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橡樹林里號叫,
風在田野上面吹蕩,
它猛襲路旁的一株白楊,
把它吹得彎倒在地上。
高高的樹干,寬寬的葉子,
你為什么閃耀著綠光?
四周是一片遼闊的田野,
就像蔚藍的大海在起伏動蕩。
一個鹽糧販子看見這株白楊,
心里感到無限悲傷;
一個牧羊人拿著蘆笛,
清晨時坐在荒冢上,
他望了一望白楊——也滿心郁悶:
四周沒有一根草莖!
這株白楊折斷在地上,
像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死在異鄉!
是誰使得這株細長柔弱的白楊,
在草原上遭到這災殃?
等一等,姑娘們,
聽我把真情來對你們細講!
一個黑眉毛的姑娘,
愛上了一個哥薩克。
她愛著——可是沒有阻止住他,
他走了,從此就死在外鄉……
假如早知道他要離開家鄉,——
那她就不會愛他;
假如早曉得他要死在外鄉,——
那她就不會放他去到遠方;
假如早知道,她就不會在夜晚
到井邊去汲水,
也不會和心愛的人在柳樹底下
一直站到午夜的時光;
假如早就知道竟是這樣!……
這正是不幸的根源——
假如早就知道,
我們在世上會遭到什么樣的災殃……
姑娘們,你們最好別來詢問!
別來打聽自己的命運!……
一顆年輕的心啊,
知道怎樣熱愛……當人們還沒有把它埋葬,
那就讓它盡情地愛吧!
要曉得,姑娘們,
黑色的眉毛,
褐色的眼睛不會長久那樣;
姑娘們,你們潔白的面孔,
也不會長久地泛著紅光!
到中午的時候,它們就要枯萎,
眉毛也要褪色……
愛吧,心想怎樣愛,
就怎樣去愛吧!
夜鶯在叢林里,
在繡球花上歌唱,——
一個哥薩克走在谷地里,
也悄悄地低聲把歌兒唱。
黑眉毛的姑娘為了和他相會,
偷偷地走出了自家的茅舍;
哥薩克就問這個姑娘:
“你的母親曾否打過你?”
他們并肩走著,他們相互擁抱——
夜鶯不斷地在歌唱;
他們注意傾聽,他們最后分手——
兩個人的心都是那樣高興。
誰也沒有看見他們,
誰也沒有問過他們:
“你到哪兒去啦,你和誰站在一起?”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熱愛著,她愛撫著,
她的心兒在蕩漾。
心里感到一陣陣的驚惶,
可是不敢對誰講。
話雖沒有講出來——但是心卻在戰栗,
就像一只失掉了公鴿的母鴿,
日日夜夜在咕咕地哀鳴,
然而誰也沒有聽到它哀鳴的聲音。
在小溪旁的叢林里,
夜鶯已經停止歌唱,
黑眉毛的姑娘
也不再站在柳樹底下獨自歌唱;
她不再歌唱——就像個孤兒,
看到白天的光亮就感到心傷。
沒有心愛的人在身旁——
她的雙親就像是外人一樣;
沒有心愛的人在身旁——
連太陽的光亮都像是敵人在嘲笑一樣;
沒有心愛的人在身旁,到處望去都是墳場……
可是心兒不停地在悸蕩!
一年過去了,第二年也已消逝——
哥薩克卻沒有回到家鄉;
這個姑娘像一朵小花似的枯萎了,
誰也沒有過問她。
她的母親也沒有問她一聲:
“我的女兒,你怎么會枯萎成這個模樣?”
就悄悄地決定把自己的女兒
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兒。
母親說道:“去吧,女兒,
你總不能永世當姑娘。
他很有錢,他很孤寂——
你會變得像闊太太一樣!”
“我不想當闊太太,
媽媽,我不嫁人!
你寧可把我
埋葬進墳坑。
讓神父在我的墳上唱贊美詩,
讓女朋友們為我哭泣悲傷;
我寧可躺進棺材,
決不看見這個年老的人!”
老母親什么也不聽,
把知道的都安排停當;
黑眉毛的姑娘看到了一切,
從此枯萎了,終日一聲不響。
在深深的黑夜里,
她決定去懇求占卜的女人幫忙:
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心愛的人,
究竟還要活得多久長?
“我的好奶奶,我的好親人,
我的心啊,我的親娘!
你只把真情實話對我講。
我心愛的人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還活著,身體可健康,
他是否還愛著,或者早把我拋棄遺忘?
告訴我吧:我心愛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要飛到天涯海角!
我的好奶奶,我的好親人,
假如你知道,那你就對我講!
因為我的母親
要把我嫁給一個老頭兒。
去愛他吧,我的灰鴿子,
我的心啊沒有教我這樣做。
我寧可去投水自盡——
但我舍不得把我的心靈損傷。
假如我的黑眉毛的愛人已經死掉,
我的親愛的,那就請你幫個忙,
我不想再回家去……
我的心啊真是苦痛、悲傷,
那個老頭兒和媒人都等在那兒……
請你講出我的命運吧。”
“好吧,女兒啊,你稍微休息一會兒……
就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我也曾有過年輕的時光,
我深深懂得這種悲傷;
一切都早已消逝——但我卻學會了
怎樣給人家幫忙。
我的女兒,我從前年就知道
你的不幸的命運,
為了你啊,我從前年
就將一種靈藥儲藏。”
老太婆走過去,從架子上
取了一個像墨水瓶似的瓶子。
“你拿著這種靈驗的藥水吧!
去到水井旁;
當雄雞還沒有啼叫的時候,
你用水把自己的臉洗個光亮,
你喝一點兒這種藥水——
它可以治療一切不幸。
你喝了一口——就盡快地跑開;
防備有人在那兒叫嚷,
你也不要東張西望,
趕快跑到那兒,跑到你和心愛的人分手的地方。
你稍微休息一會兒:當明亮的月亮
升到天頂的中央,
你再喝一次藥水:假如他還沒有來到——
你就把它全都喝光。
第一次——你會覺得像那一年,
變得像過去一樣;
第二次——在草原上,
會聽到馬蹄嘚嘚的聲音。
假如你的黑眉毛的愛人還活在世上,
他立刻就會回到家鄉。
第三次呢……我的女兒啊,
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它會怎么樣。
你聽著,不要畫十字,
否則一切都會失掉靈效和用場。
你現在就去吧,
把你往日的美貌好好地欣賞。”
她拿著藥水,行了個禮,
說了一聲:“謝謝你,好奶奶!”
就走出了茅舍:“是去呢,還是不去呢?
不,我永遠不再回家去!”
她去啦,洗干凈了臉,喝了一口藥水,
輕輕地微笑了起來。
她又第二次和第三次喝了藥水,
并沒有東張西望,
她好像長了翅膀飛升起來,
在草原的上空翱翔,
她忽然跌倒下去,痛哭了一場,
于是……她就這樣開始歌唱:
“天鵝啊,你在蔚藍的大海上,
浮游吧,浮游,
我的白楊啊,你不斷地
往高處生長,往高處生長,
你長得又高大又細長,
一直高聳到云端上,
你問問上帝:要等待我的黑眉毛的愛人,
是否能和我在一起?
我的白楊啊,生長吧,生長吧,
你望一望蔚藍的大海的那一方,
要曉得在那一邊——是我的幸運
可是在這一邊——卻是悲傷。
我的黑眉毛的愛人,
在那兒什么地方的田野里游逛,
可是我虛度年華,哭泣悲傷,
苦苦地在將他等待期望。
請你告訴他吧,我的心啊,
人人都在把我嘲笑;
假如我心愛的人不能回來,
那我就一定要死掉!
母親想要把我
埋葬進墳場……
我的親娘啊,
那時誰會來照顧你?
誰會來安慰你,愛撫你,
誰會在老年給你這個老太婆幫忙?
我的媽媽!……我的命運!……
我的天哪,天哪!”
“我的白楊啊,看一看吧,
假如我心愛的人不在海那一邊——
誰也不會看見,
我要一直哭到天亮!
我的心愛的白楊啊,
你往高處生長,往高處生長,
天鵝啊,你在蔚藍的大海上,
浮游吧,浮游!”
這個黑眉毛的姑娘
在草原上唱著這支歌。
藥水造成了奇跡——
使得她變成了一株白楊。
她再不會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她再也等不到心愛的人;
她長得又高大又細長——
一直高聳到云端上。
風在橡樹林里號叫,
風在田野上面吹蕩,
它猛襲路旁的一株白楊,
把它吹得彎倒在地上。
一八三九年于圣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