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則徐禁煙的措施
- 走出晚清:涉外人物及中國的世界觀念之研究(第二版)
- 李揚帆
- 8199字
- 2015-04-22 00:19:15
當然,林則徐受命赴粵禁煙,是考慮到了英國方面的反應的。他在京面奏道光帝時,也確實提到向英國方面“頒發檄諭”的事。林去粵后,朝廷在道光十九年(1839年)正月初九和正月二十七日兩次上諭中,均提到如果林要向英王“頒發檄諭,曉示外夷”,一定要“擬底稿具奏,經聯披覽,再行頒發”參見《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第五卷,第25頁。但對于如何與外國政府打交道,朝廷上下包括林則徐本人都沒有任何切實的經驗和認識。
1839年3月10日(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林則徐抵廣州。3月18日即和鄧廷
十三行街區的熱鬧場面
楨、怡良等共同傳訊十三洋行商人,并發給諭貼二件。在諭貼中,林則徐向“夷人”表明了自己的辦法以及實施這些措施的堅定的信心。林的諭貼參見《林則徐集》,公牘,第56—60頁。
林則徐責令鴉片販子繳煙: “由洋商查明何人名下繳出若干箱,統共若干斤兩,造具清冊,呈官點驗,收明毀化,以絕其害,不得絲毫藏匿。”責令販子具永不夾帶鴉片的甘結: “聲明‘嗣后來船永不敢夾帶鴉片,如有帶來,一經查出,貨盡沒官,人即正法,情甘服罪’字樣。”表明允許進行正當貿易: “此后照常貿易,既不失為良夷,且正經買賣盡可獲利致富,豈不體面。”表明禁絕鴉片的決心: “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同時發出警告: “倘該夷不知改悔,惟利是圖,非但水陸官兵,軍威壯盛,即號召民間丁壯,已足制其命而有余。”
雖然最后這個警告多少有些夸張,但林則徐辦事的策略、風格已經表明他與前面辦理鴉片事務的大臣是迥然不同的。“夷人”和中國的鴉片販子是否意識到這點呢?他們很認真地研究了呈繳鴉片所能給付的代價,敷衍地交出1 037箱鴉片。林則徐對此顯然是不滿意的,他下令捉拿大鴉片販子顛地,未獲。
中外煙商顯然低估了林的決心和個性。在和十三行洋商會談時,怡和行洋商伍紹榮妄圖“以家資報效”(行賄于林則徐),林更為憤怒,說: “本大臣不要錢,要你腦袋爾!”轉引自楊國楨: 《林則徐傳》,第220頁。可以想象林則徐雷厲風行的舉措對廣州商政各界造成的巨大沖擊。
3月23日,英國領事義律由澳門抵廣州,把顛地帶入自己的辦公室庇護,干預中國方面緝拿顛地的正當措施。此舉是英國官方正式介入林則徐禁煙政策的標志。雙方可能并沒有意識到正在卷入不可收拾的局勢。
較早的林則徐虎門硝煙圖
林則徐下令“封艙”,對外國貨船,從即日起,“一概不許上下貨物,各色工匠、船只、房屋,不許給該夷人雇貨”《林則徐集》,公牘,第61頁。 并令英國人及其他外國人遵照前諭繳煙、具結。又撤退“洋館”中的中國雇員和仆役,并斷絕“洋館”和外界的交通。
林則徐封鎖商館,迫使義律屈服,從政策執行的角度而言,是在堅定地執行朝廷的指示。而義律固執地把林則徐的措施和大英帝國的名譽和利益糾纏在一起,有意提升對抗的性質。比如,他給外商們打氣,說: “我要和你們在一起,直到我最后的一息。感謝上帝,我們有一只英國軍艦(雖然是很小的)在外邊,并且由一英國軍官指揮。”《林則徐傳》,第225頁。并且在3月27日晨6時,在決定繳煙的說明中,把繳煙說成是英國政府對中國政府的行為。他宣布“以不列顛女王陛下政府的名義并代表政府,責令在廣州的所有女王陛下的臣民,為了效忠女王政府,將他們各自掌管的鴉片即行繳出,以便轉交中國政府”,最關鍵的是,他“將從事鴉片貿易船只置于本人指揮之下”同上書,第228頁。 最終他們繳出鴉片20 283箱。但林則徐的禁煙政策,也由內政轉為外交,中國將面臨英帝國的武裝挑釁。
1839年6月3日至25日,林則徐把收繳的鴉片在虎門海灘銷毀。此前義律帶著已經具結的一些鴉片販子(包括顛地等人)和所有英國人,離開廣州前往澳門。鴉片問題看似勝利了結。
在銷煙期間,清廷還頒布《欽定嚴禁鴉片煙條例》三十九條,并通令全國遵照施行。銷煙完成后,道光帝對林則徐匯報工作的奏折批示說: “可稱大快人心一事。”《林則徐年譜》,第220頁。
林則徐的正義舉措在當時不僅得到朝廷的贊許,也得到包括美國傳教士辦的《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英文期刊的公正的評價。雖然總體上而言,美國并沒有介入中英鴉片問題的糾紛,但美國傳教士們還是發表了他們的見解,由此可以看出當時鴉片走私及處理該問題確實是正義的行動。從道義上和法律上,林則徐都是正當和正確的。《中國文庫》在1839年5月(第8卷第1期第1篇)發的這篇文章非常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下面摘錄部分內容供研究全文參見廣東省文史研究館譯: 《鴉片戰爭史料選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8—145頁。
首先,它認為鴉片問題非常重要。“鴉片問題本身的重要性(它密切關系到使人最關注的與中國將來交往的問題),過去我們經常討論它,現在我們仍然不能不把它擺在這一卷的首位。那高級代表,‘天朝的欽差大臣’,在其皇上的名義之前立誓,不顧自身的成敗利鈍,都要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由于這危機牽連著非常重大的商業上、政治上、道德上的利益,因此無論這場戲何時收場,我們總覺得有責任從各方面加以分析,作出恰當的評論和推斷,以滿足急于探詢的讀者。”
接著,此文分析了當時中外“貿易”關系危機的幾個原因: 第一,我們不能不歸咎于西方國家對東方國家在政治和商業關系中的不道德上面。鴉片貿易的起源及其迅速發展,都出自這個原因……若不是那“天朝”的大力干涉,既使我們驚奇,又使我們悲嘆的,中國的白銀逐年俱增地流入印度,以換取“毒液”,至財源耗盡時,中國就非喪失其獨立帝國的地位不可了。
英國號稱開明的、基督教的國家,竟然種植一種罪惡的媒介物,甚至以此牟利……鴉片走私長此下去,必然成為戕生、蕩產、敗德的罪惡根源。吸食鴉片,中國人視為最丑惡的行為,最巨大的災難,使全國人民遭受痛苦。
招致當前危機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不信帝國政府禁止此項貿易的愿望的真誠……對我們來說,我們并不懷疑,三十九年前第一次禁煙(其實中國政府下令禁煙到此時已有百年歷史——本書作者),帝國政府就誠意表明要防止當時已經發現正在流行的惡習。那禁令也許已奏報皇帝陛下作為付諸執行。不久,這種事便沉寂下去了。但隨后事實逐漸加以證明,惡習依然存在,仍在流布,于是頒發新告示,制訂新法律,以抑惡習而保人民。可惜的是,由于當地官員的懦弱、貪污,以及外國人的教唆而變為失效……今非昔比,帝國的決心已經明白宣示。吸煙禍害的帷幕只拉開一些,暴露出來的毒害就使人觸目驚心了。然而,我們不得不相信,暴露出來的不及真相的二分之一,不,其實不及千分之一。
最后一個原因(雖然還有許多小原因),是西方政府對此間局勢的發展無動于衷。誠然,一些西方國家力圖達到商業上和政治上的目的,而派遣大使、船舶等到這里來,然而,非常遺憾的是他們沒有作出適當的努力去建立一個高尚的外交可以依靠的基礎,即高尚的、無可指責的道德品格基礎。最后,該文對于如何和中國正常交往,提出了一些建設性的建議。它認為“與中國交往的歷史,開始翻開新的一頁”。這種認識,也可謂旁觀者清了。下面這些就是該文提出的愿望: 第一點,應當記下,我們全體居留僑民,采取忠實、高尚、基督教徒的行為標準,對鄰人的懦弱加以憐憫,而不是利用他們的懦弱作為詐取、嘲笑的對象……商業道德的提高,顯然具有廣泛的重大意義。它給予中國人的影響,也會產生巨大的良好的效果。
第二點,應當記下,在新的歷史的第一頁,一切與東方有商業關系的西方國家,決心堅持與中國作公平正直的交往。直接公然造成已被中國人斥之為罪惡的行為,又在中國政府一再明白抗議下,仍將鴉片運入中國,那就充滿禍根了……那么,除了坦誠認錯,老實賠償之外,沒有其他補救辦法。特別是英國對中國負有賠償義務。她是首犯,應讓她做第一賠償者……中國的巡邏艇,在忠實而和平地執行任務時,經常遭到私運鴉片的外船開槍射擊,這難道是公正的嗎?
第三點,我們應當有一個時代,而且這個時代已經到來,它的標志就是,努力以西方世界聯合起來的道德力量,用不可抗拒的壓力,去沖破長期以來把中國和最文明最和平的基督教各國隔絕開來的高墻。這最后一個意見,充滿著圣戰的味道,但通篇文章仍然在從一個基督徒的角度、道德的角度反思西方對華關系,尤其是它指出了西方的責任,并點名要英國首先賠償,不能不說是公允的判定。
該文最后主張西方使節聯合向中國“和平地提出公平正當的要求,直到接受為止”,此舉并沒有出現,它所期望的“那結局必定是榮譽的和滿意的,結果對大家都是最好的”,也沒有成為現實。因為英帝國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用武力解決問題了。
在從虎門銷煙到英國艦隊到達廣州以外洋面實施封鎖,林則徐在一系列的交涉中展示了自己的對外交涉能力和認識,主要集中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 要求懲辦英國水手,表明林則徐對中國法律管轄權的保護意識。
1839年7月7日,一群英國水手在尖沙咀村酗酒作樂,中國村民林維喜被英國水手用木棍擊中致死。12日,林則徐獲報告,立即決定派新安縣知縣去查辦。獲得證據后,林則徐派員到澳門,諭令義律查明并交出殺人兇犯,由中國官府審辦。義律蓄意破壞中國法制,拒不交兇,并稱按照英國律例,已經“秉公審辦”。
8月15日(七月初八日),林則徐等下令封鎖澳門,禁絕柴米、食物運入澳門,撤退買辦工人,并以在澳門寓居的英國人既不進口貿易,即不應逗留澳門為理由,驅逐義律等出澳門。《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第八卷,第4頁。次日,林則徐根據中外律例,義正詞嚴諭令義律說: “查該國尚有定例,如赴何國貿易,即照何國法度,其例甚為明白。在別國尚當依該處法度,況天朝乎?”“犯罪若在伊國地方,自聽伊國辦理,而在天朝地方,豈得不交官憲審辦?從前內地所辦命案夷犯,歷歷有據,各國無不懔遵,豈義律獨可抗違此例乎?若殺人可不抵命,誰不效尤?倘以后莫夷毆死英夷,或他國毆死英夷,抑或華民毆死英夷,試問義律將要兇手抵命耶?抑亦可以不抵耶?”《林則徐集》,公牘,第129—130頁。
林則徐援引國際法習慣中之屬地管轄原則處理中外糾紛,是中國士大夫覺醒的表現。他的國際法常識來自瑞士人滑達爾于1758年寫成的《各國律例》。為了采取正確的、合適的對策,林則徐在處理林維喜案時組織翻譯了這本書。通過這種譯書活動,林則徐主動而迅速地向近代思想邁進。
8月25日,當義律一再拖延,拒不交兇時,林則徐諭令他第二天下午撤出澳門。57家英國人在10天內全部撤出澳門,暫居躉船上。
(二) 要求外商“具結”,一方面表明林則徐重視法律,另一方面也表明他輕信外商“守信”。
林則徐在繳煙之后,下令恢復貿易,但是必須“具結”。所謂“具結”就是要求外商作出服從中國法律,不夾帶鴉片的書面保證。林則徐的“具結”要求反映出他對中外關系大局的認識還是理性的。他認識到外商“惟利是圖”,即使不賣鴉片,由于“專作正經貿易,而其所謂三倍之利者自在”,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棄對華貿易的,不如就此用“具結”的方式把外貿關系納入法制。
但義律針鋒相對,故意不準英商具結。6月12日,英商在澳門集會,表示他們不贊同任何人“違反總監督的嚴格命令而把英船或英貨駛運廣州”馬士: 《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1冊,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264頁。義律聲稱: “他必須等候本國的訓令”,“他非但不能認可,而且甚至于不能準許任何英國商人或船主出具甘結,在沒有證人的證據又不經審訊的情況下,就先行承認新法令所規定下來的處分。”同上書,第175頁。
6月23日,林則徐和鄧廷楨頒布管理外商外船新章程,并且不顧義律的再三抵賴,向外商發出甘結式樣,要求外商嚴格執行中方的貿易管轄政策。
此后因發生林維喜案,義律拒不交兇被逐出澳門,具結事也無法執行。
林則徐如此堅持要外商具結,很大程度上是他堅信洋商守信。他認為“是以臣等此次痛加呵責,不但不敢狡辯,并聞退無怨言,是外夷亦有天良,尚非不可教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50頁。 并認為義律交出鴉片證明了“夷人”守信。他說: “至出結一節,若論尋常吏事,原恐習為具文,而臣等體察夷情,最重信字……迨義律稟繳二萬二百八十三箱,或疑其言未必能踐,而深悉夷情者咸決其必無失信,嗣果繳清煙土,有贏無絀,是其不肯食言,已有明驗。”《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700—701頁。
(三) 林則徐不主張全面封關禁海的閉國政策,說明他認識到時代的變化,具有開放的眼光和勇氣。
林則徐處理鴉片問題,面臨著區分“良夷”與鴉片販子;正當貿易和走私;英國和其他國家的復雜問題。在英國等國商人交出鴉片后,林則徐上奏暫緩“斷絕互市”: “惟現在各國夷商,業經遵諭呈繳煙土,自信仰乞天恩,準其照常互市,以示懷柔,所有斷絕茶葉大黃, 似可暫緩置議。現已辦理應手,則檄諭該國之處,似可暫緩頒行。”同上書,第512頁。對于守法夷商,他不論來自何國,主動安撫。他奏稱: “又如英國彎喇之船,已在口內,聞有穿鼻、官涌之役,難免自疑……復經海關監督臣豫坤,親至黃埔驗貨,特傳彎喇面加慰諭,該夷感激涕零。”《林則徐集》,奏稿,中冊,第705頁。
及至1839年9月發生九龍海岸沖突、11月初發生穿鼻海戰,道光帝對林則徐的禁煙措施表示明顯不滿之時,林則徐仍堅持對外商要區別對待。12月21日,林則徐上折,報告穿鼻、官涌各役的狀況,林則徐的奏語和朱批在觀念上明顯沖突參見《林則徐年譜》,第245頁。:林奏: 茍知悔悟,盡許回頭。
朱批: 不應如此,恐失體制。
林奏: 堅壘固軍,靜以待之,亦自確有把握。
朱批: 雖有把握,究非久經之謀。
林奏: 奉法者來之,抗法者去之。
朱批: 所見甚是,而所辦未免自相矛盾矣。
林奏: (彎喇之船)復經海關監督臣豫坤,親至黃埔驗貨,特傳彎喇面加慰諭,該夷感激涕零。
朱批: 恭順抗拒,情雖不同,究系一國之人,不應若是辦理。林則徐堅持己見。道光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1840年1月15日),林則徐奉命斷絕一切中英貿易后十天,順天府尹曾望顏上《奏請封關禁海斷絕對外貿易并設法剿辦折》,提出: “今日要策首在封關,無論何國夷船,概不準其互市。彼百數十船載來之貨,久不能售,其情必急,而禁絕大黃茶葉,不令商民與之交易,更有以制伏其命,彼未有不懼而求我者也。”“俾中外臣民咸曉然于圣意所在,斬絕鴉片來源,力除錮習,區區關稅固不難悉予豁除也。”《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768頁。
兩個月后,林則徐看到了曾的奏折,他用親自體察到的實際情況反駁曾的閉關鎖國主張。
首先他認為,封關并不能真正有效地斷絕鴉片走私。“且封關云者,為斷鴉片也。若鴉片果因封關而斷,亦何憚而不為?惟是大海茫茫,四通八達,鴉片斷與不斷,轉不在乎關之封與不封……若如原奏所云,大小民船概不準其出海,則又不能……若一概不準其出洋,其勢即不可以終日。”因此,不反封關不能阻止鴉片貿易,而且會剝奪廣東人民的生活來源。
其二,他認為“專斷一國貿易與概斷各國貿易,揆理度勢,迥不相同”。“今若忽立新章,將現未犯法之各國夷船與英吉利一同拒絕,是抗違者擯之,恭順者亦擯之,未免不分良莠,事出無名。設諸夷稟問何辜,臣等即礙難批示。”
第三,對于“以夷制夷”的戰略不利。“自英夷貿易斷后,他國頗皆欣欣向榮。蓋逐利者喜彼絀而此贏;懷忿者謂此榮而彼辱。此中控馭之法,似可以夷治夷,使其相間相睽,以彼此之離心,名輸忱而內向。若概與之絕,則解望之后,輕易聯成一氣,勾結圖私。”
因此,“若因英夷而并絕諸國,則不啻驅魚。此際機宜,不敢不慎”《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第十卷,第25—30頁。
從奏折中可以看出林則徐已經對當時的國際關系的復雜性有了一定認識,他不僅公開首度提出了“以夷制夷”的謀略,更重要地,他反對把中國退回到閉關鎖國的狀態,其思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四) 在處理“夷務”過程中,林則徐的政策和思想仍然體現了他作為傳統士大夫的天朝大國的幻想,這是林則徐的遺憾。
首先,從他所有的奏折、文稿來看,處處都透露出他沒有真正地把“夷”放在眼里。他并沒有真正認識到英國的強大。
比如,他對英國兵力的認識是錯誤的。1839年9月初,他在強調“民心可用”、民可勝夷的奏折中,認為“夷兵將槍炮之外,擊刺步伐俱非所嫻;而其腿足裹纏,結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無能為,是其強非不可制也”《林則徐集》,奏稿,中冊,第676頁。認為英國士兵行動不便,而且還寫在奏折中言之鑿鑿,應該是林則徐不實事求是的一個明顯失誤。
9月4日義律率兵船在九龍海岸朝中國兵船開炮,挑起第一次沖突。各種資料都說英軍敗退。這是就小規模沖突而言,英軍并沒有發動真正的全面攻擊。此后,義律遁居海上不動。林則徐對此大惑不解,在《致怡良函》中說: “替義律沒想,總無出路,不知因何尚不回頭。”同上書,第230頁。其實義律在等待英國政府的指示。林則徐至此還未完全理解他對英國商人采取的措施和英國政府可能的反應之間有何關系。
11月初,義律率二兵船阻止英商船具結入口,爆發穿鼻海戰。林則徐報奏英艦“帆斜旗落”遁去《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第十一卷,第29—30頁。, 確有其事。窩拉疑號的船首及帆檣遭到很大破壞,連艦旗也被擊落了。另一只英艦海阿新號在后面,所受損傷不大。但中國方面的損失是: 29只兵船幾乎全部受到損壞,戰斗后能勉強開動的只有3只。另中國方面士兵陣亡15人。參見陳舜臣: 《鴉片戰爭實錄》,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06頁。 林則徐不僅過高地估計了清軍的戰斗力,而且不提中國方面的實際損失,顯然是有意遮掩,這樣的報告會給中央決策帶來嚴重的錯誤信息。這有他自身的考慮,也是天朝大國思想作祟。
最能體現林則徐天朝思想的,是他草擬的《致英國國王檄諭》(道光十九年六月二十四日)。《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43—646頁。道光帝批示“得體周到”,林于十二月十四日(1840年1月18日)命英船彎喇號回國時帶去。
林則徐在奏折中說,之所以此時擬就致英國國王的檄諭,是因為“此次既頒新例,自應宣示重洋,咸使懷德畏威,遷善遠罪”,其目的和手段是統一的。即一幫壞夷人我們已經處治了,現在頒布新規矩,天下各國要好好遵守。我們的重大疑問是: 為什么從一開始沒有沒法和對方國家的最高層溝通呢?
奏折中反映出林對國防形勢有一定認識,但不明確和準確: “但米利堅(原文凡外國國名、人名均帶‘口’字旁)并無國主,只分置二十四處頭人,礙難遍行傳檄。英吉利國現系女主,年紀亦輕,然聞號令系其所出,則該國似宜先頒檄諭。”
林則徐說: “洪惟我大皇帝撫綏中外,一視同仁,利則與天下公之,害則為天下去之,蓋以天地之心為心也。貴國王累世相傳,皆稱恭順,觀歷次進貢表文云: 凡本國人到中國貿易,均蒙大皇帝一體公平恩待等語。竊喜貴國王深明大義,感激天恩,是以天朝柔遠綏懷,信加優禮,貿易之利垂二百年,該國所由以富庶殺者,賴有此也。”接著,用大段的篇幅闡明了中國禁絕鴉片及鴉片貿易的理由,要求英國方面遵守。最后說道: “我天朝君臨萬國,盡有不測神威,然不忍不教而誅,故特明宣定例。”檄諭的措辭和乾隆、嘉慶兩朝對英國國王的諭旨一樣,表明中國天下共主的地位,只是表達了更為嚴厲的威脅性意見。
戰爭開始后,1840年8月初,定海失陷,林則徐在奏折中高估了民眾的殺敵能力,認為: “該縣周圍二百余里,各村居民總不下十余萬眾。夷匪既在岸上,要令人人得而誅之,不論軍民人等,能殺夷人者,均按所獻首級,給予極重賞格。”又再次低估了英兵: “且其渾身裹纏,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復起,不獨一兵可以手刃數夷,即鄉井平民亦盡足以制其死命。”《林則徐集》,奏稿,中冊,第861頁。
林則徐用百姓抗夷實屬沒有辦法的辦法。但這種“人民戰爭”的策略其條件不成熟: 一是敵人并不以征服、占領國土為目的,而以打擊我方統治者的意志,迫使其降為目的,故此英兵從海上攻擊通達戰略目的的目標即可,不去陷入內地的戰爭。從戰略上使準備不足的中國失去全面抗戰的條件。二是英兵當時的戰斗力與清軍的戰斗力是時代的差異中英軍事力量的差異,參見茅海建: 《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民眾在海邊抗英難道比清朝正規軍的戰斗力強嗎?三是當時中國長期的自然經濟發展使得民眾多有濃厚的鄉土意識而缺乏統一的、全民族的抗戰意識,民族主義情緒沒有普遍地成為全民的意識。而英艦的移動速度,不僅絕對超過了官方軍報的速度,更不用說通過宣傳并有效地組織各地的抗英斗爭了。林則徐的局限性是中國長期封閉發展導致的局限性的縮影,實非他一人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