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云臺城大殿后,空蕩蕩的,沒有人。同樣空蕩蕩的聲音,卻已然隨著咕嚕嚕的車輪聲,幽幽傳了進來。
確實沒有人說話。因為沒有人張嘴。
來人是被侍女推出來的。他的四肢光禿禿的,早被齊生生斬去,如今,只剩一個裹在氈子里的軀干。非但如此,他的眼睛也瞎了,就連舌頭,也已經被連根拔掉。
然而,他的面色卻顯得極為紅潤,顯是受到了極好的照顧。
蒼老的宋帝辛,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突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
……
三十三年前,宋帝辛以亡國之身,徒步長安,自折右臂,在鳳鳴宮前的大雪中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那個陳姓老人出面……于是,他以戴罪之身,被周帝封為荒王,連同他的族人,流放五千里外。而這個人,就是他來到懷荒后,周帝最后送給他的“禮物”。
就是這個人,閉目十年,一夕頓悟之后,股掌之間,毀了他的大宋天下,數百年基業!
就是這個人,連斷蜀山、岱沂、太行三處要穴,致使八千里伏龍,半日而亡,葬送了大宋的所有氣運!
就是這個人,讓他成為亡國之君,讓他的族人,成為天下難容的棄民!
……
“怎么?又在想你那大宋伏龍的端由?”
這人當然不會說話,但這些空蕩蕩的話,卻已然隨著他腹部的點點抖動,清晰的傳了出來。
“什么,也瞞不過先生!”宋帝辛搖搖頭,嘆了口氣。然而,此刻他的眼中,竟沒有多少恨意。
“火兒呢?”宋帝辛不緊不慢的追問道。
“回宮,哭去了。”
“哭什么?”
“哭他的窯姐兒。”
“為何?”
“我告訴他一件事。”
“什么事?”
“那個窯姐兒,已經埋了!”
簡短的對話,接下來,就是長久的沉默。
……
“刻石,紀念吧!”良久,宋帝辛嘆了口氣道。
盡管這個妓女有很大的功勞,但死一個妓女,在宋帝辛那早已一潭死水的心里,無論如何,也激不起絲毫波瀾。
能夠在那片象征宋人無上榮譽的摩崖石刻上,添上她的名字,哪怕是螞蟻般大小的字,也已經算是無上的褒獎。
可是,刻什么名字呢?宋帝辛不禁皺眉。總不能,刻“妓女”兩個字吧?然而,這句話他并沒問出來。
“她是炎陽!”
這殘疾的軍師,再一次猜到了宋帝辛的疑惑。
“張蒼!你說,她是誰?!你竟然,讓炎陽,死在了懷荒?!”
平素古井無波的宋帝辛,突然間,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老虎。
他瞬間變得張牙舞爪,暴跳如雷,一把捏住那包裹住殘疾軍師的氈子,仿佛隨時都會將他從木車里提起來,摔死。
……
只因為,張蒼說得不是“她叫炎陽”,而是“她是炎陽”。
哪怕這天底下,可能真的會有兩個叫炎陽的妓女。但在這局對話當中,“是炎陽”,就意味著她,就是那個炎陽。
……
“三十多年了,你這是第二次叫我的名字……然而……我,卻早已不是那個周朝的大行張蒼了……”
緊接著,就是一聲空蕩蕩的嘆息傳來。
“如果,你還是那個張蒼,你以為自己能活到現在?!”宋帝辛終于冷靜下來,不悅的甩開了手,拂袖轉過身去。
身后的殘疾軍師卻突然大笑了起來。
他的肚子一鼓一鼓的,沒有用腹語,是真的笑。是的,哪怕早已經沒了舌頭,人還是能笑。
此刻,他好像笑得很高興,就如同他那多年未見的老友,給他講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笑話一樣。
笑著笑著,他那遮在黑布后空蕩蕩的眼眶中,慢慢流出了兩行長長的血淚來……早已被嚇得瑟縮一旁的侍女,連忙俯身過來,替他擦完血淚,又慢慢地爬了回去。
照顧張蒼,是侍女的職責,也是她活著的價值。只要有價值,她才會活著,才有資格活著。所以,這些年,她一直活著,而且還會活很久很久。
這是張蒼教她的。除了那個慫貨,侍女也算他的半個徒弟。
……
張蒼也還活著,不管他說過什么,做過什么。而且,他一直被照顧得很好。因為,只要他活著,就有價值。
“你將我父親活活燒死,我閉目十年,斷你王朝龍脈!咱們的賬,早就兩清了!”
張蒼不笑了。于是,他的話又變得空蕩蕩的。
他的父親,是前宋朝的太史令,因誤測農時,招致災荒,被宋帝辛活活燒死。他苦修十年,測準了宋朝龍脈所在,毅然奔赴周國,做了當時還被稱作“周王”的周帝屬官。他所為的,就是借周王之力,顛覆宋帝辛的天下。
“朕,更為好奇的是,先生所修的道,能算得到自己,會是現在這樣一幅模樣嗎?!”
宋帝辛的面色終于緩和下來,恢復了平素那古井無波的模樣。此刻,他想到了張蒼最大的仇怨,也想到了關于炎陽的另一種可能。然而,他沒有問。他知道,張蒼會自己說出來。
……
“我知道,亦或是不知道,有什么意義?”于是乎,張蒼又開始苦笑。
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意義。因為,不管他算不算得到周帝會兔死狗烹,宋帝辛的殺父之仇,又豈能不報?
“周國向來如此!當年,四太妃下嫁四輔臣的時候,我就應該看出來了。懷著孕的母豬,硬是往走狗家里塞!”
宋帝辛低聲喝罵,喃喃的嘟囔了一聲,說出了句只有他和張蒼才能聽得懂的話來。
“雖然,我壞了你江山,但你卻仍然不會殺我,不是嗎?”
張蒼使勁縮了縮腦袋,他有些困倦了。侍女過來,將他柔軟的靠墊正了正,向宋帝辛欠了欠身,已經準備要推他離開。
她知道,盡管這場對話還沒有結束,但是快了。
……
……
當年,周帝大業已成,擔心身負奇術的張蒼再以左道禍亂天下,更為了獲取周朝萬年長安的法門,軟硬兼施。
于是,刑訊逼供之下,張蒼成了這幅模樣。他不能寫,不能看,不能說。最后,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周帝將張蒼送給了他的死敵,他新封的“荒王”。
在周帝看來,張蒼一定會被宋帝辛千刀萬剮。如此,他就已經實現了最后的價值。可惜,他并不知道,張蒼會腹語。只要張蒼能發聲,他就能繼續禍亂天下!
毫無疑問,張蒼如今最想禍亂的,是周朝的天下。而恰好還有一個人,最想禍亂的,也是周朝的天下。
……
張蒼和宋帝辛,當然算不上是朋友。朋友,有時候,也許并不那么可靠。只有敵人的敵人,才能成為最可靠的盟友。
宋帝辛眼看著侍女轉身,木車漸行漸遠,卻沒有再追問什么。大殿后,等到木車消失的時候,一句空蕩蕩的話,幽然飄進了他的耳朵。
“埋了,就一定會死?!”
……
……
宋帝辛一甩袖袍,匆匆出了殿外。真是有趣啊,他想。
火兒不知道炎陽還活著,更不可能知道炎陽的身世。可是,他怎的偏偏遇上了炎陽?他和炎陽,又是什么關系?難道,真是應了先生那句話,他什么都不行,就是命好而已?
他一邊走,一邊想著,摩崖石刻上,炎陽的名字,應該刻得更高、更大些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