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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東宮煙雨(2)

那一回,他大著膽子為李善長說了幾句話,不僅未起作用,反倒惹皇上生氣,也傷了他們父子間的和氣。那是洪武十三年的一個春日。天氣晴朗,太子陪皇上在乾清宮議事。其實胡惟庸剛剛伏誅,而李善長因與胡有戚誼關系而受牽連,皇上欲加之罪。太子對李善長雖無很深的了解,但以前母后在日,曾聽她說過李善長的一些好話,便向皇上進諫。說:“父皇誅夷過濫,就不怕忠臣們寒心嗎?”皇上一時默然。稍頃,令人取來一根棘杖,放到地上,對他說:“那是什么?汝且為我取來一看!”太子因懼棘針刺手,便沒有揀取。不料父皇又說:“揀呀!為何不揀?是怕刺手嗎?”隨即意味深長地笑道:“朕令汝取棘,汝以為棘上有刺,怕傷汝手。若得棘刺除去,不就無虞了嗎?朕如今所殺的大臣,便是為汝除刺,汝難道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嗎?”……但當時太子并不感激父皇這種“拔刺”的辦法,倒憑了年輕氣盛,直抒胸臆。便與父皇爭辯說:“父親的用心兒臣當然知道。但兒臣愿意父皇用堯舜的辦法?!闭f著說著,有句話就說得太沖,太過刺激:“父皇難道就不明白,‘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嗎?”于是惹得父皇怒不可遏:“什么?汝是譏我為桀、紂嗎?”隨手搬起御座向太子頭上砸去……如果說父皇處置大臣是為儲君拔除棘刺,太子亦能理解;但令他痛苦的是,何止大臣,尚有自家的骨肉兄弟呢!朱梓是如何死的呢?

潭王朱梓是太子的八弟。他一直駐藩長沙,遠離京都,按說不會與謀逆的奸黨沾上邊兒的??烧l知因為他的岳父於顯及妻弟於琥坐胡惟庸黨而被誅,他自己也便恐慌不安。果然有人告他“潛謀作亂”。父皇便立即召他來京受審——就跟這一回對待秦王朱樉毫無二致。偏潭王十分憤恨,索性“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根本沒有秦王朱樉的明智——于是憤怒對傳旨的大臣喊道:“我不去!我寧見閻王,不見賊王!”說罷,攆走大臣,關閉宮門,與其妃於氏緊抱一起投入柴薪。頓時火光沖天,連同整座王宮化為灰燼!長沙的那把火已經燒過去兩年了,但是那種燒焦的肉體的氣味仍在。太子間或也夢見那火,燭天燭地,而人在火焰上舞蹈。有時那在火焰上舞蹈的并不是梓,而是其他人,甚至也包括了自己!

他也常在夢中請求梓的寬恕。雖則他也知道,那治梓于死地的并不是他,而是父皇。但他畢竟是太子,他應該能在父皇面前為兄弟說幾句話的。可惜他沒有說。為此他深懷愧疚,意識到這將會影響到他的壽夭!

也許,正因為有潭王梓的前車之鑒,他這回必須為秦王樉開脫了。

那剛好是春節的前夕。太子風塵仆仆回來,急忙去文華殿覲見皇帝。他記得那日奇冷。從東宮到文華殿并無多遠,他卻已手足冰涼。車子里的太子覺得寒徹骨髓,突然間有一種諸葛武侯在五丈原巡營時的滋味。

皇帝年逾六旬,但健康得令他羨慕;而他剛剛四十出頭兒,已自覺行將就木了。

父皇照例說了幾句慰勞的話,馬上切入正題,由太子稟報赴陜的前后經過。他說,遵照皇上旨意,他在陜西“施仁布惠”,使庶民咸頌萬歲恩德……但皇上聽得并無興趣。或許,此類頌詞皇上聽得太多而膩了吧?聽著聽著,皇上突然插問一句:“你是傷風了?怎地一直咳嗽?”

“哦,兒臣是有一些兒傷風,但并無大礙?!彼@才意識到適才是嗽聲不斷的。他甚至還往小太監手捧的盂里吐過幾回痰?!澳蔷涂煺f說秦王的事吧!”

“是!臣遵旨……”太子知道這才是“正題”的開始。他字斟句酌,把早已默念過的奏稿再念一遍。一面念,一面察言觀色。

他當然先從無關緊要的事上說起。的確不錯,秦王對自己太過放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做了些不該做的事。但多系身邊的人誤導教唆。兒臣已將所關涉之人帶來,候皇上查明后交有司發落……他看了看皇上,見皇上瞇著眼睛,神色平靜,知道他的所供與秦王之所供比較契合,沒出什么紕漏。他又看了看在龍案另一側侍立的幾位大臣——刑部的尚書和侍郎,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還有一位御使。大家只知道面對皇上誠惶誠恐,而對他的陳奏,看似聽得仔仔細細,但也許什么都沒有聽到。太子擦了把汗。他估計秦王的命運會比潭王的好。

太子繼續陳奏。終于接觸到最為重要的亦即有無“異謀”的問題了。對于這個問題,太子在心里準備了幾套奏稿,他可以隨時根據皇上的態度變換說法兒。當然,他已打定主意要為秦王開脫、轉圜。但絕對不會如洪武十三年的那回,因言語不當而差點讓父皇的椅子砸到頭上。

他說道:“秦王極其關心軍事,時常帶領王府護衛練兵習武”……此時皇上的眼睛一亮,眉毛一聳?!叭粍t經臣一查,他這是謹遵圣訓:不要以為天下既定便丟棄了弓箭刀槍。皇上不是亦時??己宋某紓兊募▎??”……此時皇上微微頷首。旁邊的大臣們也互相覦上一眼。

太子又說:“秦王的確與當地駐防的將軍們過從甚密,常一起圍獵、飲宴……”此時皇上將原先偏坐的身子調整過來,眼睛也直直地盯向他?;噬险f:“他不在王府里好好呆著,整日里鉆軍營,與那些都督、指揮、千戶們喝得爛醉,都鬧騰些什么?”

太子對此早有防備。他并不急于回答。他又咳嗽了幾聲。他用袍袖拭了拭額上的汗。其實,冷汗早將內衣溻透了,涼冰冰貼在了身上。他不由地打個寒噤。

“嗡?”皇帝站起來,目光兇兇。幾位大臣也都盯著他。殿里靜靜地。在他又咳嗽的時候,某位侍郎竟也喉頭發癢隨著咳了一聲——卻不敢真咳,忙用袖頭堵住嘴巴。

這一刻,被囚的秦王是否也會咳嗽呢?秦王的頸項是否會因這咳嗽而突然發涼呢?是啊,秦王樉的命運須臾間便會有結果了!后來,當皇太子標又回到那記憶中的須臾間時,他都后怕得要命。他想象著秦王校在被押赴刑場的時候,朝他聲嘶力竭地大罵:“你這狗東西!竟還是我的親哥嗎?是你把我送上了斷頭臺呀!”……而正因為有這種想象,太子標從記憶中回到現實之后,便會有莫大的自豪與驕傲!

是他把秦王樉的性命保住了!就是在那可怕的須臾間里,他忽然發現父皇的眼神兇則兇矣,但卻有著一絲絲悲哀,一絲絲怯懼,一絲絲祈求,一絲絲鼓勵……總之是復雜而奇怪的眼神。

他恍然大悟。也許,恰是在這一刻,太子標才完全理會了,父皇在他離京之后,為什么遣中官飛速攆上,傳達那條圣諭!

是的,也許是那聲震撼殿宇的炸雷,振聾而發聵,使父皇終于明白了,必須提防看不見的“陰謀”。卦上的“陰謀”寓意豐富,未必指的是某個人,或某幾個人(胡惟庸黨),在明目張膽地挑撥他們父子之間自相殘殺。這“陰謀”的制造者,只能是看不見的鬼魅啊!

是的,父皇其實最希望看到的,是借太子的手,堵住別人的嘴巴,而將他的親兄弟救下。

既明白了父皇的本意,后面的話不就好說了嗎?于是,太子便解釋說:“陛下您把他派在那兒,令他節制陜西兵馬,為的就是防備蒙古人。他與將士們過從甚密,那不是好事情嗎?至于酒醉說幾句渾話,或做幾件渾事——比如于軍帳中拉民女來勸酒等種種劣行,陛下可加深責。但切勿重辦!”

他說到這里,皇上意愈加惱怒了?;噬想x開御座,咚咚咚走到他的面前叱道:“汝竟敢替他開脫!他身為親王,其行跡卻如市井之徒!不要說在軍中胡鬧,即使在王府之內,又該當何罪?”然而,雖聲色俱厲,卻與洪武十三年的聲色俱厲迥然不同。他明白父皇是在同他演一出戲。

接下去太子又解釋說,秦王并非反對遷都。他實在是對秦地愛之太深,生怕因遷都而失去那塊封地。他在那兒已有多年,與關中父老是有了水乳交融的深情。他不似有的親王,本有王國,卻戀著帝都的繁華而遲遲不肯就藩。秦王在關中苦心經營,恨不能三年五載便將陜西變得如江、浙相似?!氨菹抡埧矗@便是由他親手繪制的陜西地圖!”

太子在這節骨眼兒呈上陜西地圖,而且能大膽地欺騙皇上說這是秦王所繪,這太出人意料。不要說在場的大臣,就是皇上也頗受感動。皇上將地圖在御案上展開,手指輕按著,臉幾乎是貼在了圖上。那斑白的長髯在圖上拖來拖去。他是要親吻這片大地。大地給了他柔情。所以,當他抬起頭的時候,眼里分明有淚花在閃動了。

于是后來皇上在太子和大臣們的懇求下,決定寬宥秦王。不僅沒有殺頭,沒有廢為庶人,沒有削其王位,甚至連俸祿也只是減其三年二載。但是皇上要秦王好好研習洪武六年頒布的訓誡諸王的《詔鑒錄》,一條一條,一字一字,對照自身,好生反省。如有重犯,嚴懲不貸!太子忍不住潸然淚下。這眼淚是為秦王流的,也是為皇上流的,更是為他自己流的。

“秦王駕到!”隨著太監尖細的一嗓兒,門簾閃處,一個高大身影撲進來。踉蹌兩步,喊一聲:“大哥!”便在太子的榻前跪倒,泣不成聲。

“唉,二弟,你這是做什么?快請坐!”但是秦王并不坐。他把宮人擺好的座椅搬開,抹著淚水說道:“大哥,無論如何,你得受我三拜!”說罷,行拜禮。太子原想他一拜三叩首也就罷了,不料連續三拜九叩首。

秦王的座位靠得太子極近,兩個人面對面,彼此可以端詳得清楚。太子看到的是一條高大碩壯的漢子。眼眸虎虎的,里面存了粗蠻與率直。皮膚粗糙些,顯然是西北的氣候所致。那兒風多而雨少,太子受不了,就??人裕袝r也吐粘粘的痰,所以他就多少替秦王抱點兒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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