地鬧了一鬧;若從此陰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說我們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問問自己,也有些說不過去罷!……比如做戲,你、我、獨秀、適之,四人,當自認為“臺柱”,另外再多請名角幫忙,方能“壓得住座”;“當仁不讓”,是毀是譽,也不管他,你說對不對呢?

這是迄今所見將《新青年》由陳獨秀一人操辦,轉為同人組合來辦的最早勸議。經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四位“臺柱”的商議,《新青年》自1918年元月始,由北大的六位教授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陶孟和輪流編輯;后來又由李大釗、高一涵頂替了出國訪學的陶孟和與劉半農。《新青年》由此得到改觀。

劉半農在《新青年》等報刊上,發表多篇以文化評論為內容的雜文,除了與錢玄同合演雙簧作《復王敬軒書》,又有《辟〈靈學叢志〉》《作揖主義》等,對封建守舊派及黑暗社會現象無情痛擊。其文筆流暢,生動活潑。他還翻譯了小仲馬的歌劇《茶花女》及不少英、法作家的作品。詩歌和散文也寫了不少,有白話文詩集《揚鞭集》。劉半農對白話新詩在內容和形式上,做了不少嘗試和探索,吸取民歌和民間口語的營養,富有寫實風格,音韻節奏和諧自然。雜文有《半農雜文》,語言也頗為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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