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維勒邦那邊和在墨色格麗茲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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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馬塞爾·普魯斯特
- 7855字
- 2021-11-25 16:26:10
從司機那兒,我驚訝獲知,從沙爾特往右取道諾讓-勒-羅圖,再向左拐兩三道彎,就到了維勒邦城堡。對我而言,仿佛在說,走一兩段路,就到了理想之國。如同在遠古,通向未來王國的那口井都有確定方位,一般藏在某些真實地域的正中央。我對維勒邦,未曾有一絲懷疑。有時吃過飯,漫無邊際地喝咖啡,三刻鐘后,吃進最后一顆李子,某人提議:“天氣真好,不會有暴風雨。我們去一趟維勒邦,如何?”那地方似乎在國外,與博訥瓦勒等路相比,完全是兩碼事,別的路,在公園待一下午,起了興,隨時可以去。臨近五點,為了讓自己有饑餓感,我們合上書,中止游戲,去博訥瓦勒路上兜一小圈。那條路在上方,過蘆筍園,穿柳條門即到。路上比較涼爽(可能因為我們一般臨黃昏才去),放眼看,落日染紅了田野,遠方響起為大地祝福的鐘聲。博訥瓦勒在我已知的天地之外,我想探個究竟,看看更遠的景物,隱隱感到,我從未去過的小橡樹林里會有另一種生活。維勒邦更加陌生,更為神秘。去那兒得從家里出發,走后門;出了前廳入街道,那是去教堂、市場、公園和火車站的路;去維勒邦,出了前廳要進小花園,再從后門走。這道門我很少走,那是園丁、送奶工和肉店老板的出入通道。出了門,立刻到了河邊,這條河與公園里淌的好像是同一條河。在公園的另一邊,流動一練靜水,拱一座小木橋,睡蓮分片密布,金色花蕾點點,總有小孩把長頸大肚瓶沉入水中,再提上來,陽光閃爍,里面裝了小蝌蚪,還有小魚兒。此處是一條城中小河,卻建了一座大石橋。河流分成兩部分,我從來沒有從小木橋走到大石橋。在我眼里,那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又像不對稱的歲月。房子的另一邊仿佛世界的另一面,兩者之間,我建立不起任何關聯。此地附近,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有時候,我們去下城看舅舅的小花園,從那兒可以直接踏上“維勒邦之路”。那個花園是我所見過的最妙的去處。別的園常常萬紫千紅,琳瑯滿目,卻疲人眼睛。有的花沒容我學會去愛已讓我索然寡味,萬花叢中,我往往只喜歡那么幾種。在舅舅的花園里,最先入眼的是一顆草莓,紅紅的,甘甜甘甜,莖直葉兒圓,脈絡清晰,舉世無雙,向遠看,又繁出上千枚紅果。高大的蘆筍同樣迷人,它們用尾部扎于土中,盈盈舉起淡紫帶天藍的羽毛,一叢又一叢,亭亭玉立。陽光下水井邊,棲著幾只綠得神奇的蜥蜴,井里游動著數不清的小魚,如在小河中。櫻桃樹上結滿了果。櫻桃鮮紅透亮,像小傘一樣優雅垂落;草莓燦然鮮紅,在兩者之間,鋪展一個淡藍的王國;勿忘我不亮艷,卻玉立柔媚;長春花不光滑,卻純藍如天;瓜葉菊或暗藍,或紫青,柔軟如天鵝絨;淺藍藍的是蘆筍,在各色花草之間,翩飛一只只淡藍色的蝴蝶。園中的花沒有一樣令我厭倦,好多品種日后令我更加迷戀。秋海棠,我卻不喜歡;也討厭倒掛金鐘,它紅得俗氣,像園丁女兒的臉,花瓣頻頻落在丑陋的培育箱里,我常在那兒溫習功課;也不喜歡碩大的芍藥,覺著太沉,太普通,它在花叢中散發一股臭味,天一熱,人便不停地打噴嚏,即便噴了藥,花蕊里也總有一只小蟲;更不喜歡討人厭的天竺葵,來了外人,總要去那兜一圈,莖葉上的花朵極庸俗,極貧乏,而且短命,葉子毛茸茸的,味道也俗。園丁總在那兒拾掇,那花好像為他一人而開,在我眼里沒有任何新奇詩意,激不起情欲,遠遠比不上長春花、勿忘我、蘆筍和玫瑰。后一類,我夢寐以求,面對面見了心曠神怡,那是無上的快樂,而且不會被俗物沖擾,形成一個整體景觀。其他花園有如梅里美的《高龍巴》,或像繆塞的《白烏鶇》,我更喜歡圣丁納[6]的《皮希奧拉》,他或多或少說了些悅我的事,說了月亮……
出花園,我們進入一條大街,隨后現出公證人的花園。那是另一種類型的花園,大樹花色奇艷,我覺得很丑,水池里,有個噴泉,只能透過寬大柵欄條看到。草坪上用石蓮花造出一個十字榮譽勛章,剩余的一面是臨街的高墻,到處都吊著鐵線蓮……卻有一朵山楂花。這是我最愛的植物,愛得那般深,當它俯下身,獻出帶笑的粉色花朵,我會覺得我對它獨一無二,它對我無二獨一。孩提時我愛上它,大人們常常取笑我。那一年,我得了一場大病,康復期間的第一份歡樂是一位我所愛的堂妹來訪,她帶了一枝艷麗的山楂花。那是祭壇上的絕妙裝飾,路兩邊,花兒神圣高雅,芳香撲鼻,給景觀增了色添了輝,有如盛大節日吃過午飯從盒里取出的圖爾餅干的那種誘人的玫瑰色,又像在乳酪里搗碎草莓后的顏色。看到心愛的花,我欣喜若進教堂,歡快如臨春光,那等陶醉仿佛深愛貝多芬之人讀了曲譜又在樂池里聽到了交響演奏;再瘋狂一點,我可以從一張簡單的照片里,從弗美爾·代爾夫特的畫中,看出千奇百態、萬紫千紅。時至今日,當我想到邊上有山楂花的路,我會覺得那些路由類似夢幻的特別物質構成,悲哀的小殘疾若不阻礙我去那散步,十二歲那年我會深入探索,我生命經驗中許多無意義的色彩會變得更加絢麗,更加神秘,類似我們到處可觸及的神圣存在。因在生活中沒找見,稍后做了藝術家,我們會不畏艱辛,在腦中去發現,全力去闡明。在隨后凹陷的路段上,又看見幾枝山楂花,如同后來所見的蘋果樹葉。山楂花的葉在我眼里完全不同于普通的葉,它像我們所愛女人的名字,含了至高幸福感。我曾想獨自站在它面前,努力探明我如此愛它的原因,父母卻叫住了我。植物說不出更多,只能呈給我一個形象。依據我所獲的快樂,我隨后在腦中找出植物對應的實體景象,提取它未受破壞的原態,探明內中的含藏,不在植物中找,但向腦中尋。在回去的路上,我順便摘了幾朵薔薇,四片嬌弱的花瓣圍突一團雌蕊。某一天,她們會比山楂花更令我喜歡,上述的一切在我回家之前都被風帶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通過“維勒邦之路,在維勒邦那邊”等詞句來認識“維勒邦”的。那一天,我們回來晚了(所謂晚只是在飯前半小時到家,備餐有點匆忙),舅媽說:“我知道,早已知道,這么晚回來肯定是被維勒邦之路占住了。一定餓壞了,晚餐多吃一點。”即興“被維勒邦之路占住”(回來時走維爾邦之路)并不常見。去維勒邦那邊,出發時已知不一樣。離去那一刻,我們走另一道門。散步的路線分為兩類,有“墨色格麗茲那邊”和“維勒邦那邊”。對我們而言,“墨色格麗茲那邊”始于公園上方。對于多事的可憐蟲或過節假日的當地人,還有一條路,那兒地面凹陷,沿途有山楂樹,繞著公園而上,同樣通向上方之門,隨后是田野。墨色格麗茲那邊視野開闊,一望無際,有時下點雨,此乃小散步,一般留給隨意的時刻;我們通常在公園待一陣,挨過下午的熱點,每次去都會見到落日。首先要去公園,從前廳出門,進入藍鳥街,一路招呼武器店老板,問候“橘黃先生”(食品雜貨店店主)。我們從小木橋上過河,河細如線,我們常常停在橋上觀賞小蝌蚪,它們時而聚成黑團,時而四散;總有小孩兒用長頸大肚瓶在河里抓蝌蚪。橋上時常有人釣魚,戴著草帽,熱情招呼我舅舅。過了橋,離公園百余米,襲來一股股丁香花香,那樹兒囚在小白門后面,高雅不凡、千姿百態地搖動它柔軟的軀體。這便是前廳的“墨色格麗茲那邊”。如實說,我們從未抵達墨色格麗茲,那地方離我們幾步之處不太遠。那兒明顯起了變化,新增了許多樹叢,道路開始向下延伸。星期天,在公園附近經常碰見生人,大多是從墨色格麗茲以外來的“外國人”,墨色格麗茲神秘如天際。(也許該附一句:在通往墨色格麗茲的田野上,我第一次見到日落,看到天際邊的陰影,見到白白的月鉤,聽見教堂的三鐘經,識得早于別人回來的溫柔。也是在這一片田野上,十二年過后,當月亮高高升起,我領略了在所有人之后出門的魅力,遇見了月亮的藍色羊群,等等。)然而,維勒邦卻像北方或西班牙一樣遙遠、一樣抽象。那日父親向園丁問明路線,又確認過不會下雨,吃過午飯,我們動身去維勒邦那邊,沒從前門走,也沒過小木橋,那條路設了許多界標,如武器店店主,“橘黃先生”,跟我舅舅打招呼的戴草帽的垂釣者,還有丁香的芳香。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通過“維勒邦之路,去維勒邦那邊”等詞句來認識維勒邦的,它與另一條散步路線截然相反,即墨色格麗茲之路,也稱墨色格麗茲那邊。那天我們回晚了(就是說晚飯前半小時才回家,只有喝第一杯開胃酒之前的那點時間來準備晚餐),舅媽說:“我早已料到。我曾對菲麗西說(家中女傭,舅媽派她去大門口等我們),想不在這時候才回,一定要從維勒邦那邊走。多了那么多路,晚上你們只能多吃一點了,羊腿很可口。”但這樣臨時“取道”維勒邦(即為了延長墨色格麗茲的散步而回到維勒邦的小路)卻是一個例外。對這一交合,我一直搞不懂,因為維勒邦那邊和墨色格麗茲那邊是天地間完全不同的兩個部分,如同東方與西方,兩者間不可能有連通的路徑。去維勒邦散步,與去墨色格麗茲那邊不是一個方向,動身前路線就已明確。去墨色格麗茲如同去城外的花園,我們從臨藍鳥街的前門離家,抵達公園前,有幾個幾乎等距的界標,先是武器店,老板正在關店門;轉過圣靈街,又見開食品雜貨店的“橘黃先生”,他光著頭,拿著甜面包。出城后,有個小木橋,我們越過細如線的河,一個戴草帽的人在那兒釣魚,我不認識他,他與舅舅打招呼;沿著河走入高凸的小道,可聞到丁香的味道,那棵樹一時看不到,它囚在白柵欄門的背后,滿地碎石,推開門,傳出草木溫柔的低吟,風吹過,丁香樹夸張地顫抖,無休無止,大力張揚其舉止的高雅,突顯淡紫色翎飾的輕盈與秀美,更炫耀它柔軟無比的身段;丁香在釣魚人與公園大門之間,我們走上河邊纖道,一陣一陣的,總能聞到它散來的芳香。小河邊,許多孩子把長頸大肚瓶沉入水里,然后取出放在小桌上,看上去更鮮麗,里面水光閃爍,外部水景絢爛,瓶中裝了蝌蚪和小魚兒,河里更多。我們常常俯身觀賞,小蝌蚪突然聚合,又猛地四散,似乎緣于水中的飽和度。墨色格麗茲之行比較短,我們先在公園待一兩個小時,等熱度退去,大約四點,再從公園上方的大門出去,墨色格麗茲浸在斜陽里,那兒多雨,土地濕潤。此去處一般留給不敢貿然前往維勒邦的隨興時刻,沒有定數。
墨色格麗茲一望無際,滿眼的小麥、黑麥和蕎麥。遠處的右側冒出一片小樹林,標出該地的變化。樹林之后據說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墨色格麗茲。我們從沒去過。
我對墨色格麗茲的了解主要來自陌生人和外鄉人,他們或戴鴨舌帽,或戴無邊軟帽,或一般的帽,通常星期天來城里游逛,通過柵門觀看公園。聽人說,他們來自“墨色格麗茲那邊”,可能更遠,從小樹林那兒來。父母不許我同陌生人說話。再者,別人說的什么我總聽不懂,有時父母說的也一樣。不知耽于什么,我甚至不聽,或充耳不聞。對我來說,墨色格麗茲神秘如天際。維勒邦抽象得更像一個方位點,完全兩碼事。首先,我們從花園的小門出去,那道門是肉店老板、送奶工和雜貨店店主的過道,隨后步入城區。我們從不進城,跟那兒的居民都不熟。我們從大石橋上過河,橋上有時停滿雙輪車。很難想象這段又寬又深的河與那浮滿睡蓮、綠萍、黃花,有著拱小木橋的一段是同一條河,過了小河是公園。我們從公證人的花園前走過,園中的日本樹托出一朵朵紅花,風吹過,花瓣散一地,我覺得很丑。從五月起,帶紫絨的鐵線蓮就爬滿圍墻,仿佛從熱風里生出。走過耶穌受難像,但見一排農舍,那是城市伸向農村的手臂,于其上,繁茂的犬薔薇和山楂籬笆套了一層玫瑰色的柔軟長袖,香噴噴的。而后是一條似乎知道通往何方的林蔭大道。走入其中,方向明朗。從那以后,在諾曼底或勃艮第看到同樣的樹,我會突然感到一陣溫柔,當時的意識悄悄隱去,露出原先的心態——“在某地,我見到過這些樹。”卻很模糊,仿佛在夢中。隨后想起,這是當年我們去維勒邦走的那條路。我經常想再看它一眼,以至于在我的夢中,這條路常常變得比回憶和欲望中的更為神秘。大道上有許多女人,走在陰處,只亮出臉,我生出一種奇特感覺,這地方不像任何一處,猶如想象中的未見之地,到了實地卻找不見它。永遠找不到。欲窮盡并表達其獨特性的欲念長久纏繞我,頻繁出沒在我夢中,漸漸變成精神不適,最后化為某種肉體的不安。我覺出那條林蔭大道的獨特處,卻無法表達,再努力,人就醒了。繼續往前走,樹木逐步增多,已臨近森林,小徑卻拐了個彎,樹木又漸少。我們踏上一條高凸的公路,兩邊坳出深幽的峽谷,重巒疊嶂,向遠處延去,另幾座山封住了峽谷。公路又轉一個彎,坦出廣袤的平原,藍天之下,空蕩一片,上方只留下幾朵白云……
抵達真正的維勒邦公路之前,我們要穿過一條林蔭大道,它似乎清楚自己的方位,知道去哪。時至今日,即便所有的地方都拒絕向我泄露我夢寐以求的神秘本質,并讓我明白,地名雖能撩發強烈欲望,我的屢次探游都徒勞無益,我仍然覺得那條林蔭道蘊藏了某種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有時候,我在夢中見到它,許多女人在半明半暗中從事無形的勞作。我感覺,這并非想象,我直接覺出某一神秘本質,我的想象睜開了眼,我將體驗夢境,卻又醒來;另一些時候,我是醒著獲得那種神秘感的,奮力去抓,人又睡去,或者我強迫自己繼續醒著,卻再也見不到那條林蔭大道了。人世間,許多東西不該展示。折騰一生都為探明這幾件事,我便想,抑或這就是生活的真諦。大樹漸漸增多,一時間,我們穿行巴爾波納森林,樹木又逐步稀少。我們踏上了真正的維勒邦之路,旁邊坳出幽深的藍峽谷,或隱或現,開合于山丘之間,延向遠處,四野又被山巒擋住,谷與山融為一體。可以說,我們被另一地的形體圍住,它們只是路過,高高在上,我們只見其開頭,或者其尾,到處泛出藍色的光。公路另一邊鋪展廣袤的平原,空曠一片,我們來時,正是農民收工的時刻。無際的田野上,天空寥廓,滿目湛藍,如同留在田間的農具,天上飄浮著幾朵碩大的白云,仿佛畫中景,一切渾然不動。然而,朵朵白云傾身領受西垂的陽光,如同日晷,壓低了天際,預示太陽即將沉落。過一會兒,公路遠離平原,我們面前是一個巨大峽谷,山頭林立,在一面陡坡上,森林畫出一個十字架,在另一座山上,我們看見一座教堂的鐘樓,那是整個景中唯一的人跡,鐘樓在藍天畫出一個明亮小三角。某一日,陪同我們的助手不禁感嘆:“多么壯麗的風景啊!”我驚詫不已。
多虧了墨色格麗茲那邊,當我沿著田坡行走,在麥地中的一枝綠莖上,我發現了麗春花的兩片紅翼,感到莫大快樂,那種美不是別處的花能給予的。別的花,我會說它漂亮。若在車里遇到田間的花,我會叫司機停下,然后走下去,貼近觀賞,孩提時我常常甩下父母跑去采摘。在我眼里,缺了這些花,田野不成其為田野。點綴地頭的麗春花向我表明,詩是一種現實,幸福與祝愿可以落到大地上。也多虧墨色格麗茲那邊,我以同樣的激情愛上了矢車菊,愛上了三葉草絨絨的紫紅,勝過蘋果樹上的白花一千倍,我能在萬花叢中將它認出。當時的激動,如同見了心愛的女人,你很難與別的搞混。去“維勒邦那邊”加深了我對山楂花的柔戀,在我的生活中,它那么高大,那么持久,我相信,它一定知道它是我的偏愛。很久以前,幼小的我還吐不清它的名字,見它在葉兒透空的小枝上伸出柔軟芬芳的花瓣,我禁不住歡叫起來。最開始,我是在教堂的祭壇上看到的,由此,那花兒具備了某種神圣的品質,從未丟失。對許多美麗的花,我只是簡單欣賞,審美一旦滿足,就有可能陷入厭倦,但我對山楂花的柔戀卻經久不減。或在公園游戲,或在家中擊節讀書,或去教堂敬拜圣母瑪利亞,在我心目中,開放的山楂花總會撩起美妙生活的巨大魅力。當我在籬笆里發現一枝山楂花,我立刻停下,面對奇跡,如臨一個真實的夢。體驗它的溫存,理解它的所有哲學和再造它的所有藝術,那真是一種幸福。我也要感謝維勒邦那邊,它讓我深深地愛上了大葉片下的草莓,雖然淡于山楂花,卻依然是深愛,還有瑪瑙一般的櫻桃、長春花和淡藍如絲綢的勿忘我。在墨色格麗茲的路上,我學會了愛田野的清新空氣,體驗了用腳踢耕土的甜蜜,戀上了蘋果樹腳的暗影,秋天的愁聲仿佛在搬走了家具的屋里回蕩。在維勒邦那邊,我第一次見識了玫瑰的神奇,太陽落山后,那花兒開在小樹林之上,映黑了樹枝,投影水中紅彤彤,撩發愁情,興起夢幻,臨其境,讓人不急于回家,盡管家里也溫馨,天沒全黑,一家人坐在桌前,爐火熊熊,點亮的燈勾勒出一頓即將到來的美餐。很多年以后,在維勒邦的路上,我又經歷了另一種快樂。通常,我們白天散步臨夜回家,那一次,白天我在家寫作,夜間與維勒邦公爵夫人去散步,她吃晚飯那會兒正是我小時候該上樓睡覺的時刻。出發時,我們遇見最后的歸來人,穿過村莊,但見屋頂上方懸掛一輪金色圓月。過一會兒,月亮獨霸天空,我們走在小路上,一旁是峽谷,坡面蠕動著一群皮毛泛青的羊,隨后竄成了幾行,羊鼻淡紅,高貴如青年才俊,混雜著往家里趕。我們靠邊讓路,欣然享受奇特閑步帶來的驚奇。過了一陣,田野里只剩我們兩人,月色溶溶,四周靜謐。在空曠的宇宙間,當我們獨自與另一位相處,會覺得自己只為他或她存在。與她走入被月色神奇染亮的山谷,月亮為我們獨明,我顯然覺出,天底下,我為她而存在,實實在在,而不是過往消失的一團影。但我又想起一幫朋友,聽見她極其溫柔地跟他們說話,聽聲音她與他們關系密切,我覺得她無法離開他們而生活,使他們成為從來沒有人談論或不能談論的“可憐的某一個”。走了很長一程,我們快到家了,看到了村里的房屋。我們何其快樂,巨大的城堡亮出兩個窗口,那燈光向我們展示,當大家都睡去的時候,我們將享受美味的晚餐,伴著音樂,與朋友歡快交談,直到很晚。
回到我只知“維勒邦那邊”和“墨色格麗茲那邊”的時段。那時,我在戀愛,漫步于無際的田野,我滿懷柔情,一股風可順暢吹去十幾里,玫瑰尚未吐芳,三經鐘還沒敲響,幾十里外興起的微風習習拂來。我悵然自語:“這清爽的風,她一定呼吸過。吹向她的風,告訴她我流了淚,請撮合我們的相思,鐘在歌唱。”在去維勒邦那邊的一個低凹處,我見到一棟小屋,隱于河角,孤處睡蓮和水草之間,悠然自守,與世隔絕,縛于濕土地,默默無聞,戚然惆悵。我暗想,永久住那兒,沒有她,為了遺忘,晚上默默抑壓各種反抗,接受孤漠,被人忘卻,歸于土地,渾然不動,那樣的生活一定很悲戚。陽臺上,佇立一位高雅女士,表情哀傷,我猜想,她也為遺忘愛情而來。若要融于山水,了解當地的靈魂和居民,最佳的方式便是住在那兒,擁有這塊土地,擁有這無聞的屋以及被植物掩隱的寧靜一角,最后成為我們試圖探明其靈魂的那一個人。我已覺出,若無止境地揮發我的靈智,我立刻會毀滅此地的靈性,用熟識的思想浸染它,而非像開初,帶著無意念的不適,接收外界給我的印象。公路上,開過一輛輛小車,遠處駛來一列列火車,電線在高空歌唱,我覺得我與所愛融為一體。這一列火車或許會帶給我一封信,電線在歌唱的,或許是我想念信件的腦波。今天晚上我可能會收到一封信,即將收到,那信兒將如此開頭。一轉念,又明白,我可能收不到,因為想象的景物不可能立刻實現。即便真的收到,我又會覺得不真實,現實只是源自我的某種意象,不會帶來獨立于我之外的快樂。這不是我的信,我對自己說,電線并非為我歌唱,隨后哭著補充:“如果你想要,如果這曾是你的心愿,你會有一封快信;回到家,我會收到它,哪怕說的不是好事。”一路走來,我享受許多快樂,比如,向遠處跑去,脫離父母,感受孤獨,坐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輕柔哭泣,聽著自己的聲音高歌:“責備一無用處”或“永別了,奇異在呼喚你遠離我”。回來經過受難像,我們向基督祈禱,到家常常很晚,因為父母總算不準從維勒邦返回的時間;再要么,看著天上閃出的星星,我心想,此刻她或許也在看,千里共一天,如果我同時發現五顆星,說明她愛我,若只看到四顆,我將重新數一遍,如果還是四,我便對自己說,一共有五個,四顆星加一句話:“我愛你”。
某一次,在維勒邦之路上,我們走得比往常更遠,去了一趟魯瓦泉。
我從未見到維勒邦。好幾次,C夫人對媽媽說:哪一天,我們要去一趟維勒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