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宮煙雨(1)
- 世界偉人傳記叢書:永樂大帝朱棣
- 楊發興主編
- 4877字
- 2016-03-11 16:23:23
一
對皇太子朱標來說,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春天,是最煩人最痛苦的季節。
但他也不曾想到,這是他在人世間度過的最后一個春天。
新春正月,恰是“千門萬戶瞳瞳日,卻將新桃換舊符”的時節,帝都應天城內洋溢著一派升平景象。戰火早已遠去,人們在廢墟上建起了比“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的古金陵更顯雄偉的應天新城。街衢店肆煥然一新,士庶商民摩肩接踵。到處炸響著爆竹,到處飄溢著酒香。秦淮河上更是彩燈映粉面,絲竹伴槳聲。連一向苦慣了的引車擔漿者流,那冷了一冬的臉上都綻現出春意盎然的微笑。
但是,皇太子朱標卻感受不到這春的氣息。太子所居住的東宮謂“春和宮”,也可稱為“龍興宮”,在這里聽不到鞭炮,也聽不到喧嘩笑語。因為防衛的需要,殿內向來不植花木,故而不可能看到枝頭的花蕾或新綠。在這里你只能根據寒暑的變化來判斷冬春四季。
惟一能使朱標意識到節日氣氛的,便是過春節比平常更繁忙更勞累了。
朱標所處的時代,朝廷尚沒有頒布春節休假的制度,君臣們照常上朝。在這點上真不如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舒服。
朱標為朱元璋的嫡長子,系孝慈高皇后馬氏所生。他自洪武元年正月被立為太子,迄今恰好二十五個春秋。洪武十年,因朱元璋頒詔:“自今政事并啟太子處分,然后奏聞”,國家一般政務實際上已落到他的肩頭。又因洪武十三年罷丞相一職,析中書省之政以歸六部,六部之奏直達圣裁,所以太子的公務就特別繁忙。每日案牘如山,鬧得他宵衣旰食,席不暇暖,任是鐵鑄的軀體也架不住日銹夕蝕。更不消說,他的身體本就不強,兄弟之中最顯孱弱,故而雖四十歲剛過,正值如日中天的盛年,卻已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了。
遵照《周禮》并沿襲歷朝規矩,從“正旦”夜漏未盡七刻鐘鳴,皇帝及在京文武群臣在奉天殿行大朝儀,大家互相拜年;拜年而后又于謹身殿大排筵宴,君臣舉觴同賀;再而后浩浩蕩蕩前往太廟祭祀皇帝的祖宗及配饗的功臣英魂……最隆重最繁瑣的則是大祀天地。祀前齋戒七日,使其以整潔之身面對神明。到了大祀之日,又是戴月起床,冒寒出宮,祭天于南郊之圜丘,祭地于北郊之方澤。連同大明、夜明、星辰、太歲、五岳、五鎮、四海、四瀆及風云雷雨諸神都已祀過,皇太子略松口氣,已然臥床難起了。
所以,上元燈節的前夕,宮內即悄悄地流傳著太子得病的消息。卻只見太醫們一遍遍被召進東宮,又各自冷著臉子回去。據說只是“偶感風寒”,但吃的什么湯藥,卻嚴格保密,無人能夠知曉。
當然,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太子妃呂氏即是曉得病情的一個。
這一日,姓左的一位年長御醫給太子把了半天的脈,而后說句:“不妨事的,將息數日便好。”然后開了藥方,無非人參、黃芪、甘草、白芪之類。待向太子床前跪辭過,拿起醫包走到廊前的時候,卻被太監喚了回來,說呂娘娘有話要問。御醫便又躬著身退回。在西廂房里,隔著紗幔與呂妃唧咕了幾句。呂妃忍不住嗚咽起來。后來,送走了御醫,呂妃重新洗了臉勻了面,等再至太子榻前,已是笑意盈盈了。
不一會兒,湯藥已然熬好。呂妃便用一只耀州窯的白瓷刻花碗盛了藥湯,一匙一匙,親自喂進太子嘴里。“沒事的,”呂妃說,“御醫只是囑咐你注意歇息。‘三分醫,七分養’呢。”“你拿藥方我看。”太子說。
他看了藥方,果然也沒有什么,隨手扔在一邊。又問隨侍的太監:“剛才我打盹兒的工夫,可有人來過嗎?”
太監說:“是秦王遣一位姓莫的長使來過。”太子便有點警惕:“秦王府的人?來做什么?”
“說只是代秦王問太子的春安。他自己不方便來,否則早就專來拜年了。”
太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都說些什么?”“莫長史也沒說什么。只是說,秦王感謝太子殿下的關照。”
太子便閉上眼睛,且揮手讓他們退出。太子呻吟似地長嘆口氣,心里怨道:
“朱樉啊朱樉啊!我這病恰是你折騰出來的呀!”……二
太子的病的確與秦王有關。
洪武帝共有二十六位皇子。乃是:太子標、秦王樉、晉王棡、燕王棣、周王橚、楚王楨、齊王榑、趙王杞、潭王梓、魯王檀、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肅王楧、遼王植、慶王栴、寧王權、岷王楩、谷王橞、韓王松、沈王模、安王楹、唐王桱、郢王棟、伊王木彝。最后一位皇子楠,剛剛滿月便夭殤,故未冊封。
以上二十六位皇子之中,秦王樉、燕王棣、晉王棡、周王橚、楚王楨、齊王樽、趙王杞、魯王檀為洪武三年冊封。而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肅王楧、遼王植封于洪武十一年。直到洪武二十四年,即皇太子朱標得病的去年,又封了慶王、寧王、岷王、谷王、韓王、沈王、安王、唐王、郢王、伊王。
在朱標的二十幾位親兄弟之中,有的已經天殤,有的年紀太小;而年紀不算太小,已經能夠參與國事“為皇上分憂”的,或直言日“能對明王朝產生影響的”親王之中,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屬皇后所生,即他的嫡親兄弟,共有四位,即老二樉、老三棡、老四棣、老五橚。其他的,都是洪武帝之孫妃、李妃、郭妃或其他姓氏不詳的妃們所生的了。
太子對朱樉、朱相、朱棣最為重視,十分操心;尤其是老二秦王樉,他更是愛護備至。但竟是老二讓他傷透了腦筋啊!
此事還得從建國之初說起。朱元璋雄才大略,放眼長遠,曾與群臣商議遷都。候選的城池如洛陽、開封等雖也有諸多優勢,但權衡再三還是選中了關中即陜西西安。恰如御史胡子祺所說:“夫據百二河山之勝,可以聳諸侯之望,普天下莫如關中也!”朱元璋很以為然。但不知為何,此事議過,卻不了了之。
遷都事雖已擱淺,但畢竟“普天下莫如關中也”之論引起了朱元璋的重視。為控制西北,便將其嫡親二子朱樉封為漢王,駐藩西安。足見其對二皇子的器重。然而,不承想朱樉并不領情,倒是私下里常吐怨言,怨父皇罰他來邊遠貧瘠地方受苦。埋怨倒也罷了,竟十分嬌縱,對地方官吏和駐邊將帥多有不恭,甚至濫殺無辜,惹得民怨沸騰。他以為離京城太遠,父皇對他的言行聽也聽不清看也看不爽,想管教亦是鞭長莫及。殊不知父皇因過分的器重,也便予以格外的“關心”。洪武帝何等人物?他可不是渾渾噩噩糊糊涂涂的庸王。秦王的諸多惡行劣跡早已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他的耳朵。于是,龍顏震怒,決定治朱樉以罪。
然而,真要治罪了,他卻又考慮得很深很深……洪武帝擔心的倒不是一般的犯法違科,而是朱棣這小子在關中究竟有無“異謀”?倘有“異謀”,這小子以“河山之勝”、“諸侯之望”,“舉天下”而與老子抗衡,那可怎么得了啊!
思忖再三,洪武帝秘密將秦王押回,交宗人府看管審查。同時令皇太子前往陜西,調查取證,然而太子出行的名義是“巡撫陜西”,慰問關中父老及駐邊將士。
就在去年的中秋八月,太子朱標點齊了隨行的文武臣僚,浩浩蕩蕩地出城了。
出城那日,本來天氣晴朗,卻忽然彤云蔽日,轟隆隆一陣霹靂震撼殿宇。洪武帝大為驚駭,是夕竟夜無寐。輾轉反側,遂召來精通《周易》者入宮占卜吉兇。然后遣中官持諭追趕太子的車駕。
第二天,太子在路上見宮中秉筆太監胡公公飛馬而來,喘吁吁高呼“太子接旨”。他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未免忐忑。不想圣諭的意思卻是:“爾昨渡江,震雷忽起于東南,是威震西北之兆也。然一旬久陰未雨,惟有雷火,頗令人疑。因占有‘陰謀’,特囑爾宜慎舉動,嚴加宿衛。至陜則施仁布惠,以回天意。欽此!”
太子連讀三遍,一時未捉摸透皇上的深意。經數千里跋涉,好不容易到達西安,時令已是秋末冬初。顧不得鞍馬勞頓,太子忙巡查視事。陜西本是大省,轄八府二十州九十五縣。不要說踏遍山山水水,就是挨個兒到九十五座縣城站上一站,那也不是輕松的勾當!更無須說,還要接見地方官吏,賞賜有功之臣;還要視察兵營,激勵各級將士;還要理刑獄,查倉廩,訪問耆老,拜謁寺廟……雖是象征性的,卻也勞神乏骨。
自然,最要緊的還是調查秦王究竟犯了怎樣的罪愆。查來查去,看來主要是恃寵放縱,未能嚴于律己。間或潛出王府拈花惹草,竟至強奸民婦,進而又指使扈從將民婦之夫活活打死。此外秦王口無遮攔,常于酒后發泄對皇上的不滿;尤其對“遷都西安”一事過于敏感,竟至口吐臟字,大罵持此議者純是“渾鳥”!自然,如果設身處地為秦王著想,其真實意思,大概是擔心遷都之后,失去他所眷愛的這座王國吧?
然而,秦王究竟有無“異謀”?此事干系重大,卻也最是難查。
何為“異謀”?皇上說的“異謀”指的是什么?太子倒是在秦王府里住過,卻并不見有什么“殺氣”。
他亦曾拐彎抹角地試探過與秦王最投契的人,包括衛所將校們的口風兒,竟也瞧不出有異常的跡象。總之目前為止他還拿不到秦王有“異謀”的證據。
歸根結底,皇上此番令他來處理秦王一案,他老人家究竟想的什么?設若皇上是要治之死罪——依皇上的秉性,未必“虎毒不食子”,“異謀”的小把柄兒說安也是能安得上的!然而,設若皇上不欲治之死罪,而僅僅是要擺一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姿態,做出番“大公無私”的樣子給世人瞧,那“異謀”之謂純屬無稽之談呢!
……對了!父皇曾特為諭示他“震雷”云云,是否要他“雷聲大而雨點小呢”?
皇太子朱標反復揣摸。總不得要領。他當然知道,此番巡陜,是要鍛煉他處置棘手事務的能力。皇上亦曾諭示他:“自古創業之君,歷涉勛勞,達人情,因物理,故處事妥當。守成之君,生長富貴,若非平昔練達,少有不謬者。”這回就是要看他是否能達人情因物理,處事妥當。辦得漂亮不但皇上高興,就是天下臣民亦得服膺欽佩;而一旦將事情辦砸,其后果如何,他一時還想象不出……皇太子又是疑惑,又是愁悶,又有點煩躁不安,又有點膽戰心驚。這萬般苦處,卻又不好向別人傾訴,于是便化作毒液,侵害了五臟六腑。更兼初到西北,水土不服,食也食不好,睡亦睡不寧,爬山越嶺,顛躓蹉跌,漸漸便支撐不住,已然有恙在身了。
但他必須強打精神,不能讓別人瞧出一絲病態。因為他是太子,是國之“儲君”。人們喜愛的當然是一位身體強健、精力充沛而且既有仁愛之心又有治國才能的天才!
畢竟巡撫陜西的時間有限,他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對皇上、對國人甚至對秦王、對自己都要有個交代。于是在征詢了護從大臣的意見之后,采取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將秦王強奸婦女致死人命的事情化解,使原告苦主當堂撤訴。至于秦王說的些個“醉話”,雖也有只言片語屬實,但迭經人們傳播,蒼蠅已變成了大象。權且記錄在案,待回京與秦王質證,然后請示圣裁。
皇太子好歹熬到農歷十一月末。“冬至”將至,陜西早已是冰雪封地,徹骨之寒眼看要將病孱之軀擊斃。只好打點行裝,撤返京師。
他斜躺在轎車里,一面借手爐、腳爐取暖,一面偷偷服藥,在半昏迷狀態里與鬼魅抗爭。
他有時望著茫茫雪野,覺得此行與此生或許如雪野般的一無所有。
太子此番巡陜,倒是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獲,那便是在他離開西安之前,忽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士子來拜,并獻上一張陜西省的地圖。展開一看,不禁又驚又喜:只見全陜西省八府二十州九十五縣,一山一水,一關一隘,溝壑草木,礦產資源,皆朗朗分明,標得清楚而準確。他重賞了進圖者。乘著一時的興奮,準備草擬一份《進圖表》。他知道對父皇來說這是一份極好的禮物。父皇不喜歡珠寶,喜歡的就是土地。他太了解父皇的脾性了!
他在《進圖表》中含蓄地表達了勘察測繪之苦。他相信父皇能從這地圖上看到皇太子的足印……然而略一思忖,他又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并為剛才的想法感到了羞愧。
他“哧哧哧”地將《進圖表》草稿撕碎……
三
“唉!也真是折磨了二弟!”病榻上的皇太子又喃喃著。
自打巡撫陜西回來,朱樉便三番五次派人來東宮打探消息。但太子不漏一點口風,鬧得朱樉提心吊膽,如熱鍋上的螞蟻。
其實,不要說朱樉,連太子本人也心里沒底。最近的幾年,說是“君臣和睦”、“國泰民安”,但奸佞出的也不少,連開國的功臣勛舊都有不少落馬。輕則發配,重則殺頭,甚至株連九族。尤其是一個“胡惟庸案”,牽連了多少人啊!先是胡惟庸以左丞相職圖謀不軌而伏誅,一時震動朝野。而后又有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等“胡黨”共一萬五千人受株連。甚而太師李善長畏罪自縊;致仕大學士宋濂(曾經是太子標的師傅)被抄家、發配,死于路上。父皇近來又命刑部以肅清逆黨事“播告天下”,告示上被列入“胡黨”名單的就有韓國公李善長,列侯胡美、唐勝宗、陸仲亨、費聚,已故侯顧時、陳德、華云龍、王志、楊璟、朱亮祖、梅思祖、陸聚、金朝興、黃彬、薛顯,以及都督毛驤、陳萬亮、耿忠、於琥,凡二十人。對這些人的罹禍,雖多是其咎由自取,但太子心里,卻隱隱有些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