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越小徑分岔的花園:赫伯特·西蒙和他的科學迷宮
- (美)亨特·克勞瑟-海克
- 3545字
- 2023-07-24 16:28:22
德國風格的家庭價值觀
1916年6月15日,赫爾伯特·亞歷山大·西蒙出生于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母親是艾德娜·西蒙(Edna Simon),父親是阿圖爾·西蒙(Arthur Simon)。艾德娜和阿圖爾兩人都是德國后裔。艾德娜·西蒙(娘家姓默克爾,Merkel)是德國移民的孫女,他們是為躲避1848年革命失敗后引起的騷亂和暴動逃到美國的。阿圖爾·西蒙在從達姆施塔特技術學院畢業,并獲得電氣工程學位后不久,于1903年來到美國。艾德娜·西蒙的家族背景多元,令人稱奇:西蒙在他的自傳里列出了3位曾祖父的宗教信仰,一位是猶太教徒,一位是基督教路德派,一位是天主教徒。阿圖爾·西蒙是猶太教徒;西蒙猜測,他可能是由于世紀之交德國反猶太主義運動的興起而移民的,這樣說的一個依據是,他父親在1899年曾經提出與同學決斗,據推測可能是在辯論“德雷福斯事件①”12時引發的。
盡管在職業態度和個人習慣方面徹底地德國化,但是阿圖爾·西蒙對德國既沒有念念不忘,也沒有深仇大恨。我們找不到有關艾德娜·西蒙對待自己傳統態度的任何記錄,但有人認為,她對自己祖先的家園也有類似的好感,但沒有敬畏。不管怎么說,她確實嫁給了一個德國口音很重的人,而且選擇住在密爾沃基市,這或許是萊茵河以西最具德國風格的城市。
除了父親和母親,西蒙的親屬還包括哥哥克拉倫斯(Clarence,“總是護著我”,他后來做了律師,西蒙在自傳里提到他的地方不超過三處),舅舅哈羅德·默克爾(Harold Merkel,在威斯康星州跟隨約翰·康芒斯學習經濟,30歲時英年早逝,把他的書籍和進入美國大學優等生協會phi beta kappa的鑰匙留給了年輕的西蒙)以及默克爾外婆。默克爾外婆是西蒙家里某些摩擦的導火索,尤其是在西蒙的外公死后她搬來女兒一家一起生活之后。13(顯然,她挑起了艾德娜與阿圖爾之間無數次的口角。)
西蒙筆下的母親是溫暖而慈愛的,但是“神經質不止一點點”。14母親在這本傳記里只扮演了一個很小的角色,隨著西蒙告別了童年,書中就基本就沒有了她的蹤影。很難弄清楚這種無足輕重是事實如此,還是他回憶往事時有意為之,但很明顯的一點是,成年的西蒙很熱切地尋找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與父親的生活和工作之間的聯系,而不是與母親的。事實上,西蒙很為自己的父親驕傲,渴望與他在知識上建立起某種聯系,這一點在《我生命的模型》一書中幾乎隨處可見。在書中的一個段落里,西蒙寫道:“我漸漸明白,我穿越職業迷宮時選擇的路徑把我帶回到父輩的召喚中,不僅因為我選擇到一家工程學校任教。作為控制裝置的設計人員,我父親曾經是反饋裝置研發的一個重要的貢獻者。現在(1948年),我開始考慮把反饋理論作為為經濟系統和組織機構動態行為建模的工具。”15西蒙強調,這個發現讓他“深受感動”,而且內心充滿了“狂喜”。盡管這些說法告訴我們的,可能更多的是西蒙在后來的生活中的期盼,而不是他父親實際的精神影響,但它們與很多其他證據可以相互印證:西蒙一直是一位對機器(尤其是大腦這種最奇妙的機器)工作的基本原理充滿興趣的“口頭工程師”。16
阿圖爾·西蒙的職業生涯大部分在密爾沃基市的卡特拉漢莫制造公司(Cutler-Hammer Manufacturing Company)度過。盡管后來他又獲得了專利法律師的執業資格,但他主要還是把自己看成工程師。他精通自己的專業,而且以(查爾斯·斯泰因梅茲②、奧利弗·赫維賽德③那樣)真正的專業人士應當具備的知識熱情投身于工作,尋求掌握電氣工程實踐背后的理論。然而,他似乎沒有遵循工程師典型的晉升路徑——離開機械工程崗位進入管理層。17結果就是,他根本沒有給自己積攢下財富。因此,西蒙一家屬于職業中產階級,但跟富有沾不上邊。
阿圖爾·西蒙在社會上和學識上都恪守德國人的職業理想,也就是說,他接受的教育是通識的,因而他不僅僅是一名專業人士;他在社區事務上很積極,但是既無黨派也沒有意識形態;他擁有強烈的世俗世界觀;他生活在一個以男人為主的世界。比如,作為密爾沃基市職業男士協會的成員,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很活躍,但對種族或者宗教性的社會組織沒有興趣,也沒人邀請他參加名人堂這樣的精英社團。他的朋友大多是其他領域的專業人士,一般都有德國血統,他們會一起討論商業、政治以及知識問題。在晚餐桌旁(當男孩子都足夠大的時候),或者相聚的時候,總會出現男人間的對話和女人間的對話,它們通常發生在兩個完全獨立的世界里。18
西蒙繼承了他父親很多態度和價值觀。比如,他在專業領域里極度活躍,還投入很多時間到公共服務里。類似地,西蒙對種族、宗教或者意識形態性質的群體總是非常警惕。事實上,人們可以把他大部分的工作說成某種形式的反狹隘斗爭,意圖揭示為什么盡管這種組織誘發非理性行為,但是還會有人加入。在描述祖母的時候,西蒙用一段旁白寫道,她是位“慈祥而寬厚的女人,根本不信宗教”,跟他那位總是惹是生非的外祖母默克爾完全不一樣。19
西蒙尋求獲得他父親那樣的通識學習,同時接受高層次的教育,時刻準備著展示他在歷史、哲學或者外語方面的造詣。比如,他聲稱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閱讀20種語言。(我自己沒有能力測試他,但是我看到了至少7種語言的證據,因而,也沒有理由懷疑其他的語言。)他認為,所有大學老師都應有能力上任意一門學科的入門課,他自己當然能夠做得到。基于類似的思路,我和他在某次談話中提及專家在社會中的作用時,他旋即證明,關于這個問題的歷史爭論,從柏拉圖到當下,他早已爛熟于心。20西蒙也很為自己的數學素養而驕傲:在一次采訪過程中,我無意中提到他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一些數學論文,在原創性方面,其中所使用的數學不如對這些數學的應用時,他很肯定地告訴我:“這(數學)是前沿的東西。我在研究的過程中對它做了很多補充。”21最后,盡管西蒙老是說工作“很好玩”,但在面對工作時卻認真地全身心投入,把專業看作永恒的天職:在職業生涯的盛年,西蒙每周工作80~100個小時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從父親到兒子,時代發生的一項變化就是:職業生涯已不再是男性專屬的了。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西蒙所屬的工作領域幾乎是男性的天下,家庭里的勞動分工也很傳統,但是他對女人有能力從事高智商工作這一點卻沒有絲毫的懷疑。比如,西蒙的妻子多蘿西就是他于20世紀30年代在芝加哥大學學習政治學的研究生同學(她獲得了碩士學位),他對她智慧的尊重顯然與對她微笑的喜愛同樣多,他也同她合作寫作了多篇論文。在他的傳記中,西蒙指出(悲哀的語氣不只有一點點),他父親可能從來沒有把妻子看作潛在的知識伴侶,而這是他在婚姻里明顯滿意的一個方面。類似地,自女性進入認知科學領域伊始,西蒙就接收她們作為研究生,我采訪過的幾位都異口同聲地說,他是一位優秀的教師和導師,一個無疑對她們不抱任何偏見的人。
類似地,盡管他的科學確實有性別傾向,但他卻沒有性別歧視的觀念。實際上,以21世紀初的觀點看,西蒙最令人吃驚的事情之一,就是他的語言總是相當地中性,甚至在私人通信中也是如此。把他的語言與同時代的心理學(更別說精神病學)領域的大多數人的語言相比較,這種中立性尤其令人難忘。22如果他拿“人”(man)這個詞來做主語,那是因為他認為,男人和女人的大腦都是按照同樣的普遍機制運行的。對于他來說,只有在男女差異能夠說明更大的共性時,這種差異才具有科學上的意義。簡言之,他是那一代自由主義者的典型代表,對20世紀60年代末需要一場女權運動感到吃驚,但是,只要運動關注的是機會的均等而不是結果的平等,他們對這場運動就會持友善的態度。
或許,阿圖爾·西蒙留給兒子的重要遺產,是他對待個人身份的態度,以及他“堅定不移的忠誠”。對于阿圖爾·西蒙來說,定義某一個人,靠的是他為生活做了什么,而不是他的出身或者信仰。一個人的身份,來源于他在某個專業群體里的成員資格以及與家人和親密朋友之間的關系,而非他的人種、宗教或政治派別。盡管他們家是猶太人,但他還是允許自己的幾個兒子跟朋友們一道,去上當地的公理會星期日學校;盡管是德國人,但是他在家里講英語,并且“百分之二百”地鄙視所有民族主義者中的極端民族主義者,這種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在兩次世界大戰之時日漸得勢。23類似地,在西蒙的家里,“黑人是黑種人,而不是‘黑鬼’,意大利人就是意大利人,而不是‘大胡蜂’,而波蘭人就是波蘭人,而不是‘波蘭佬。’”24
西蒙很認同父親的這些觀點,他在1994年寫道:“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對任何種族所宣稱的民族優越性都懷有深深的不信任,既包括我自己的民族也包括其他民族……在我夢想中的未來,沒有任何‘上帝選民’的位置。” 25跟他父親一樣,西蒙把民族主義和種族中心主義與一種尤為血腥的非理性標志(納粹主義)聯系在一起,而且他對職業生涯的看法也是很世俗的。他甚至還把大大小小的民族主義以及職業生涯,當成自己很多研究課題的重點。他的首批著作,無論是《管理行為》(Administrative Behavior)、 《公共管理》(Public Administration)還是《組織學》(Organizations),探討的都是組織認同和職業培訓在構建身份和影響觀念時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