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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跑線

“然后我做了一直在做的事,那就是跑步。”

我的手指滑過自己腿上那道丑陋的鋸齒狀傷疤,每次它都會帶來讓人厭惡的刺痛感。我旁邊的跑者笑著推了我一下。他說:“你沒問題的,朋友。”我知道自己沒問題。他的意思其實是:“歡迎回來。”

還有三分鐘,發令槍聲就會響起。

我沿著跑者隊伍看過去,有人蹦蹦跳跳,有人已經進入起跑狀態,手指懸放在帶GPS功能的手表上。其他人只是在聊天,看起來無憂無慮,盡管擺在我們所有人面前的都是大約42公里的距離[1]

我的目光和另一邊的一個跑者對上了。他微笑中帶著緊張,但也帶著決心。我回以微笑。雖然天氣冷颼颼的,但我卻備感溫暖——我到“家”了。除了這里,我哪里都不想去。除了他們,我不想跟任何人待在一起。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這些跑者將成為我唯一的同伴,有好幾百人,全都是陌生人。對我來說,這正是跑步的樂趣和美妙之處。我知道,當我們跑起來,會有非凡的事情發生。

接下來的幾小時我感到自己被治愈了。跑步令人汗流浹背、精疲力盡、頭昏腦漲。跋涉艱苦,但也很治愈。這是一種非常深層次的治愈。我還覺得,許多站在起跑線上的跑者跟我想的一模一樣。補充一句,我這天參加的是伍斯特馬拉松(Worcester Marathon),但就算是在其他地點舉行的任何馬拉松比賽,情況也都一樣。真正的戲劇性不在于我們的身體將經歷的沖擊,真正的戲劇將在我們的腦海中上演。

有很多跑者會跑得無憂無慮,他們去跑是出于對跑步純粹的熱愛。但有些人跑步的原因則比較晦暗,這種人的數量遠超我們的想象——我自己就是其中一員。

這是我在遭遇劫難后第一次跑馬拉松,此前我在一次搶劫中被歹徒兇殘地刺傷、拳打腳踢,后來基本上算是被扔下等死。盡管我反復想起腿上兩道傷疤中那道更大的,但我知道,這將是我和過往經歷和解的方式。

我給伍斯特馬拉松設定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我知道這場賽事可以助我完成這個目標。這場馬拉松要把我從15個月前南非開普敦(Cape Town)的人行道上拉出來,我已經在那兒困了這么久,深深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回望過去,我是個笨蛋。而且我忍不住總是往回看。只是我并不覺得自己在回顧過去。過去并沒有成為過去,問題就出在這兒。那是個無盡重播的當下,而我被判罰成為它唯一的、不情愿的觀眾,一個旁觀者。每次重新觀看那個現場,我都愈發感覺它像是自己的死地。

過了一年我才意識到,也許襲擊我的人壓根兒沒想過要殺我。他很專業,在小腿上劃了長長一刀,又在大腿上深深捅了一刀,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當時也沒有著急起身,但他還是捅了第二刀,確保我站不起來。捅完后,他像發了瘋似的踢向我的胃部、肋骨、背部和脖子,而我只是躺在那兒,滿心困惑:這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我都是一個笨蛋,而且是一個決意要讓自己蠢上加蠢的笨蛋。那是2016年2月14日,我在紐蘭茲板球場(Newlands Cricket Ground)剛看完英格蘭隊輸掉一場板球單日國際賽[2]。球場非常美,桌山(Table Mountain)和魔鬼峰(Devil’s Peak)就在一旁俯瞰這片壯麗的場地。英格蘭隊的亞歷克斯·黑爾斯(Alex Hales)拿下了100分,南非隊的AB·德·維利爾斯(AB de Villiers)也在一次相對直接的追趕中拿下同樣的分數。英格蘭輸了,但又如何?在絕美風景中度過一天,感覺特別棒。我愿意推薦所有人去看看。

但是,請你一定為回程做妥當的安排。我就沒做好,這是第一個錯誤。我原以為自己很容易就能找到出租車或公共汽車。可我沒找到,然后就開始步行,這是第二個錯誤。沒走多久,我身邊漸漸沒人了。我回頭了嗎?這是第三個錯誤。很快,我就走在了一條繁忙高速公路的硬路肩上。

我往回走了嗎?這是第四個錯誤。于是,錯誤一個疊一個,直到我不經意間已走在開普敦的第六區。諷刺的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并且能看到地平線上的開普敦市中心。這很危險,我身處一個臭名昭著的混亂區域:平坦、荒涼、開闊,一片城市廢墟。我很快就付出了代價。

有沒有什么公式指出,當我們犯了一個錯誤,我們的下一個決定有可能比上一個更糟?我覺得就是如此,那天就是完美例證。

我戴著軟邊的板球帽,穿著相當抓人眼球的殖民時期風格的長款短褲,脖子上掛著昂貴的相機,這差不多等于穿了一件印了大字的T恤,上面寫著:“來打劫我吧!”我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聽到有人怒氣沖沖地命令我交出相機,接著我就被撂倒了,應該是打在我腿上的兩拳使我倒下的。我扯住襲擊者,我們開始扭打。剛開始他在我身后,轉眼又到了我身前的地面上,我們在恐怖的扭抱中輪換著位置。就在那刻,我低頭一看,才發現他根本不是在捶打我,我腿上滿是血。我放開他,他起身踢了我一頓,然后就跑了。

剩下的就只是一系列模糊印象了。當時我手摸到一塊石頭,我舉起它要朝歹徒離開的身影扔去,但想想還是算了。謝天謝地,我爬回人行道上,看著自己周圍的血泊。我試著站起來,但我的身體真正想做的只是躺下來,閉上眼睛。

但是我很幸運。運氣好到難以置信。

我的救世主史蒂文(Steven)出現了。史蒂文是比薩配送員,他緩緩停下他的小汽車,匆忙把我塞了進去。

在史蒂文之外,我還記得一位協助他的年輕女孩。她說不出話,盯著我,張大了嘴巴。我從沒見過這么驚恐的表情,現在我卻成了驚恐的來源。這真是給我帶來了巨大沖擊。

接下來是交通燈,很多紅燈。史蒂文停下車,取下車頂上的比薩標志,遞給后座的我,然后飛快地闖過了接下來他遇到的每一個紅燈。到了醫院,他拼命往里跑,然后帶著一張輪椅出來。

真是一位英雄。他選擇停車,這是多么勇敢啊,他本可以輕易地開過去。當然了,他本性就不是那種會開過去的人。我永遠對他心懷感激。

接下來急診室和各種意外。

醫生一邊閑聊,說自己想搬到英格蘭薩里郡(Surrey),一邊縫合我的腿,但它還是在繼續流血,又腫又脹,非常痛苦。他拆開了縫線,下手縫了幾針更深的,再把表面縫合好,然后借全身的重量靠在上面。我的腿變黑了,但血總算止住了。醫生一共縫了15針,其中3針在手上。3條肋骨斷了、肝臟瘀傷。還有,我的大腦被弄得非常混亂。

但這些對我的影響,是有一定滯后性的。

三周后這種影響才突然在我身上顯現。那會兒我已經回家了。我可愛的妻子菲奧納(Fiona)鼓勵我出門走走。在一個周日下午,我們前往漢普郡(Hampshire)費勒姆購物區(Fareham Shopping precinct),我們就住在這個郡。有什么還能比這種出行更溫和,更不具威脅性呢?然而,沒過幾分鐘,我幾乎成了個哭哭啼啼的怪人。我就站在那兒,一瞬間感到孤寂無靠。我知道如果我一開口、一呼吸、一移動,我立即會放聲大哭。我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但所幸有表面張力,眼淚沒有翻滾而下。我收住了情緒,或多或少保住了尊嚴。

我知道有什么不對。我當然知道,我是個男人,男人都懂這些事。第二天早上,我預約了我們的執業護士,告訴他我的傷口毫無疑問是感染了,而且明顯沒有正常愈合。他徹底檢查了傷口,告訴我傷口都沒事。他問我是否考慮“和人聊聊”。我花了一年時間才意識到自己真應該這樣做。我現在就經常去“和人聊聊”,的確有幫助。

但當時襲擊才發生不到一個月,我墜入一種全要靠自己的固執狀態,并從那時開始學習減少對外界的依賴。我決定采取我自己那一套“兩個要點復原法”,第二天就開始執行。首先,我開始寫下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想法,每一份恐懼,每一份羞辱。

然后我做了一直在做的事,那就是跑步。

斷掉的肋骨一陣劇痛。當我拉扯著勉強愈合的身體,被刺傷的地方也一陣陣痛得可怕。我齜牙咧嘴,一邊蹣跚前行,一邊咒罵,但我動起來了。那是一個溫暖的早春清晨,天空是憂郁的藍色,周遭的空氣也因詛咒變得沉重,每一步都痛得好像要把我撕裂。不過,我臉上也出現了笑容。

跑步特別能安撫人,無論你跑得多糟糕、多不平衡。它讓人感覺如此熟悉,如此愜意,如此自我。被刺傷的左腳和斷掉的右側肋骨談不上是什么天作之合,當我嘗試讓它們相互配合時,簡直就是在折磨它們。但突然間,疼痛似乎變得有意義。又或者說是傳遞出了一個信息,我感覺我的身體告訴我:“我還在!你和我都還活著!”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給春日的天氣。這個清晨,突然間變得燦爛起來。

我渾身疼,但精神上卻倍感振奮。我現在知道,正如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所言,事情還沒有完蛋,甚至連完蛋的開端都算不上[3]。但它,也許是一個康復開端的結束。三周以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完全是那個“被刺傷的菲爾”。我有百分之一是那個“跑了30場馬拉松的菲爾”,從紐約到東京、從倫敦到巴黎、從阿姆斯特丹到都柏林,途經柏林、羅馬、馬略卡島等地方。我不再是受害者。有那么一瞬間,我是生還者。

跑完那次之后,我的身體比一開始更垮了,但自我也開始回歸,至少有一部分回來了。跑步從積極的一面定義了我,我也開始了真實自我的回歸之旅,并在自我和遭遇搶劫經歷之間劃出界線。

我已經跨過了一道坎。而那道坎的轉角正是這本書的起點。

我在那一刻意識到,對于我們這些幸運地擁有足夠體力和健康體魄的人來說,跑步是最讓人驚奇的工具。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被襲擊后那幾個月我都過得艱難、凄慘且苦惱,但最奇怪的是,我不愿做出任何改變。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帶來一種巨大的冷漠。我還挺享受地看著內心里的“跑者菲爾”從過往經歷的恐懼中重奪自我,這多少有點兒不通情理。有時候,他的表現挺糟糕的。有時候,他又做得不錯。

跑步拓展了我們的空間,給我們帶來力量。它讓我們相互連接,為我們帶來平靜。它永遠無法為我們提供所有答案,但常常是解決方案的重要部分。如果要說那天襲擊我的人給了我什么,他肯定是給了我一個跑步的理由。我過去跑步是因為我喜歡,但突然間,我跑步的動力變成了它為我帶來的所有可能性。

我甚至開始對襲擊者懷有一絲古怪的感激之情。

當我們蜷縮在循規蹈矩的生活中時,很容易像夢游一樣度過一生。他把我搖醒了,并為我的第31場馬拉松注入了重要的個人意義。

就這樣,我站在伍斯特馬拉松的起跑線上,那是2017年5月,我被襲擊后的第15個月。我意識到,跑步對我來說變得無比重要。我渴望將馬拉松精神如山一般置于我自己和我的創傷之間。

同樣重要的是,襲擊我的人為我打開了一個更廣闊的視角:讓我對跑友們有更多感知。我是一名記者,平常很喜歡有媒體同行做伴。但突然間,我發現自己也可以認識到其他跑者的美好。之前我喜歡一個人跑,是孤芳自賞型跑者。現在,我想要和跑友們分享:讓我們聚在這里的到底是什么。

我站在伍斯特馬拉松的起點,這是我被襲擊后的首場馬拉松。我開始體驗到一種新的狀態。我的安全感回來了。這安全感來自這些跑者的陪伴——幾百個人,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每個人都為不同原因而奔跑,但這幾百人會在接下來幾小時里因一個共同的目標團結起來:我們要一起完成一場馬拉松。

我們幾乎不會交談。事實上,我們可能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在這個一輩子只會有一次的隨機聚集起來的人群中,我們將相互照應。在讓人陶醉的統一目標中,我們將緊密相連。對我來說,這種狀態使跑步成了一種精神活動。

我本能地知道我并不孤單。起跑線上,有一些跑者看起來很平靜,有一些看起來很焦慮,剩下的還在聊天。我很好奇跑步對他們每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跑步于我意味著什么。今天這場比賽是一條通途,讓我把在開普敦遭遇的那一天留在過去,向余生重新邁步。

我相信有無數快樂的跑者,但我想,正依靠跑步穿越內心暗黑郊野的人,數量遠比我們想象得多。我已在此分享了我的故事。我很榮幸,那些曾經歷絕境的跑者的故事能在這本書中得到頌揚。他們都發現最篤定、最快速的逃離絕境的方式就是奔跑。這本書講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他們的。

我有幸能和這些跑者對話,他們直面可怕的恐懼和悲傷,展示出非凡勇氣和十足的剛毅。我自己的磨難也讓我將他們視為珍貴的同伴。他們的故事對我意義重大,我希望它們對你也有意義。你隨便找一個跑步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一個非同凡響的故事。現在,和我們一起跑過接下來書頁里的故事吧。

槍聲響起……出發!


[1] 即一場全程馬拉松(簡稱“全馬”)的比賽路程,較精確的長度為42.195公里(26英里385碼)。本書還經常出現半程馬拉松(簡稱“半馬”),距離為全馬的一半。此外,本書英文原版中,距離單位“英里”和“公里”均有使用,因為被采訪人士來自不同國家,參與的各類賽事也有不同比賽距離標準,作者保留了這些使用習慣。在中文版中,我們根據具體情況保留了部分使用“英里”的地方,并盡量標注了相應的公里數。——編者注(本書若無特殊說明,腳注均為編者注)

[2] 板球比賽有不同時間賽制,其中單日國際賽(one- day international)要比50回合,通常需要一個白天,從早上開始,進行到日落之前。傳統的板球對抗賽(Test Cricket)常常需要4—5天,每天比賽時間達6小時或更長。此外還有一種“二十20”(Twenty 20)的有限輪比賽,每隊只打20回合,比賽時間通常為2.5—3小時。

[3] 作者引用的是丘吉爾的演講《開始的終結》(The End of the Beginning),丘吉爾演講原文為:This is not the end. It is not even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溫斯頓·丘吉爾(1874—1965),英國政治家、演說家、外交家、軍事家、作家,曾兩度出任英國首相,著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于195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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