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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徑分岔的花園

在西蒙的自傳中,有一章的標題是“沒有人身牛頭怪(Minotaurs)的迷宮”。在這個章節(jié)里,西蒙講述了他與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1970年的一次對話,并收錄了他自己寫的一篇題為“蘋果:迷宮的故事”1(The Apple:A Story of a Maze)的短篇小說。這篇創(chuàng)作于1956年的小說,靈感來自西蒙同年的一篇題為“理性選擇與環(huán)境結構”2的論文。這次對話與這篇小說都發(fā)人深省。它們因一個共同的主題而相互關聯:都以迷宮作為生活的隱喻。這是一個對理解西蒙生平具有多重意義的隱喻。

由于對博爾赫斯的小說《巴別圖書館》和《小徑分岔的花園》3非常著迷,西蒙曾經請求拜會這位阿根廷作家。這兩篇短篇都描述了一個永遠分岔下去的世界。在他們的對話中,西蒙問博爾赫斯,這篇小說的構思是否是從一個抽象的概念著手,然后用故事來例證思想。博爾赫斯回答:

不是這樣的。我可以告訴你這篇小說是如何創(chuàng)作出來的。我曾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西部的一家小圖書館工作過。我在這家圖書館工作了9年,薪水少得可憐,那里的工作人員也都很不好相處。他們都是些愚昧無知的人,真的很蠢。

這種狀況讓我老是做噩夢。

有一天,我對自己說,我的整個人生都被埋葬在這個圖書館里了。為什么不發(fā)明一個以無窮無盡的圖書館為代表的宇宙?一個可以找到所有已完成書籍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的概念激發(fā)出了我內心最深處最本質的喜悅……眾生都感受得到這種極樂。4

從他在現實圖書館中的可怕經歷,博爾赫斯創(chuàng)造出一個無比神奇的圖書館。然而,巴別圖書館暴露了它的本質:即便擁有這么多奇跡,這個迷宮里還是存在一種禁錮和衰竭的感覺。以散發(fā)著霉味的書籍做成的厚重墻壁包圍著讀者;想到前方那些永遠沒有盡頭的拐角時,讀者的腳步不由得踉蹌起來,他必須在沒有指南針、不知道最終目的地的情況下做出選擇。甚至圖書館里的書籍都是“四零八落而且混亂不堪”的,而“對于每一句簡單明了合乎情理的話,都有大量毫無意義的噪音,口齒不清,語焉不詳”。5(結果大量圖書管理員自殺身亡。6)博爾赫斯意識到,讓圖書館精彩絕倫的東西也讓它恐怖異常;在他走出迷宮的的整個旅程中,反諷是一位不離不棄的老朋友。

西蒙對迷宮的癡迷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從世界無窮的復雜性出發(fā),向內部探索,尋找從簡單生成復雜的規(guī)則。博爾赫斯從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真實的圖書館開始,而西蒙從一套理論開始。盡管“身處地獄”,博爾赫斯還是沉迷于穿越迷宮尋找天堂的旅程體驗,而西蒙想要知道,控制我們做出決定選擇此路而不是彼路的,到底是什么樣的規(guī)則。

實際上,《蘋果》和《巴別圖書館》的世界幾乎是互為鏡像的:博爾赫斯的圖書館,也就是他的世界,充滿了晦澀難懂的書籍。它是字母、空格、標點符號所有可能的隨機排列所形成的編目。這個世界背后沒有秩序,有的只是偶然的次序。西蒙的世界要有秩序得多。盡管我們在穿越這個世界的路上前行時,靠試錯與靠計劃的情況一樣多,但總是存在一種秩序讓我們去發(fā)現。因此,如果說博爾赫斯的方法是有序地探尋一個混亂的世界,那西蒙的方法則是啟發(fā)式地探尋一個有序的世界,盡管它很復雜。

在《蘋果》中,雨果(一個“普通人”)生活在一座“房間多到數不清的城堡里。因為房間都沒有窗戶,而且他自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這里,所以城堡就是他知道的唯一世界”。雨果獨自生活在這座巨大的城堡中,但是他“習慣了這種孤獨的生活,不會為孤寂而煩惱”。7雨果整日游蕩在各個房間里,看看墻上的壁畫,躺在舒服的椅子上做白日夢,吃別人提供的食物。重要的是,他只能在某些房間而不是所有房間里找到食物;饑餓襲來,他常常要花幾個小時才能找到備有食物的房間。

所有房間都裝了玻璃門,以防他走回頭路,這個情節(jié)暗示著,就算在這個沒有盡頭的城堡里,時間也是有方向的。雨果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去撬門,也沒有在門前躊躇,駐足回望過去。事實上,《小徑分岔的花園》中的迷宮是時間,雨果的城堡卻是永恒的;時間流動的唯一證據是,雨果最終發(fā)現他更喜歡某些食物和某些壁畫。隨后,他就有意識地安排城堡之旅,尋找他喜歡的愉悅感。他試圖在城堡的布局中找到某種模式,想弄清某類壁畫是否預示著他期盼的某種食物,而且他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記錄他對這些假設的驗證結果。(可以想象,一旦在一種壁畫和一種食物之間發(fā)現了相關性,雨果會驚呼“假說!”的情景,這跟西蒙慣常所做的一樣。)然而,這種搜尋很是累人,而且他并不總能在下次吃飯之前找到自己想吃的東西。

他的新生活與孩提時代的區(qū)別只有:那時,他從來不會感覺到時間的壓力,他的休閑時光從來不會被還有任務沒有完成的想法打斷。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也從來不是個問題。只有周期性出現的饑餓和疲乏,以及遙遙在望的餐廳,引領他進入有意識的活動。

現在,他感覺到了選擇的重負……他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擺脫憂慮了。8

雨果的行李里有一本《圣經》,西蒙就以雨果讀《圣經》作為故事的結尾:“于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做食物,也悅人的眼目……”于是題名《蘋果》的含義就躍然紙上了:知識和選擇是人性和墮落的兩個源泉。

這個奇妙故事講述了人的一生:人的一生就是一段穿越世界的孤獨旅程,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需要但不是所有的欲求都能得到滿足。而且人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快樂——這種追求與追求關于世界的知識一樣,是隨機的。可以肯定,這篇小說就是一則寓言,目的是闡述西蒙的這個理論:人類參與者是受基本驅動力驅使的簡單生物,這些驅動力主要嘗試以試錯的方式達到目的,作為指導的只是從過往經驗中得出的啟發(fā)式教訓。雖然博爾赫斯的圖書館同樣是一則寓言,但西蒙描繪的是奇特的有序世界和質樸簡單的人,博爾赫斯勾畫的則是混亂的世界和具有豐富的幻想(甚至可以說恐懼)的人物。

《蘋果》就是西蒙對生活的理解嗎?在故事的最后,他聲稱的確如此:“我自己的設想是,雨果(在那些來自《圣經》的話里)找到的人生意義,與我穿過生活的迷宮得到的認識并沒有太多不同。如果不是這樣,我的經歷就證偽了我的理論,也就是《蘋果》所依據的模型不成立。”9實際上,西蒙固執(zhí)地把自己標榜成一個簡單的人,一個盡管具有多學科背景但卻受到知識的“偏執(zhí)狂”驅使的人,一個不介意自己的整個職業(yè)生涯是否會被描述為他的學位論文中某一段的注釋人,一個把他在穿過迷宮的旅程中所做出的選擇視為對環(huán)境做出明確反應的人。10但他真的是這樣一個簡單的人嗎?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混合著動機和啟發(fā)式的風趣的人,與迷宮中的其他老鼠并沒有太大差別嗎?

答案既是“是”也是“不是”。西蒙在這些年里一直秉持著一個簡單、基礎的核心信念:他是人類行為模型的思想獨立的探尋者,他始終相信這樣的模式能夠被找到也能夠被理解。但他也是一個復雜多變的人,身上有很多反諷和矛盾。從很多方面看,他是個福音傳播者,但他宣揚的是一種世俗的相對主義真理。他是一個研究理性決策過程的極度理性的人,但他很早就發(fā)現“推理”并不總(甚至不很經常)能占優(yōu)勢。他是一位具有獨立精神的人,團隊協(xié)作工作也做得很好;他是一個局外人,但也是熱情的組織政治家;他相信個人選擇和自我學習,但也強調個人以外的力量在塑造思想和行動方面的重要意義。

博爾赫斯說,他把生活理解為“一個持續(xù)的迷惑;一個不斷分岔的迷宮”。11當他認真思考一個探索世界無盡拐點的簡單的人的時候,西蒙理解這種驚奇和這種困惑。當一個人,哪怕是像西蒙這樣“簡單”的人,探索無窮分岔的自我的時候,博爾赫斯的說法也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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