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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龍王(1)
“前方何處?”
“龍域之中,四海交界,魚門國所在。”
“我為國君?”
“正是。”
“可有叮囑?”
“有一言可告知國主。”
“何?”
“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我是一只樹妖,生于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開過店也當過流動攤販,不論賣甜品還是做旅店還是賣茶葉,店名從未更改,“不停”永遠都沒停過。里頭那杯名“浮生”的茶,也從未涼過。
我嫁給一條東海的龍,去年年底還升格做了兩個孩子的媽,感謝上帝的是,我家的漿糊跟未知長勢異常喜人,白胖肥美,最關鍵的是他們一出生便是人類的模樣,直接省去了將來為化人形還得勤學苦練的步驟。當然,他們跟人類還是有那么一丟丟小差別,比如漿糊心口上的小樹葉以及未知額頭上的龍角,可即便這樣,也跟那些混蛋們猜測的火龍果與冬蟲夏草差太遠了!到現在我依然深刻地鄙視他們!哼!
好了,每年的例行臺詞已經講完了,現在,是我們一家四口的探親假期。如果你從我們的住處看到穿著夏威夷草裙扭動而過的粉紅海參,或者戴著耳機喃喃自語的銅錢魚,再或者同時抱著三個iPad看股市行情的藍色大螃蟹,請不要驚慌也不要覺得是自己眼花,因為這里是東海龍族的老窩,住著龍王與他的部下的……東海龍宮。
我跟敖熾相識上千年,結婚四年,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東海龍宮。
除了連掛一幅畫的釘子都是拿鉆石打磨而成的富貴堂皇與我想象中差不離之外,敖熾的家鄉跟存在于人間各種傳說中的龍宮還是很不一樣,這里并非一個到處都是七彩泡泡與美麗珊瑚,各類海生物來來往往其樂融融的海底大家庭,而是一個處處可見超現實風格建筑,多以光與水為門窗路徑的宏大宮殿,旖旎的彩光總以柔薄輕盈的姿態鋪灑下來,讓這些本身閃爍著冷冷金屬色的建筑看上去能稍微平易近人一些,各種海生物也有,只是跟人界海域中的魚蝦蟹都不太一樣,不止外表,連習性都過度擬人化,參看跳草裙舞的海參跟炒股的螃蟹……而這些家伙只能在指定的區域里活動,不得逾越規定界線。來到這里的翌日,我便親眼目睹一只喝醉了的綠毛海龜昏昏蒙蒙走到龍王寢宮外頭的花園里,接著就被兩個龍王的近侍押走了,我問近侍要把海龜送哪兒去,這兩個長得像人類但渾身銀鱗的武夫告訴我,海龜犯了規矩,要押去刑室受鞭笞之罰。我驚奇地問他們,喝多了走錯路也要挨揍?近侍說,不論原因,逾矩者必罰無疑,東海龍宮何其神圣尊貴,焉能由人隨意冒犯。我又問,要是誰真正迷路了呢?也要打?他們面無表情地點頭,說規矩就是規矩。
目送著他們跟倒霉海龜遠去的背影,我可能有點明白為什么當年敖熾寧可在斷湖中洗澡,也不肯回到龍宮的原因了。
這個世界還真是有共性,但凡帶個“宮”字的,不論皇宮還是龍宮,都不會是個讓我喜歡的地方。
不過,他們要怎么打一只海龜的屁股呢??帶著這個好笑的疑問,我回到我寢宮的第一件事就是警告漿糊跟未知不許亂跑,雖然這里是你們曾祖父的地盤,但你們要是犯了這里的規矩,就會跟那只海龜一樣下場,而且你們倆又沒有殼……
話說回來,不知是不是東海龍族與千年樹妖的基因太過奇葩,小家伙才剛過百日,已然是兩個能說會道到處撒野的混世小魔王了,他們的智商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速度,連我都感到驚訝。打死你們都不會相信的是,天生熱愛數字的漿糊早已不滿足于九九乘法表,現在,任何一道高中水準的數學題都難不住他,把自己關在房間一角與各種數字搏斗是他最愛的游戲。相比之下,未知就活潑多了,這個鬼丫頭除了跟她爹一樣熱愛掃地機之外,還熱衷于把家里所有的電器大卸八塊再安裝還原,玩得不知多開心,兩個小魔王,一靜一動,絕非“善類”。可此處畢竟不是不停的大廳后院,連我都要忌憚三分,何況這兩個初來乍到的小崽子,若不善加管教,縱然身為東海龍王的重孫,一旦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帽子扣下來,我怕小家伙的屁股都要被打開花呢。
“曾祖父不會打我們屁屁呢。”未知捏著一把亮閃閃的螺絲刀,折磨著那臺玩壞了的掃地機,“不被喜歡的人才會挨打嘛,曾祖父不喜歡我們的話,怎么會跟我們玩。”
看,鬼丫頭的語言能力與邏輯能力果然很不錯了對吧。她手上的工具,是東海龍王昨天才送她的,專門為她獨家定制的“兒童專用工具套件”,從扳子到螺絲刀到小釘錘無一不有,看似普通,跟尋常人用的不銹鋼工具也差不多遠,可敖熾卻跟我講,這套工具的原料來頭不小,是龍王差人從東海秘境里取來,精心打造而成的,有不可言說的玄妙力量,他幼時曾得到一把相同材質的劍,卻不小心弄丟,龍王大怒,將他關在絕思崖壁里反省錯誤整一個月,足見這種原料的珍貴,如今他送未知這樣一套工具,可見老頭子心里,這對重孫的地位有多要緊。不過對于敖熾的夸夸其談,我向來只信一半,以這家伙的德性,東海龍宮是他老家,只怕一片瓦一顆草都會被他演繹成神器。我問他,這么牛的材料到底是何來歷,他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反正是好東西。切,誰信!
“媽,要打屁屁也是打漿糊的。”專注修理掃地機的小丫頭居然還不忘補她哥哥一刀,奶聲奶氣道,“不愛笑又不愛動,就愛數數的家伙,誰會喜歡呀。”
聞言,正聚精會神地在一塊寫字板上演算題目的漿糊道:“叫我哥哥,沒大沒小的人誰會喜歡,自以為是。”反擊的過程里,他手上運筆的速度一點都沒慢下來,完全沒分心一樣。
唉,才一百天的小娃娃啊,不但會滿地跑了,還會彼此唇槍舌戰了,這種特質真不知隨了誰,我覺得我跟敖熾在這么丁點兒大的時候,恐怕連自己有幾根手指都數不清吧?呃,不對,我一百天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手指……反正,起碼我沒過有哪家孩子,從一百天開始就成了互相擠兌的小冤家。對于這個現象,敖熾不但不擔心不阻止,兩個小家伙每次吵嘴的時候,這廝身為親爹居然還在中間煽風點火,比如“今天誰吵架吵贏了我就給誰吃草莓奶昔”之類的混賬話,真是聽一次想踹他一次!本以為喜當爹之后的敖熾會變得成熟,起碼能有八分熟吧?誰知他依然還是一塊兩成熟的牛扒……唉。
今天,是我們回到東海的第二十三天,我坐在龍王寢宮外那把七彩斑斕的珊瑚躺椅上,兩眼無神地望著天空——如果你們以為充斥東海之中的全是海水,那就錯了。龍宮所在的區域,抬頭便能看到一片藍白交融的“天空”,低頭就是白色半透明晶體組成的光滑地面,除了絲絲縷縷游離在空間中的淡藍光令人略感奇幻之外,這里與陸地并無太大區別。不過我對整個東海的認知還很淺薄,此地有多寬廣多深厚,甚至地處這個世界哪個位置,我都答不上來。從前我一直以為東海無非是一片藏于地球上廣袤海洋中某個隱蔽角落的區域,可現在才知,根本不能拿正常的地理位置來定義“東海”。
我低下頭,伸出左手,手腕處那塊五毛硬幣大小的“紋身”鮮明依然,紅藍兩色繪成的龍,用最簡單抽象的方式盤踞在我的皮膚上。不止我,漿糊跟未知也一樣。這是敖熾親手給我們“烙”上的盤龍符印,龍王離開不停時留下了一枚通體透明但中間包裹著一滴龍血的正圓印章給他,在我們一家出發去東海前,他用這小玩意兒給我們挨個蓋了章,說有了盤龍符印便等于有了進入東海的鑰匙,沒有它,任何異族都不可能進入東海,連入口都找不到,所以,這算是東海的門禁卡……別說,蓋章的時候還有點點灼疼,未知還為此嚎哭了一場,吃了三杯草莓奶昔才止住。
話說回來,旁人找不到東海入口也是理所當然的,誰會猜到神秘的東海龍族會把自己老家的大門開在一間破酒店的壁畫上呢!沒錯,當敖熾帶著我們去到這間位于某個根本不靠海的內陸市的某條小街上的“海濱連鎖酒店”時,打死我也想不到,那幅就掛在酒店大堂墻壁正中間的大尺寸裝飾畫,竟然就是進入東海龍族的“門”,我保證那只是一幅看上去絕對普通的,只畫著藍天白云大海的,連畫框都落滿了灰塵的破畫。
對于我的詫異,敖熾只淡淡說了一句:“做人要低調,做龍更要低調。”
整個酒店的生意還不錯,來來去去的客人不少,我們到的時候是半夜,大堂經理一見到敖熾就露出恭敬無比的神情,在敖熾對他囑咐兩句之后,這家伙便趕忙走到柜臺里,看了看四周往來的客人,果斷地摁響了擺在電腦旁一個裝飾品模樣的桌鈴。
叮鈴叮鈴的聲音清脆地回響在半夜的空氣里。接著,除了我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這個聲音帶來的力量靜止了。
大堂經理朝我們鞠了個躬,退到了壁畫一側,低頭道:“敖熾大人與夫人請。”
夫人……我心里一抖,還真不太習慣這樣的稱呼。
然后,便是我與他一人抱一個娃,像去菜市場買菜一樣,在被刻意靜止的空間里,悠閑地走進了畫中……
只是覺得身子微微一涼,像一陣風從面前吹過去,我跟我的孩子們便真正而徹底地,踏入了龍的世界。
金沙閃爍的岸橫陳于前,蔚藍的海水一分為二,露出平坦晶亮的道路,年輕英俊但已經是曾祖父級別的龍王大人從長著龍角的黑馬上跳下來,又蹦又跳地朝我們跑過來,一手一個抱住我們的小魔怪使勁往臉上蹭,全然不顧他身后還有長長一隊鮮衣怒馬英姿颯爽的屬下在看著。
盡管只是匆匆掃描了幾眼,我也看出這個東海跟西游記之類的小說里描述的龍族太不相同,一個歪瓜裂棗的海鮮類生物都看不到,從大臣到隨扈到侍女,無不是面如冠玉神清氣爽的人兒,文臣與女眷的綢衫羅裙,雖是寬袍大袖款式簡單,卻無一不精細華麗,每根繡線都透著仙靈的氣味,武將和侍衛的鎧甲長刀,光可鑒人,處處威儀,只消朝那里一站,什么都不需要做,便有凌然不可侵犯之勢。
這些,便是敖熾的家人,這里,便是他長大的故鄉……見多識廣如我,也暗暗地倒吸一口氣。所謂近朱者赤,一個連隨扈侍女都這般出挑的東海龍族,養出一個貴氣十足又玉樹臨風的敖熾,實在不是什么難題。當然,這個小小的贊美只是放在心里,肯定不會告訴那個掃地機狂魔。
然后,我抱著倆娃,坐著翡翠為頂,寶石為花的極度奢侈版馬車,跟在騎著高頭大馬的敖熾與龍王身后,風風光光地被迎進了東海龍宮。
透過琉璃燒成的車窗,我看看綿長的隊伍,又看看為我們而分立兩旁的浩瀚海水,桀驁難馴如它們,此刻也要被束縛成低微的仆從,為一個陌生人卑躬屈膝不得自由。這一點,令我莫名不悅。
也正是這場由龍王親自領銜的盛大迎接典禮,令到龍宮里所有人都對我畢恭畢敬,一口一個少主夫人地喊著,衣食住行,處處妥帖,生怕我有半分不滿。我曾試著以老板娘的身份平和而善意地與他們聊天,他們卻只會唯唯諾諾地聽著,不敢接話,也不敢走開,實在尷尬,我只得笑笑,放他們離開。
所以,我在來到龍宮的第三天就開始想念我的忘川與不停了。我出發時,把不停交給九厥那廝看守,應該不會有問題吧?還有,我明明給他打了電話,讓他給我寄尿不濕過來,留了海濱酒店的地址,敖熾說已經吩咐了那邊的家伙,寄到了就馬上送來,可這都多少天了,還沒有消息!九厥那個笨蛋該不是在儲物室里遭遇不測了吧?我依稀記得我放了一本略有危險性的書在里頭……可是,他應該不會那么倒霉吧?!
總之,每當我想義正詞嚴跟龍王說你這里太無趣我要提前回家時,只要一看到他完全拋卻龍王之尊跟漿糊未知玩得不亦樂乎的模樣,我就把辭行的話生生又咽了回去。雖然我跟龍王接觸的時間并不算長,也談不上多么深刻的了解,可我總覺得這個萬龍之上,甚至可以與神媲美的老龍王,也挺寂寞。
算了,就再住些日子,讓兩個小魔怪再折磨他一下吧。
我盤算了一下日子,就再住半個月吧,半個月后,無論如何也要回我自己的家。我想念趙公子煮的面,想念隔壁街新開的火鍋店,還想念隔壁的隔壁兩塊錢六個的豆沙包。不過,要是龍王多拿點什么類似碧鰩深雪珠什么的玩意兒送我,多留個兩三天也行?
就在我坐在花園里繼續思念的時候,阿珺花容失色地沖了出來,噗通一下跪我面前,急得要哭出來:“少主夫人!小公子他……他……”
漿糊?!我一驚,忙扶住她的胳膊:“怎么了?你不要慌,慢慢講!”
“我……我剛剛去拿新衣裳給小公子和小公主換上,也不過離開了幾分鐘光景,回來就不見小公子蹤影了,到處都找不著!”阿珺急得聲音都變了,作為專職打理兩個小家伙日常起居的侍女,她深知這個小娃在龍王心目中的位置,只要半分閃失,她有百條命也不夠抵。
原來,只是失蹤……我松了口氣。
“別慌,我去看看。”我拍拍她的肩,轉身朝寢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