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郡府囗南京解元楊廷樞,亦避居光福。彼系名流,交游殊廣。湖海之屯聚者,以興復明朝為辭,楊君潛通札,事亦有之。風聞上臺密令統兵者襲執楊君,及其內眷,時二陳、巴三公扎營在蘆墟,解廷樞到臺,抗言不屈,為巴提督所手刃,妻女受辱不可言,責令饋千金取贖,遷延半月,諸門生湊銀贖出,何楊門不幸也。錄楊維斗絕命辭云:蘇郡有明朝遺士楊廷樞,幼讀圣賢之書,長懷忠孝之志。立身行己,事不愧乎古人;積學高文,名常滿于四海。為孝廉一十五載,生世間五十三年。作士林鄉黨之模,庶幾東京郭有道;負綱常名教之重,類為宋室文文山。惜時命不猶,未登朝而食祿;值中原多故,遂蒙禍以捐生。其年丁亥歲,其日則孟夏之終,方遁跡于山阿,忽罹殃于羅網。時遭其變,命付于天。雖云變如其來,亦既知之矣。有妻黃氏,吳江人,歸予二十余載。有女觀慧,適張氏,年亦二十余春,罵賊全貞,不愧丈夫氣概;舍生就義,殊勝男子須眉。一家視死如歸,轟轟烈烈;舉室成仁無二,炳炳烺烺。生平所學,至此方為快然;千古常昭,到底終為不沒。但因報國無能,懷忠未展,終是人臣未竟之事,尚辜累朝所受之恩?;昃季级?,氣英英而墜地。當為厲鬼。期待來生。舟中書志,不能盡言。
留此血衣,以須異日。愿求知己,面付遺人。如痛父母,即思忠孝。垂沒之言,以此永訣矣。四月二十八日舟中書。又云:余自幼讀書,慕文信公之為人;今日之事,乃素志也。四月二十四日被縛,經五日未死,大罵賊未殺,不知尚有幾日!遍體受傷,十指俱傷損,而胸中浩然之氣,與文國之赴燕亦無異。此心快然不恨,因留殘墨以遺后人。其舟中所作詩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氣千秋應不散,于今重復有斯人。又云:浩氣凌空死不難,千秋血淚未能干。夜來星斗中天燦,一點忠魂在此間。又云:社稷傾頹已二年,偷生視息亦何顏。祗今浩氣還天地,方信生平不荀然。又云:罵賊常山有舌鋒,日星炯炯貫空中。子規啼血歸來后,夜半聲傳遠寺鐘。詩共十二首,茲僅錄其四。尚有稱其妻女殉節者不錄,以其妻女未能死耳。
民間競傳北來有旨,欲選少艾之女以饋西虜,人心惶惶。四月下旬及五月初旬,爭先嫁娶,肩輿樂人掌禮廚司等,價高數倍,鼓吹接踵于路,按撫及有司出示曉諭,至月中方止,大屬可笑。
端午,龍舟競渡,順冶一、二年尚有之。丁亥至絕響,因湖寇未靖,珠桂愈騰,人不聊生,自不暇也。
新撫臺將至,土公已為舊令尹矣。追維其初入吳城,以迄于今,其間變故屢經,鎮定挽旋力不少,生祠之建,殆不為過;乃卜地于虎邱李公祠之右,而鼎建焉。郡邑有司有助,鄉紳亦有助,計費約千余金,而助者僅居其半,主其事者水蒼八兄,任勞又任費也。
操院陳、提督巴,同土公留松江,至五月二十日,復到蘇郡,起馬回江寧,鄉紳士民之心始安,乃知前日扳累之說,皆妄傳也。
六月初七日,新知府吳崇宗上任,亦遼陽人。是日,土公祠上梁,大具威儀,迎牌位入祠,安奉訖,有司紳衿俱送往,土公欲往鎮江候交代,十二日,已起馬登舟矣,聞新撫公履任之任期尚遙,又御前滿洲大人將至,地方乏上臺主持,府縣合詞以清,土公復回郡城。
六月望前,鄉紳劉曙忽被抄提,曙字公旦,崇禎壬午、癸未聯捷,晉江縣令,因世變未任,居鄉亦甚韜斂,未知何以被禍?或昔年荊本徹盟聚諸人欲有所圖,私造印章,擬人官秩,劉君曾受偽印故被提。未審然否?其老母亦提到官,曙及二子侃然抗詞,大約恐無生理矣。
同被抄提者,又有管子靜一家,吳太尊將二姓內眷留于別室,不令赴江寧也。
吳庠陸子上,因丁憂于其家,遷怒大廳曹虎,列其惡款,云詐取鄉紳及典鋪大戶,動輒二三千金,共計數萬金,皆都司袁瑞卿過付,其實皆屬風影。于六月二十二日,令其子與婿將無名榜遍粘貼,被其下見之。拿解曹君,彼武人憤其婿與子,俱被夾,清晨,令人急請水蒼兄到署,訴以受誣,欲送刑廳重究,水老婉曲勸解,但令送吳縣審奪,因署篆乃本學師,猶易周旋耳。時曹公已陞常州總鎮,行將赴新任,事得從寬釋。未久,曹君卒于常州任上,且無子。
六月二十四日,新撫臺周伯達上任,由閶門入,土公于城外交代過,即往江寧,其未行之先,將劉公旦面審一番,止解本宦往江寧,乃其內眷竟被兵丁搶散,太尊僅得留其一子,兵丁得其眷屬,駐舟馬頭,索銀取贖,公旦之母,李子木侍御岳母也,先湊銀二百五十兩贖出,余尚有六口在舟,須頗多銀,一時不能猝辦,未知何日得免此厄。
六月二十八日,中街路口俞家老夫婦,向俱持齋,是日俞老往上方祀神,見山地蕈多,攜歸烹而食之,未幾毒發,六歲一孫先卒,乳嫗一人又卒,老夫婦委頓殊甚,多方療之不效,相繼亦卒,以微物殺四命,異哉!
七夕前,兵丁二人夜往城外妓家欲留宿,因先有客在,兵丁強驅之去,其人不服相爭,遂為悍卒所手刃,明早地鄰執以報官。
蘇松兵備道趙福星,已陞任江寧左布政,代之者金一鳳。先是,趙兵尊泊舟婁門接待寺河下,偶入寺隨喜,見其凋敝,既歸息,夢二僧持募緣,覺而異之,乃召寺僧至舟,果夢中所見者,愷任興修,因欲去任,遂托吳太尊轉行各縣募錢榖以助營建,吳公以錢財出入難憑,寺僧持浼水蒼兄主其事,但變革之后,雖上官勸募,一時未能響應,未知何日得就緒耳。
吳提督戕殺府僚,叛亂已有跡。七月,被戮于江寧,身尸委棄,有一人具棺欲斂之,守者謂不當收罪人尸,執見內院,其人稱身是轎夫,不忍故主暴露,愿收囗〈疒〈癶上土下〉〉之,甘心死罪。內院義而從之,竟不之罪。異哉!
宗師蘇銓,丁丑科也。九月二十八日,按臨吳郡。十月初三日,考儒童起,以次輪考九學畢。十六日,即往松江,此番蓋歲試也。十月初十日,發進學案,本學止四十名,束于功令耳。每縣另取數名入府庠。
按縣盧傳已滿任,因新代巡丁艱,有旨令復蒞事。于十月朔再入城,盧系鄉科出身。
十一月,周莊水鄉忽有一虎在水中,被人提獲,解官清賞。
織染北局,凡織龍段者,一動機梭,即現火光。此皆所未有,不識何故?
十二月初一日午間,滸溪倉前家失火,延燒數家,時西北風狂大,遂逾河起火,燒及閶門內上下兩岸,東至書巷口,西將近官廳,總計百四五十家,至夜方息。撫鎮兩臺俱來彈壓,故絕無乘火搶掠者。俱多(下闕)。
季冬十六日,新代巡梁應龍上任,邇來各差御史及榷關戶部,三員并列,皆新囗。向因閩廣擁立宗王,志圖恢復,錢塘、江蘇,尚相持不下,清朝欲獲兵往取,旨下已幾月,中軍大帥即前取江南李壽名延齡者,然兵少,著令所往之地,每府助兵五百,調集稽停,故除夜前隊方至吾蘇,雖過閶門外,未曾有害,夜宿葑門外,地既僻寂,兵丁歇馬,即往民家搜索酒食,凡小家度歲之需,多被攘去,甚有污及婦女者,幸不敢久停,一宿即行耳。
舊巡撫土公遷按察使,十二月中已履任,江寧洪內院亦奉旨回京,代之者馬公名國柱,洪系明朝甲科,馬固一白丁也。
戊子元旦,至初九日皆晴明,初十日迎春,雨竟日,自此連值陰雨,燈興寂然。過上元夜,十六日才霽。十七日,大兵中隊到,李公不入城,駐舟滅渡橋,候江寧陳操江至同行,停泊兩三日,其馬牛駱駝由閶門入,經吳趨坊到盤門。予十八日目睹騎卒一二人,輒驅馬二三十匹,大約馬有三四千,牛有千余,往過不停留,民家閉門罷市,兵苦無物得買,間或見有食物,便用強攘取,大抵葑門受害為多,府縣先期令民居撥夫供用,閶門一帶,每家出銀二三兩,不勝其苦也。
周子靜,自為安撫通判,向后浮沈幾載,近乃陞授河南開封府,管三十四州縣,最為大郡,非常榮任也。后陞至青州道,何其幸耶!
理刑沈以犧,殘歲已有解任之報,俟完漕兌,然后得去耳。后卜居于蘇,竟以凌氏園亭為住宅,久之復他徙。
蕩口華七,聚眾頗多,清朝官兵莫能制。二月終,統舟數十只往虞山,常熟疑其攻城,警報入郡,不勝駭慮。彼不過登山酬愿,毫無侵犯,乃海虞將卒,亦坐視其陳兵往返,未敢一矢相加。
進士華久誠,向來棄官隱居,因未剃發,被緝,送往江寧,斬之。
申維實名騰芳,以明朝恩生,現任清朝戶曹郎,管崇文門稅課。其子浩夫在蘇,不經少年耳,其友張興公薦一方僧,云善醫,欲浩夫送往僧舍暫寓,浩夫至草庵,經一宿,此僧即以盜情捕之,到官研鞫,輾轉牽連。少司寇王玄珠,年踰七旬,同申浩夫俱被提獄,玄珠老保出,猶稽留于本府經歷司,竟暴卒于司署,舁歸后竟得釋,總屬上下相蒙,風影脅詐之局耳。
撫院周伯達,號洱如,先以厚資同內眷遣歸山東,人財具被劫擄去,可謂傷心之痛,遂得重疾,后又將宦資載去,復被鈔關滿漢主政邀而取之,隱忍不敢言,疾乃增劇,閏四月二十二日卒于署。
吳江有地名錢家村,一不孝子失其姓名,家貧不能養母,其母久在姊家,戊子五月二十六日,偶接母歸,見母攜有簪珥,欲取之,中途,擠母沈于水,自謂得計,人莫之知也。二十七日,忽大雷電,其人在家恐怖,苦無地自容者,謂妻曰:吾懼甚。將避匿何所?妻曰:汝向不如是,何乃作此狀?無已,則有巨缸在,可暫匿也。遂舁缸覆其人于地,頃之雷止,妻將出之,缸乃牢不可移,集鄉人共舉之,仍不能勝,不得已擊破之,見其人無首,眾大駭異,往報其姊,姊急歸,于舟中見水面浮一女衫,似母平日所服,心已疑之,入門,問母昨已歸,今安在?弟婦云:未嘗歸也。姊曰:吾昨親送母與弟登舟者,適見水面之衣相似,盍往察焉?隨往揭其衣,母尸果在,并逆子之頭亦在母脅下,而口銜其乳。噫!異哉!天之立誅不孝,而顯以示人如此,人其監諸(此條重如侄所述)!
五月二十四、五日,又有兵過蘇,閶門內外,俱閉戶以避擾。
六月中,有兵船載婦女若干往浙江,聞杭據城之半,驅居民悉令遷去,屋宇器皿,俱被兵丁占而有之。
清朝織造一事,為吾蘇富家之害甚大,我明雖有織造,然上供無幾,機戶皆隸籍于局者,未嘗概及平民。近設南、北二局,北局以滿洲大人主之,南局以工部侍郎督之,恣拿鄉紳及富室充當機戶,上戶派機八只,以次而降,下下派一只,大抵給發官價,僅及其半。機戶賠補其半,刻期定限,雇機匠織成異品金彩龍鳳蟒段,解往燕京,以供宮中諸族屬服用。凡任機一只,每年約價百二十金,而進局諸費及節序供饋在外,真無窮之壑也。
戊子夏間,又忽有拔富之異,無論鄉城富家,有衙役稱其饒裕于縣令,本縣或發名帖往借幾百金,或發朱票密拿其人,監某官取千金役索取或及浮尸(疑有訛脫)。一時受害者眾,且有本非殷富,而仇口妄稱,亦遭拿禁。
七月十三日,土公復陞右副都御史,蒞吳,暫駐西察院。次日,府學祗謁先圣,庠友具呈訟長洲令趙瑾貪汗,滿堂哄然。又一友因講書講及明倫堂一字,謂趙瑾持印打傷父額,為敗倫,不可居民之上。撫公不悅,并呈首俱關學降斥,然知趙令犯眾怒,即封閉縣署,奪其印,令傅同知掌之,具疏上請,隨提督衙蠹二十四人周弘訓等,發本府鞫問,坐贓究擬,一時大快人意。
蘇郡守吳崇宗,頗得民心,已陞馬政道副史,將赴任江寧,士民公建生祠于虎邱。八月十三日,塑像入祠;十八日,吳公長行,多執香送者。
新知府徐應召,即于是日上任,亦遼陽人。來時道經山東,家眷四十口,被劫失散,僅存數口至蘇,文憑亦失去,后于路傍檢得,已踐踏殘毀,履任后,補綴之以繳部。長洲縣令貪橫,土公已白簡從事,兩月后,得旨削奪,撫按提問,土公乃下之獄,發本府徐太尊、單四府,會勘擬徒,猶以為未蔽厥辜,遷延久之,后竟寬貸。
松鎮李虎子領兵在閩,與金聲桓合,其家口尚留松江,土公于十月中往松江,出不意執其家眷,送江寧羈留之。
九月末,忽封大小船于河下以備用,殊為擾害,商旅至于不行,各船停住月余,貧者多致餓死,后竟不用,仍令放去。
土院之后撫吳也,暫住西察院,因前院周洱如卒于清嘉坊東之署中,謂形勢不利,大加修改。十二月初八日,值冬至節,是日乃遷入本署。予偶過之,見其建坊鑿沼,東西置更樓,非昔故觀矣。
十二月二十三日立春,長洲新令郭經邦,于三日前到任。二十一日即與迎春,乃郭令貌既猥陋,又甚憒憒,惟群下是聽。至庚寅秋,以不職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