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越小徑分岔的花園:赫伯特·西蒙和他的科學迷宮
- (美)亨特·克勞瑟-海克
- 4083字
- 2023-07-24 16:28:22
專業
西蒙研究并親自例證了20世紀各專業的興起和轉型。在西蒙出生前的幾十年間,隨著一大批新專業出現并加入傳統的法律、醫學、軍事和神學的行列中,專業領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涌現的專業人士在大型組織中找到了位置,這些組織在19世紀末的社會風景中巍然聳立。這些專業人士出現在現代商業企業中,服務于鐵路、大型的工業企業、投資銀行以及咨詢行業,在這些領域,大量的法人實體涌現出來。他們進入新的監管機構和獨立委員會中,這些組織在所有層級的政府中大量涌現,從城市規劃委員會到州健康理事會,然后是聯邦機構,諸如州際商務委員會和食品與藥品管理局。在新建成的研究型大學,以及由政府劃撥土地的農業和技術類學校,這些人在報告廳內侃侃而談;此外,他們還接管了中小學。專業人士為剛剛開始對“真理”和“客觀性”產生興趣的新聞行業撰寫專欄文章和社論,還形成了整編后的軍隊的軍官團。會計、工程師、調度員、規劃師、市場研究員、經濟學家、記者、化學家、物理學家、心理學家:到處都在尋找理性、效率和客觀性,到處都在嘗試建立“最優系統”。26
新的專業人士跟從前的那些一樣,依據他們對某個知識體系的掌握,以及他們把該知識應用在現實世界中某些具體情況的能力,宣示自己的重要性。(因此,在專業人士的培訓中,“習題集”成了標配。)盡管受到傳統職業習慣的影響,他們的教育在很多方面都與之前的有所不同。首先,現在“最好”的知識是關于自然科學的抽象知識,這與通過實踐經驗、天啟或古典文獻研究得來的知識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其次,新的專業人士都是由某所大學的專業學院培養出來的,而不是出自學徒制。這兩者結合起來,就產生出對原創研究的重視,使原創研究成為職業生涯的一個重要部分。
19世紀末20世紀初,甚至傳統專業也經歷了從“作坊”到“學校”的職業文化轉變:我們見證了醫學行業轉向實驗室科學,法律培訓朝標準化和學術化發展,還見證了軍事教育和組織的轉型。27新的學校文化的興起,在那些最古老的專業里同樣發生了,比如神學,隨著對牧師教育要求的不斷強化,對適應科學進步的追尋,以及對科學化的圣經學術研究的追求,引進學校教育就順理成章了。當然,對于很多神職人員來說,接受學校教育已經是一個悠久的傳統,但是在19世紀的美國,各教派內部和教派之間的神職教育水平差異很大。例如,盡管公理會、一位論派以及圣公會的牧師一般都受到過很高的教育,但是,在世紀之交之前,他們的培訓也不是系統性的,至于很多南方浸信會牧師,一直到20世紀,他們的任職資格主要還是靠狂熱的個人信仰來獲得,而不是通過書本知識的學習。在世紀之交之前,甚至在最主要的大型組織天主教會里,牧師的培訓情況也是天差地別。28
或許最值得注意的是,新專業人士對職業生涯秉持了更加世俗的態度,而這正是西蒙和他父親所共有的態度。這種“世俗化趨勢”恰恰是專業人士與社會的關系變化的核心,也是專業人士個人動機變化的核心,比如西蒙。正如多蘿西·羅斯在她寫的G.史丹利·霍爾(G. Stanley Hall)的傳記《作為先知的心理學家》(The Psychologist as Prophet)中所展示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新出現的世俗專業人士擁有與他們(真正的)福音傳播先驅一樣的創世激情;唯一的區別是,重新改造人類和社會的動力來自對科學的信念,而不是經文,來自推理,而不是天啟。29
這種科學和理性的世俗福音,激發起了很多人宗教信念般的深沉激情。科學的莊嚴能夠帶來像圣山上的清教徒之城那樣強大的夢想。對于西蒙來說,解開人類行為的難題,不僅是一種快樂,也是值得他付出畢生努力的天職。
為緊跟宗教熱情向科學激情轉化的步伐,到20世紀初,職業文化更多地在社會層面而非精神概念上靠攏基督教。也就是說,它是以一套共同的倫理和社會價值,而不是一套共同的宗教信仰為特征的。這一套價值觀很難被準確地表述出來,但我們可以通過觀察他們是否重視客觀性、秩序、理性和公共服務,是否看重追求知識、進步和自我克制,將世俗專業人士識別出來。一般認為(無須贅言),認同這些價值觀的人應該就是中上層的新教男性教徒。專業領域不是一個猶太人、無神論者或者女人都沒有,但是他們很稀少,而且還不太受歡迎。
正如戴維·霍林格(David Hollinger)所寫,20世紀30年代逃難知識分子的大量涌入,第二代和第三代美國猶太人對更高水平教育的迫切要求,以及專業界對納粹反猶主義的恐怖手段的普遍反應,這三個因素在20世紀中期相互交織,讓專業界那些跟他們具有相同價值觀但沒有血統關系的人更加寬容。30西蒙就屬于贏得機會進入專業界和學術界的第一代猶太人后代。他跟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樣,擁有一套能夠與各行業的貴族領袖相融合的積極的世俗價值體系。
盡管西蒙是一位異常精于算計的人,一個通常連是否發火都要提前想好的人,但他對這套價值觀的堅持卻不是一時的。他世俗的、科學的價值觀在他的年齡尚不足以做出深思熟慮的事業決策時,就已經形成了。例如,上中學期間,西蒙給《密爾沃基日報》的編輯寫了一封信,為無神論者的公民自由辯護;高中時,他“很肯定”自己是“宗教意義上的無神論者”,這個信念從來沒有動搖過。31西蒙后來加入了一位論派教會(1949年),但只是在他“成功”之后,此時他的宗教歸屬對他的同事影響越來越小。(戰后一位論派在很多問題上對傳統的天主教構不成太大威脅。)
或許,西蒙對宗教看法可以從他給一位成為多明我會修士的老朋友的回信中很好地看出來。盡管寫這封信的時候,他早已不是孩子,但這是西蒙文選中最早的一篇文獻,而且代表了西蒙個性中堅持不懈的一面。他的朋友在信中說,科學無法回答那些重要的問題,只有信仰能夠做到。西蒙回復道:
弄清楚這些問題的可能性對我來說似乎十分渺茫,當然,除非你的理性最終摧毀了你現在的信仰。我對一般概念上的神學和具體的天主教問題的判斷,與你對“現代主義”的判斷非常類似——一種根深蒂固的神經官能癥的癥狀,使理性屈從于潛意識沖動的要求……而且,我嚴重懷疑這種說法,它認為對天主教教義非理性的屈從,或者對羅馬教廷非民主政權的屈從,是彌補現代精神創傷的一種社會需要,如果這種創傷存在的話。或許,現代世界真正需要的,是人類心志足夠健全,不再需要漏洞百出的亞里士多德式的“證據”以及外部神靈和人世權威這些虛假的道具,把他們從道德選擇的任務中解放出來,對我來說,這項任務似乎已經很確定地包含在人格尊嚴的定義里了。在我看來,這不只是一種巧合:
那些像你一樣皈依了天主教的人,跟以前那些需要斯大林主義、托洛茨基主義之類的外部保證的人,以及那些和你現在對天主教所做的一樣,合理化其他主義的人,常常就是同一類人。32
這封信揭示出了西蒙世俗觀念的核心:信仰和理性是對立的,而理性比信仰更受推崇;信仰和意識形態都是不情愿提出艱難問題以及做出艱難選擇的非理性產物;個人的道德選擇是人格的核心內容。這些都是一位世俗福音傳播者,一位面向“意志堅強者”的傳道士的信條。
西蒙堅信的這些信條并沒有那么單純。雖然西蒙相信個人選擇的重要性,但是他也相信個人的思想和行動會受到外部世界的影響。在認同理性的力量的同時,他也清楚人類的理性存在著嚴重的局限。
個人意志與外部力量之間,以及理性及其限制之間的張力,在西蒙的工作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比如說,他對決策和因果關系的持續興趣,很大程度上源于對這個古老問題的關切,因為西蒙常常在想,如果行動是由自身以外的某種東西引起的,它們又怎么會是自由的呢:
我是這樣構想自由意志的:自由意志存在于這樣一個事實中,當我采取行動的時候,我就是那個行動的主體。某種東西引起了這個行為,但這一事實并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讓我(行動的那個我)不自由。
所以,當我們到達迷宮里某條道路的岔路口時,是“某種東西”選擇了從哪條岔路走。我做這些研究的原因,以及迷宮令我著迷的原因,就是我想要觀察人們在遇到岔路時會如何表現,而且我想弄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選擇右轉或是左轉。33
西蒙對他的種族(相對于宗教),也就是他的猶太血統的回應也存在矛盾。他在自傳中給自己作為猶太人的那部分內容僅僅留出了一頁紙的篇幅,大致與他留給發現自己是色盲的那部分內容篇幅相當。(這兩部分內容都是作為“與眾不同”的例子而提出的。)然而,西蒙在美國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問題上是一個激進的鷹派,而且一直到戰爭結束20年之后,他都還對“訪問德國感到不自在”。34
更為激烈的內容要數他在生命的晚期時寫下的一篇短文,題為“作為一個猶太人對我意味著什么”(What It Means to Me to Be Jewish)。在這篇為一本名為《猶太人:有什么不同嗎?》(Jewish: Does It Make a Difference?)的書所撰寫的文章里,西蒙提出了種族認同的模糊概念及其危險性。他發現,因為猶太傳統是母系制的,因此按猶太傳統他不算是猶太人。然而,按照反猶主義的標準,他又完全滿足猶太人的條件。他也聲明,盡管他相信自己是而且只是一個種族——人類這個種族的成員,他仍然為“我們在分治的時候鞭撻阿拉伯人”35而感到無盡的驕傲。他承認,這種驕傲是所有人類具有有限理性的又一個例子,是我們的本性中必須弄清楚的一部分,以便讓它成為創造性的,而不是毀滅性的因素。
阿圖爾·西蒙留給兒子的最后一份遺產,是所有父母都會想要留給孩子的:欽佩父母的正直。西蒙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欽佩父親,但是在所有他希望能夠傳承的事情中,他選擇了父親“堅定不移的忠誠”作為最重要的品質。37類似地,盡管西蒙對沖突和論戰并不陌生,事實上,他經常就是挑事者,但出拳絕大部分都打在腹部以上。他的對手常常會覺得他出手太重,而且大多超出了必要的程度(西蒙會陷入“精彩的暴虐”中,這是他很喜歡的狀態),但是他打得公正,而且當對方還手過來的時候他總是很高興。38用體育用語說,他應該算是一位“很難對付”而且“四肢發達”的對手,但不會出“損招”。
他好像也做到了:閱讀西蒙書信時會獲得這樣的印象,他真是一個誠實的人,極度地誠實。盡管他可以魅力四射而且八面玲瓏,需要時也會爭口角之強,但是,西蒙不會說一套做一套,自己不應得的榮譽他也不會爭。正如在與艾倫·紐厄爾的合作過程中,西蒙總是竭力強調他的合作者的貢獻。比如,他堅稱,他與紐厄爾合寫的論文在署名時系按兩人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列,以避免大家錯誤地把他當作合作項目的第一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