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田赳夫評傳:尋求戰后日本的繁榮與安定
- (日)五百旗頭真主編 (日)井上正也 (日)上西朗夫 (日)長瀨要石著
- 5845字
- 2025-04-28 18:00:29
三 少年時代
(一)唯一的一個“乙”
福田進入當地的金古小學是在1911年(明治四十四年)的4月,很多年后,他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時做了如下的陳述:
入學之初由于新校舍尚在建設,直到四年級為止是在舊校舍度過的。舊校舍位于一個叫作四家的地方,距離住所很遠。小時候的我發育較晚,也是班上長得最小的一個。每天早上,在已經隱居的祖父陪伴下上學,而雨雪天的時候則騎馬去學校。學校破舊不堪,每次下雨的時候只能將課桌集中到一處上課。但是,教師都是些好人。[20]
明治政府在1872年(明治五年)公布了學校制度。根據新的學校制度,群馬縣設置了3所初中以及350所小學。但是因為缺乏財政預算,大部分的學校都設置在寺廟和神社里,教員的大部分也都是之前的武士或是老秀才,跟之前的“寺小屋”沒有什么區別。[21]
打破這個僵局的契機是1889年的地方制度改革。政府實施了大規模的町村合并,目的在于集中稅收,進而推進現代化教育。如同前述,當時的第一任町長就是福田的祖父幸助,幸助在就任町長之后立即著手開始新校舍的建設,同時也想招聘一批畢業于師范學校的畢業生而不是繼續沿用之前的武士。
當時的金古町為了應對連續遭遇兩年的霜凍災害,財政預算面臨長期不足。新校舍的建設一拖再拖,最終的完成只能委托給后任町長,連臨時校舍也是在幸助退任町長兩年之后完成的。[22]
福田入學金古小學的時候,臨時校舍已經使用了18年,校舍已經非常陳舊,每逢下雨的時候連正常的上課都無法進行。這樣的情況不僅在金古町,在全日本也隨處可見。
情況在福田上小學時開始改善。義務教育年限從四年延長到六年,伴隨人口的增加,學生人數也不斷增加,原本的教室已經容納不下新的學生。為此,日本全國各地掀起新建校舍的高潮。福田所說的“四年級的時候搬進了新校舍”也正是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現狀。[23]
頗有意思的是,福田由祖父相伴上學,雨雪天氣還騎馬前往。祖父幸助喜歡騎馬,在家門口建了馬場,為參加當地的賽馬比賽還養了幾匹馬,福田大概就是騎著那幾匹馬去的學校吧。[24]盡管他的父母一再教導他不要“裝有錢”,但還是擋不住祖父對他的溺愛。
在福田的父母看來,福田即便再聰明,也只是一個小孩子。對于幸助的溺愛他們雖然不能說什么,但并不是沒有不滿。那是發生在福田小學一年級結束,拿回成績單時候的事情。福田的國語、算數等成績全都是“甲”,唯有操行的評價得了一個“乙”。當時的小學成績評價分“甲、乙、丙、丁”四個等級。就算是“乙”也是在平均分之上,換了其他的家長或許不會介意。但是,福田的父母因為幸助對福田的溺愛,懷疑福田會就此認為自己是一個特殊人物,在學校不聽從老師的教育而特別任性。
某一天母親蔦在街上遇到福田的班主任并詢問福田的情況。班主任反而表揚了福田,說道:“正是因為他太優秀了”。福田上課時對課程內容的理解比任何人都快,有時候甚至都能說在老師前面。父母的擔心雖然是多余的,但是福田這樣做會給別人造成麻煩,于是當天晚上父母將福田叫到身邊對他進行教育。福田本人原本沒有注意到這點,于是一邊點頭一邊接受了父母的教誨。[25]
之后,福田雖然還只是個小學生,但是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上課的時候再也不插嘴,想提問的時候先取得教員的同意后再發言,教師們也特別喜歡福田,就算他偶爾插嘴也不會生氣。[26]
因此,當福田升到二年級的時候,操行的成績也不再是“乙”而是“甲”,所有的成績都是“甲”。而且一直到他畢業為止都保持著這個成績。這樣的學生自建校以后也是第一個。
(二)初中升學“危機”
福田放學回到家里后也不只是需要學習,福田家既然以養蠶業為主,就算是家有良田百頃也沒有方法只讓兒子專注學習。回家以后,他還需要幫助干家務,基本上沒有時間學習。
即便是福田家也是如此,孩子們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就要學會擦煤油燈。每天都要擦干凈被煤油煙熏黑的油燈。
幸運的是,在福田進入小學半年前的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的9月,金田町也有了電燈。福田終于不用再擦油燈了,但是他馬上又有了照顧弟弟妹妹的工作。特別是1914年當福田上三年級的時候,比他小9歲的弟弟宏一出生了。背著年幼的弟弟成了福田的日常任務,別說是學習,連跟鄰居伙伴玩耍的時間都沒有了。
同時,在福田從四年級升入五年級的時候,采摘桑葉又成了他每天的工作。每天放學直到天黑為止,福田背著跟他身高差不多的籮筐,無數次往返于桑田和蠶室之間。
蠶農家庭,無論哪家的小學生都會被要求幫助做家務,福田的父母也不能對他有特別的照顧。
不同的是,別人家的孩子往往會以幫助養蠶為借口偷懶不寫作業,也不作預習和復習,因此在農忙的時候成績會驟然下降。
但是,福田跟他們不一樣。除了認真完成家庭作業,成績也都是滿分或是接近滿分。他的同學都感到不可思議,紛紛議論道:“他究竟是什么時候學習的啊?”
但是伴隨小學畢業的臨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因為福田的學習成績一向優異,大家都認為他小學畢業后自然就能升入初中。但是,福田的父母突然提出了讓他停止升學的要求。
當時的初中不是義務教育,學制是五年。不僅學費昂貴,在被要求捐贈的同時還要經過嚴格的入學考試。因為上初中的主要目的是考上高中,所以吸引了各地的優秀學子。事情就發生在大家都認為憑借福田的實力考上初中毫無疑問之時。六年級的班主任覺得奇怪,于是便問了福田。福田回答說:“因為自己體格太弱,家人擔心他無法一個人去學校,父母讓他留一年級,看看情況再說。”[27]
(三)福田家的陰影
群馬縣除了北部的山區,在南部的平原地區以位于中間地帶的利根川為界,經濟圈分為東西兩部分。西部的中心城市是高崎市,東部的中心城市是前橋市。縣政府所在地原本是高崎市,不久后搬到了前橋。
福田小學畢業的時候,群馬縣有10所初中(縣立6所,町立1所,私立3所),其他還有很多師范學校、養蠶學校以及私塾等。其中特別有名的是被稱為“東前中,西高中”的前橋中學和高崎中學。兩所學校在各方面都十分優秀,一有機會就相互競爭。雖然前橋中學設立的時間早于高崎中學,但是高崎中學在建校之初就集全町的力量從全國各地招聘了優秀的教員和校長,所以就成了跟前橋中學一樣的好學校。
金古町屬于高崎經濟圈,福田如果上初中就只能去高崎,父母因為擔心福田體弱而讓他稍緩入學。因為從金古町到高崎的路程約為二里半(約10公里)。[28]在當時,如果是一個健康的人,走這點路是根本不在話下的。遇到有特殊情況的人,老人、兒童以及殘障者則可以坐電車。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高崎到澀川之間開通了電車路線,金古町也有了單線電車。[29]但是高崎中學不僅禁止學生坐電車上學,連騎當時已經普及的自行車上學也都被禁止了。高崎中學以樸實剛健為校訓,嚴禁飽食衣暖。步行困難又不準許坐電車上學,福田只能放棄上初中的念頭。
但是,這個事情還是有點奇怪,福田雖然是地主家的少爺,但是并非嬌生慣養。從小就幫助家里干活,在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就背著大大的籮筐無數次往返于桑田與蠶室之間。個子雖然小,但是他跟同齡的人相比一點也看不出身體的虛弱。
福田是在1917年3月小學畢業的。那一年日本養蠶業最為繁盛,也被稱為“養蠶業的黃金時代”。三年前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也給日本帶來了特需景氣。從日本到美國的生絲出口量激增,群馬縣的蠶繭生產量,假設以1907年為100,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的1918年已經達到了186。產值也因為價格的上漲增加了2.3倍。[30]
但即便在這樣的背景下,福田家也開始走上了下坡路,因為他們家遭遇了一連串的厄運。歷年在遭遇旱災洪澇時花費的賑災款、為善治治療脫疽病支出的巨額費用、為別人當借款保證人等。[31]
當時能讓孩子進入初中學習的人家,一般都是比較富足的家庭。因為不是義務教育,縣政府基本上沒有多少行政補助,學校的經營主要依靠學費及捐贈。
家庭遇到了困難,如果讓福田繼續升學,就只能削減家庭其他的開支和其他兄弟的學費。對福田家而言,維持祖產是頭等大事。因此,福田的父母決定看一看情況再說。但是對外又不能這么直白地說,于是只能將福田的身體作為推遲升學的借口。
但是,福田的班主任認為福田的父母以家業為重的想法是錯誤的。福田的班主任叫山田巖尾,畢業于師范學校,雖然剛到金田町赴任,但已經是公認的好教員。山田決心說服福田父母,去福田家當面請求福田父母同意福田上初中。福田的父母雖然被老師的誠意所感動,當時卻只是沉默地聽著并沒有作聲,不過最終還是接受了老師的建議。之后,福田的父母也轉變了迄今為止以維持福田家的家業為重的想法,決心將福田培養成社會棟梁之才。[32]
(四)高崎中學時代
雖然臨近初中的入學考試,但是,福田一點都沒有做什么特別的復習準備。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初中,也因此被學校任命為“組長”。舉行入學儀式的時候也是由他帶領新生進入場地。三年級軍訓的時候更是站在第一排。[33]
根據群馬縣的教育統計資料,在福田考入高崎中學的1917年(大正六年),同時報名的考生有211人,合格者為144人,報錄比為147∶100。前橋中學也差不多是同樣的數據,而其他學校為兩倍以上。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結果,是因為在考試前已經要求小學方面對報考人員進行了篩選。[34]
對于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入高崎中學的福田,當時的數學教員事后有如下回憶:
他的考試成績總是滿分。從零分到滿分有100分的差距,即便是用再嚴厲的評分標準對他的答卷反復審核,竟然連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只能給他打滿分。他畢業考試平均分是98.7分。這么好的成績,是高崎中學自創立以來最好的,直到我離開學校也沒有人超過他。[35]
他父母用以推托他升學理由的身體情況也沒有引起任何問題。每天走二里半去學校反倒是很輕松的一件事。高崎中學雖然原則上只允許徒步上學,但是為了防止意外情況,要求集體上下學。跟福田一樣從金田町和澀川方向上學的同學,每天在三國街道集中后一起出發,他們被稱為“三國團”。
“三國團”不僅一起上下學,放學后他們還在一起或閑談或打棒球或進行相撲運動。一位當時的同學事后有如下回憶:
在團員的里面有一個說話很嚴肅,身體長得瘦瘦的學生,比我高一年級,雖然我的相撲比他強一百倍,但是聽說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學校是第一、二名。他叫“小赳”。具體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了,有一次他跟我比相撲,因為他實在太弱,就稍做讓步,就在那時候,他放開了緊抓著我的手說道:“認真點跟我比”,我說:“我很認真的啊。”他說:“沒有,你在故意讓我,沒勁。”當我真的用上了全力的時候,他被我摔了一個人仰馬翻。然后他依然不屈不撓幾次三番地向我撲過來(略)。[36]
父母對福田上初中所表示的擔心,看來根本就是多余的。
但是,那時候的福田也正值年少多感的年齡。在他上初中的時候,父親善治的雙腳被截,家庭也出現了一系列的困難。盡管從外表上看,福田還是顯得很陽光,但內心還是有些憂郁。
前面那位數學教員有過這樣的回憶:
在他兩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去教室視察伙食。一邊吃飯,一邊對坐在面前組長座位的福田說:“你的盒飯也是紅色的。”他馬上站起來看了我的飯盒,因為我的盒飯也是紅色的,于是他便笑著坐回了原處。如果我當時對他說的是:“你的盒飯是紅色的”,很可能他會感到被侮辱而不會站起來。他聽到了“你的盒飯也是”,所以就憑直覺認為老師的也是,于是便站了起來確認。短短的一瞬間,他就分清了“是”和“也”的區別,他能如此在瞬間做出反應,不能不讓人感到佩服。[37]
“紅盒飯”是因為在做飯的時候,將要裝在飯盒里的大米放到一個小籮筐里跟小麥一起煮而被染成紅色。當時農家的主食是小麥,而初中生都是來自比較富裕的家庭,基本上沒有人會帶小麥飯去學校。因此,福田的母親蔦特意為福田做的白米飯也就被染成了“紅盒飯”。因為這位教員也是農村出生的,所以他對這種情況特別了解。福田在貧困的生活中所體現出來的敏感與機智,在這個初中時代的故事中體現無疑。
(五)祖父的死
進入初中后的福田也步入了多愁善感的年齡,為各種事情煩惱的日子也變得越來越多。成為政治家以后的福田雖然會寫備忘錄,并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是,在他少年時代寫的日記有一小部分保留了下來,從中可以探知福田當時的心情。[38]
福田剛開始寫日記是在1919年(大正八年)的1月1日。當時他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當天的日記里寫道:“在大年夜的夜晚跟勉一起圍坐于暖爐邊,早上兩點起床,洗完澡后跟周圍的鄰居一起,伴隨著雞鳴的聲音,相互致以新年的祝福。”
字跡工整、誰都能讀懂、內容也很明確的日記只是最初的幾天。逐漸地,字跡變得非常潦草,時間變成了時隔數日那種,字也寫得像蚯蚓一樣的扭曲,看上去像英文字母般的模樣。
閱讀當時的日記,多次重復出現的相同詞語就是“祖父生病”。祖父幸助在年近古稀的那年得了哮喘病。到了3月的時候,因為病情加重而顯得非常痛苦。福田雖然面臨期末考試,但是每次從學校回家,第一時間就到祖父身邊照顧他。
對于福田而言,祖父是偶像一樣的存在。其后的日記里幾乎都是記載著祖父的事項。
祖父臥榻,學校早歸(三月八日)
祖父病狀日益惡化(三月十一日)
祖父病危(三月十二日)
祖父的生命與傍晚連續不斷的降雨一起消逝了(三月十三日)
祖父幸助亡于三月十三日,母親蔦在祖父臨終前將福田叫到他的身邊,向他保證道:“爺爺啊!赳夫在這里呢,我們一定好好培養他,您放心吧!”祖父聽了母親的話以后點了點頭,對福田來說,這一天跟自己父母的亡日一樣,是一個終生難忘的日子。其后,每年的忌日,福田都會在佛壇上獻上鮮花并合掌祈禱。[39]
在福田的日記里跟“祖父的病情”同樣頻繁出現的還有“金敷的伯父”。
金敷的伯父來訪(二月二十八日)
金敷的伯父來訪了(三月五日)
金敷的伯父留宿(三月九日)
金敷的伯父是福田家關系最親密的親戚,幸助病倒不過三天就到福田家看望。當然到福田家看望的不只是伯父,也有很多其他親戚。因為他當過金古町長和郡議會的議員,縣里相關人員也應該有多人到訪。
但是,在福田的日記里只留下伯父的記錄。對福田來說,伯父的到訪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實際上也是,在福田上初中的時候,正逢父親善治因脫疽病,在截除了右腳后又截除了左腳,伯父建議福田將來成為醫生。
伯父跟福田的父母關系非常和睦,幾乎無話不說。因此,伯父對福田家面臨困境的事情也很清楚。從伯父的角度來看,福田家家道中落的主要原因就是幸助在政治上過多投入。那時候的福田家有祖父和父母雙親,外加福田其他的兄弟八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家庭。當時福田的長兄已經結婚,為給父親治病花費諸多,在家道中落的時刻維持這樣一個大家庭的生計實屬不易。
初中二年級的福田并沒有幼稚到不能體會到伯父希望他成為醫生的良苦用心。因此,福田的內心思緒萬千,以至于在夢中也會出現伯父的身影,看著因為疾病而痛苦的祖父,對是否應該聽從伯父的勸告成為醫生,福田的內心是非常矛盾的。[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