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跑步穿過陰云密布
- (英)菲爾·休伊特
- 11字
- 2023-05-30 16:58:02
特蕾莎·賈莫納(Theresa Giammona)
“我知道,路上每一步他都陪在我身邊。”
你要是問特蕾莎·賈莫納,她丈夫文尼(Vinny)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會告訴你他們在布魯克林水族館共度的一日,當時,離文尼40歲生日沒幾天了。
他們的日子過得有些拮據。文尼是紐約市的消防員,工作時間本來就長,但為了維持生計,他總會找些兼職,四處找機會做酒保。不過,他可從來都不會錯過和家人在一起的機會。9月9日那天,文尼有個大夜班,但一聽特蕾莎說要帶兩個小女兒尼科萊特(Nicolette)和丹妮娜(Daniella)到布魯克林水族館去,文尼馬上說自己也要一起去。特蕾莎勸他在上夜班前還是先睡會兒,但文尼就是不愿意。
他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不過,文尼覺得還不夠盡興。
特蕾莎因為惦記著家里的兩個大女兒弗朗西斯卡(Francesca)和托尼-安(Toni-Ann),著急想回去,而文尼卻發現了歷史上很有名的科尼島旋風過山車(Coney Island Cyclone)。這座地標級的木制過山車落成于1927年。他們看到過山車的時候,游樂園已經關門了,但想著過幾天就是自己的40歲生日,文尼決定要坐一趟來慶祝。特蕾莎一再強調他們沒時間了,但文尼不聽。于是他們沒回家,而是走向了旋風過山車。
過山車上沒有人,已經關掉了。文尼走到售票亭,拿出自己的消防局徽章,告訴對方自己下周二就40歲了,請求上去坐一下。對方同意了,他非常開心。特蕾莎回憶說,這就是典型的文尼。
文尼真是很了不起。他的生活過得很充實,而我總是那個憂慮的人。我什么都擔心。他總說:“我們就只有這一生。你得去享受它?!?/p>
他在旋風過山車享受的每一秒, 特蕾莎都用柯達一次性相機記錄下來了——不久之后,這些照片將變得無比珍貴。但特蕾莎當時根本沒能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性。
我當時甚至一點也不欣賞這種生活態度。我很惱火,因為我們就要錯過公共汽車了。但文尼就是享受人生。他從來都不會對任何事感到后悔。他把一生的精彩都裝進了他的年華。
這種處事方式當然也被他帶到自己所熱愛的工作中。他在這份工作中也贏得了尊敬和晉升。
他愛消防局,那里的人也愛他。他的昵稱叫“好玩小隊長”。有了他,每趟旅程都充滿趣味。他愛這些人,他們感情很好。這工作有風險,但老實說,我從沒想過他會在消防工作中犧牲。我更害怕的是他晚上當酒保,回家太晚被人打劫之類的事情。
文尼在消防局干了18年。在他之前,他的父親文森特·M·賈莫納(Vincent M. Giammona)也是紐約市一名消防員,1990年退休時職位是消防中隊長,2016年6月去世。文尼的目標是追隨父親的事業,在下曼哈頓區工作。他已經實現了這個目標。
看起來,他還要實現一個截然不同的目標。為了慶祝自己的40歲生日,他首次嘗試紐約馬拉松(New York City Marathon)。2月份,他就落實了參賽資格,并穩步地為11月4日的比賽日做準備。文尼的身體狀態好極了。
我覺得他年輕時愛跑步是因為其中的競爭性,但隨著年紀增長,我感覺他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那是他鍛煉的一部分,他就是喜歡跑。
9月10日,周一,文尼上了一次24小時的輪班。9月11日,周二,在他40歲生日當天早晨,他起床去跑步。本來,他跑完就要回家享受快樂時光了。家人們已經給這一天做了超棒的計劃。當天,他們的長女弗朗西斯卡要去面試一支全女子冰球隊,這隊伍是文尼幫她找的。接著他們會一起慶祝生日。從早上一睜眼到文尼的生日晚宴,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事實上,整個世界都被永久地改變了。那是2001年。
晴空萬里間,兩架被劫持的客機沖進了世貿中心的雙子塔。第一架飛機撞向北塔后,一位朋友給特蕾莎打電話,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情,特蕾莎趕緊打電話給消防站。文尼要跟隨24號引擎連隊(Engine 24)和5號云梯連隊(Ladder 5)[1]的消防員出發,她趕在出發前和文尼說上了話。
我說:“你要回家嗎?”他說不,他一定得去。我告訴他我愛他,他也說他愛我,之后我說了句:“待會兒見?!彼菚r休班,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參與的。我告訴他要小心,但沒想到這成了我對丈夫說的最后一句話。
文尼再也沒有回來。他的遺體一直沒找到。2001年9月11日,與文特森·賈莫納一同獻出自己生命的,還有342位紐約市消防局的同事、37位來自港口管理局警察部門的警員、23位紐約市警察局的警員。
頭十天,特蕾莎對文尼還抱有希望。人們相信有一批人只是被困在地下,仍然活著,文尼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隨后一切不確定性都消失了,這令人崩潰。在“9·11”事件后的第二個周五,特蕾莎與她的父母、她的公公婆婆、文尼的兄弟和他的兩位姐妹,坐船前往世貿中心遺址(Ground Zero)。
我們到了那兒,感覺就像走進了戰區。十天了,那里還在燃燒。大量碎屑飛來飛去。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沒人能在那個地方活下來。
生活在紐約長島(Long Island)的特蕾莎成了寡婦。當時弗朗西斯卡8歲、托尼-安6歲、尼科萊特3歲、丹妮娜2歲,她們失去了父親。文尼一直想要個兒子,他給女兒們起的名字里有一半是男孩的名字:弗蘭基(Frankie)、托尼(Toni)、尼基(Nicki)和達妮(Dani)[2]。她們雖然不是男孩,但她們和特蕾莎是他的一切?,F在他卻離開了。
對于特蕾莎來說,生活變得混沌,似乎有永無止境的守靈和葬禮要參加。一直以來,特蕾莎仍對找回文尼的遺體抱有希望。他那些犧牲了的親密戰友的遺體都找回來了,就差文尼和31歲的格雷戈里·紹塞多(Gregory Saucedo),后者是一位在紐約消防局干了10年的老將,和文尼一樣同屬5號云梯連隊。特蕾莎能做的,只有和自己的悲傷抗衡。
我現在很為文尼自豪,但最開始,我真的很長時間都陷在絕望里。我感到憤怒。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當時要是回家了,現在就還活著。我還會想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怎么人就消失了。那是一段令人非常、非常難過的時期,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但現在,我知道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覺得我一直都明白他是真正的英雄,但要接受他的離去還是很困難。
當特蕾莎還在嘗試應對痛苦,親友們想到他們可以做一件非常具體的事情來紀念文尼。文尼本來準備參加2001年紐約馬拉松比賽,以此慶祝自己的40歲生日。隨著比賽日期臨近,特蕾莎感到,讓文尼本來要佩戴的比賽號碼布越過終點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文尼在紐約州立賓漢姆頓大學(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inghamton)的朋友、消防局的同事和他的姐妹聯手,要戴著文尼注冊紐約馬拉松時被分配的號碼布組隊跑完這場馬拉松。13個人有策略地分布在賽道的不同位置,每人只跑幾公里,接力把號碼牌傳給下一個人,最后抵達終點,抵達這條曾如此殘酷地拒絕了文尼的終點線。這對每一個人都很重要。
他為比賽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他渴望跑完那場馬拉松。我只是想確保他的號碼能穿過終點線——這件事要13個人一起完成,因為他們都沒有進行過馬拉松訓練。跑完的那晚我特別高興。這件事有緩解我的悲傷嗎?我也不知道……因為我的悲傷持續了好幾年,而且,時至今日,我還會為此情緒波動。但我那天的確很想為他做這件事。
這家人和紐約馬拉松的故事還沒結束。2009年,文尼的兄弟史蒂文·賈莫納(Steven Giammona)要40歲了,他穿著文尼的跑鞋完整地跑完了紐約馬拉松。
隨歲月流逝,特蕾莎意識到她和這項活動依然緣分未盡。她認識到,自己必須親身跑一次紐約馬拉松——這也是一個完全超越她人生經驗界限的挑戰。特蕾莎希望自己能在40歲生日那年完成這件事,但時機還不成熟,她還沒準備好。她在45歲生日的時候拿下了它,那是2015年。
最后推動她的是“呼叫響應”(Answer The Call)基金會,即紐約市警察和消防遺孀及兒童福利基金會(New York Police and Fire Widows’and Children’s Benefit Fund)。這個慈善機構的設立,是為了支持那些因公殉職的紐約市警察、消防員、港務局警察和急救服務人員的家屬。特蕾莎熱情擁護這個慈善機構。他們給特蕾莎發郵件,說她能自動獲得參加馬拉松的名額,前提是她愿意以此為他們募捐。特蕾莎知道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
這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首先,特蕾莎堅持說她絕對不是天生的跑者。第二個原因更讓人擔憂,她在前往起跑線的路上就碰到了障礙。
在特蕾莎心目中,史蒂文的妻子瑪麗露(Marilou)是一名正兒八經的跑者,也正是她幫助特蕾莎開啟了馬拉松之旅。但特蕾莎很快就遇到了麻煩,膝蓋骨折了——顯然是跑步時弄的?!安灰獑栁沂窃趺锤愠蛇@樣的!”醫生意見很堅定:她必須休養好了才能再跑步?,旣惵冻鍪窒嘀?,她算了一下特蕾莎得休養多久,并據此推算出她恢復跑步的時間點——正好夠她開啟為期16周的馬拉松訓練。
特蕾莎在7月初開始訓練,并重新找回了狀態。到9月3日,她在騎行的時候被車撞了,當時她正在為一場自行車比賽做準備。
我沒有骨折,但腿瘀傷嚴重,我的膝蓋又有問題。醫生說了,如果我參加自行車比賽,就肯定沒法跑馬拉松了。
馬拉松更重要。特蕾莎做了六周物理治療。她原先和約瑟芬·史密斯(Josephine Smith)一起做跑步訓練。約瑟芬是紐約市的消防員,特蕾莎的好朋友,在“9·11”事件中失去了同為消防員的父親。只要條件允許,她們總會結伴訓練。
當我和喬喬[3]訓練的時候,她對我真的很嚴格。雖然我知道正式跑馬拉松那天我肯定跟不上她的步伐,但我也不想掃她的興。
很幸運,特蕾莎隨后結識了梅格·納瓦托(Meg Navatto),她們倆跑步的速度差不多。她們開始一起跑,但之后特蕾莎就遇上了車禍,那次受傷讓特蕾莎錯過了兩次最長跑程的訓練。當她重啟訓練時,先跑了一次31公里的路程,之后就開始縮短跑程了。緊張焦慮感襲來,梅格安慰她說,到時候觀眾會給她帶來她所需要的一切動力。
事實上,幫她戰勝這一切的是文尼。
我知道,路上每一步他都陪在我身邊。
在比賽開始前,他就“陪著”特蕾莎。作為一名跑速較慢的跑者,特蕾莎那天早上11點就應該出發,但當她去領號碼布的時候,一群消防隊的跑友幫她在消防部門選手巴士上留了個位置,可以乘車前往起跑線,同行的還有約瑟芬和杰西卡·馬丁森 (Jessica Martinsen)。杰西卡是紐約市另一位消防隊員的遺孀,她也是為“呼叫響應”而跑。這就意味著,特蕾莎是和精英選手們一同出發的:
因為他們,我知道文尼就在我身邊。從一開始,文尼就在照顧我。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天氣很好,沒有很曬,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對跑馬拉松來說,天氣真是完美。
特蕾莎和約瑟芬、杰西卡一起出發,但沒多久就和她們拉開了距離。喬喬轉過身來催促特蕾莎,但特蕾莎心里記著瑪麗露的建議——要保持自己的速度,在起跑時這一點尤其重要。這時候,文尼再次支撐了她。她發現自己和艾瑪·科特斯 (Aima Cotes)跑在了一起,她是一位“友好的警察,個頭只有我一半”。艾瑪問特蕾莎是否介意一起跑,然后倆人就結伴跑了接下來的16公里。到了一個水站的位置,一群從后面跑上來的跑者將她們分開了。
在那之后,我就一個人跑,幫我堅持下來的是文尼。我從身體上能感覺到他的陪伴。我不能放棄。我感覺他好像是在牽著我走。我感到他在說:“你一定要繼續前進?!彼龅搅?,幫我堅持到了最后。我全程都能感受到他在我身邊。我以前從沒完成過任何類似的事情。那塊獎牌是給他的。
特蕾莎流著淚穿過了終點線。這個成就完全是為了紀念他。
我想為他獲得這個成就,我認為他會引以為榮。我想為他完成這件事。他永遠都沒辦法做到了,這讓我心都碎了。我覺得我必須要做。
有人用跑步消化悲傷,有人用跑步治愈傷痛。特蕾莎不是這類跑者。這次馬拉松純粹是象征性的,但帶來了巨大能量。特蕾莎說,當她跑完這場馬拉松,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第二年,特蕾莎跑了紐約半程馬拉松。全馬是為文尼,半馬則是為自己,她的跑步之旅也就此結束了。
特蕾莎現在偶爾還會去跑步,但不會超過6公里。她反倒是每天都去散步。想完成的事,她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
那是為了文尼和女兒們。跑馬拉松實在是超過了我的能力范圍,但我想展示給她們看,只要你用心做一件事,你就能做到。
即使在她的慶?;顒由?,文尼也“在場”。馬拉松比賽結束后,特蕾莎受到紐約馬拉松的組織機構“紐約路跑協會”(New York Road Runners)邀請,參加一場祝賀10名跑者的閉門派對,這些跑者都將分享他們的故事。特蕾莎被安排最后出場,在聽其他人分享時,她深受感動,擔心自己的故事會比不上別人的。然而,當特蕾莎分享她的經歷時,大家都報以淚水和溫暖。
我的丈夫在所有事情上都能成為焦點,但那并不是我的風格。我的個性并非如此,但我還是在那里講述了這個故事。這又是一個屬于文尼的時刻……
[1] 紐約消防力量由多種消防連隊組成。引擎連隊的首要任務是滅火,消防車通常是泵車,紐約市消防局現有197個引擎連隊。云梯連隊也被稱為卡車連隊,主要任務是在火災現場執行強行進入、搜救、通風和梯管作業等,紐約市消防局現有143個云梯連隊。此外還有救援連隊(Rescue Company)、特殊任務連隊(Squad companies)等執行不同任務的連隊。
[2] 在文尼家,Frankie、Toni、Nicki和Dani分別是Francesca、Toni-Ann、Nicolette和Daniella的昵稱。其中Frankie、Toni是比較中性的名字,Nicki和Dani在女孩起名時用得較多。
[3] 原文為“Jo-Jo”,是約瑟芬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