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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鄉間一夜

珍貴的柳條椅已搬入涼廊,因為下了幾滴雨,父母在鐵椅上持挺片刻,也坐進了屋。兩鬢蒼蒼的外婆還在花園小徑上散步,獨一人,步履偏急。她認為到了鄉下,就該多處露天,不享其中樂,實在太可惜。外婆揚起頭,迎著風,欣欣然說:“終于可以呼吸了!”她在風中加快步伐,似乎感覺不到落擊身上的雨點,也覺不出舅公[1]的揶揄。舅公在涼廊高喊:“阿黛爾,雨水很愜意,是嗎?很享受,不是嗎?對你的新裙子很有益處(這么說是想與連連搖頭的外公結個盟)。也咄咄怪了,她總與眾不同。”他這么說是因為他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還因為,外婆跟他總不一樣,在內心深處,他拿不定誰更在理,于是一點不介意自列于眾。花園面積不大,外婆走一陣又回我們身旁,每次見她走到拐角處,我都瑟瑟發抖,因為我隱隱感到大伙又要質問,說些令人不快、讓我心碎的話,更怕外公強迫她進屋;這時候,我就想殺了所有人,為外婆出氣;有時把持不住,我會奮力跑過去,狂力親吻,以此安慰外婆,證明至少有個人理解她,然后跑進衛生間,當時我唯一的避難所,在那兒,我可以盡情地哭。對各種冷嘲熱諷,外婆只和藹一笑,仿佛參與他們對自己的嘲諷。她從不怨天尤人,在她對別人的感情里,只有愛和絕對忠誠。確切說,也有憤怒,經常有,但怒的對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她自己,老人家沒有虛榮,沒有自戀,沒有利益糾葛,她來到世上似乎只為犧牲自我,獻出生命。就算無端把她關起來,判個死刑,她都無所謂。看見父親不得已讓我多吃一個巧克力泡芙,或允許我比平時在客廳多待一小時,她會氣得渾身發抖。散完了步,雨也停了,外婆從容返回,和我們坐在一起。只不過,我們在涼廊,她在屋外。外婆走的時間不太長,小徑還沒濕透,深紫色的裙子卻布滿了黃泥;想象豐富、心存高遠又無虛榮心作祟的人,走起路來兩腿常常一刻不停,一路放飛千種思緒,更會沾染污泥,甚至大片掀起,任泥點往裙上躥,或污裙擺,或穢褲腿。外婆看著花園,一言不發,或許在想別的事。舅舅[2]已發現,新園丁把花園整變了樣,外婆很不滿,沉默之中含有責備,舅舅察覺到了,于是大聲說:“阿黛爾,你不覺得我們的花園挺好的嗎?肯定不會,我們覺得好的你都看不上眼。”新園丁到來后,修剪了樹枝,外婆更懷念昔日的繁茂,那里有天然的自由。園丁在草坪中間拉出線條,用石蓮花造出一枚十字勛章圖案,又借口制橙花精,說服舅舅允許他摘去門口橙樹上的所有小花,外婆為此痛心疾首。可以說,自從不許我們光著腿出門,外婆從未這般難受。不遂意的事,接二連三,新來的廚子凈做“變形”菜;出于某種情懷,請的鋼琴女教師奏漸弱音階,不用雙手彈,更添加了外婆的憂情。每一年,她都要帶我們去海邊,讓我們隨她的意趣生活。價位太高時,便想讓我們住閣樓,但要“閣”在沙灘上。對于城中的宮殿,她興味索然,不領我們去看一眼,總怕失去呼吸好空氣的時機,即便只有一小時。那些開車散步,到了鄉下卻待在家里,或去娛樂場的人,只能引發她深深的憐憫。我們早上去海灘,她把折椅放在水邊,隨著大浪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我們在一旁玩沙。中午吃飯總很緊湊,我們把折椅放在沙灘上,它常常被海浪或行人掀翻。回到住所后,外婆又迭迭后悔,說沒讓我們參觀某個著名景點,沒去那簡樸宏偉可與大自然媲美的名勝。再去那地方時,我們早上五點動身,不取鐵路坐馬車,走了八十公里,既沒看到教堂,又沒趕上回程火車,卡在那兒,無法通知我們驚慌失措的父母。每到一處,我都戀床,喜歡躺著,一連半個月不厭倦。外出期間,外婆每每親自寫信,把我們的消息告訴父母。讓我們動筆而失去一小時的新鮮空氣,在她眼里,是一大罪過。但她的信難以辨認,所以每年她動身去旅游時,舅舅都這樣對她說:“回來后你再給我們讀你的信。”還有一大障礙,外婆秉性風趣,有文學修養,出于謹慎,她在信中從不用真名,又喜歡暗示,慣于影射,或用圖形和謎語,別人卻不知所云,事后問她,她搜腸刮肚,也道不明說什么事,指的是誰。這一切都無足輕重,因為外婆常常忘記寫地址,偶爾寫了,郵差也難得認出,她寄出的,大多成了死信。某些幸運寄到的,我找到幾封,是母親在她死后敬存下來的,努努力,可以辨出,信全都操她慣用的筆法,內容又像天書,謹舉一例:

我的女兒:

昨日抽出迪朗達爾漂泊的荷蘭人又說太太我打擾您了。啊,瘋子,瘋子,瘋子。我們被庸醫打斷,母親你是舞會的女王。他宣稱孩子們貧血。這馬緒,我從四千年看他,你們自然比我清楚該如何回答。不好意思,我在艾堂浦。我給你寄了兩三封“上吊吧塞維涅”,價值連城。你們收到了米羅蒂的燕子嗎?

暌隔二十年,我幾乎還能辨認全文。“迪朗達爾”是一把名劍,主人乃《羅蘭之歌》中的羅蘭。“抽出迪朗達爾”表示憤怒,或支持某人。《漂泊的荷蘭人》是作曲家瓦格納的《幽靈船》的副標題,我們用它指稱一個荷蘭銀行家,也是音樂迷,大伙認為他有點像強盜。舅媽常為他辯護,但也說他的不是。那家伙是我們在海邊認識的,很討厭,常常說“太太我來打擾您了”,每次舅媽和我們閑聊,或讀一本有趣的書,他便湊過來,坐在我們中間,嘴里說“太太我打擾您了”,也不看看我們的臉色。當著他的面,我們不敢抗議。他又沒分寸感,總和舅媽說些他家的可笑隱私。為此,舅媽舉出莫里哀的《多情的醫生》中斯加納艾爾的話:“啊,瘋子,瘋子。”外婆和舅媽還遇到過一個庸醫,不怎么專業,當著他的面,舅舅賞他一句作家拉比什[3]在《迷惑》中的一句名言:“不愿進法蘭西學院的庸醫!”因為舅舅只信“有正規職銜、有醫院支撐”的醫生,其他的他都嗤之以鼻。“母親你是舞會上的女王”是一個小傻蛋在舞會上對他母親說的一句話。他母親長得奇丑。大伙常舉這句話為例,告誡我們不要隨便恭維家里人,也不要太信別人對自己的美言。后來我說了母親幾句好話,她便取笑說:“母親你是舞會上的女王。”我說“庸醫”出自拉比什的《迷惑》,是因為那幾年這位作家的戲劇火得很。后面兩句出自他的《語法》。“馬緒”是個獸醫,“他看你時,眼中裝著一頭牛”。另一句是:“我人在艾堂浦,拼寫法卻在阿爾帕容。”信中隱示的“拼寫法”指我母親,她更了解我們的身體狀況。“四千年”暗指拿破侖的一句名言,他在埃及曾說:“全體官兵們,別忘了,在金字塔上,四千年的歷史正看著你們。”“上吊吧塞維涅”指那些寫得不好的信(在所收的信中,外婆不看重字斟句酌,更欣賞高尚之思想、簡樸之文風和優美書寫)。“米羅蒂的燕子”一定是“半烤(demi-r?ties)的燕子”,為了自娛自樂,外婆寫字,常常脫凡出俗橫著來。“半烤的燕子”到底指什么,我費九牛二虎之力仍不得其解。幾位當事人都離世了,他們若在,或許能給出答案。

我想我曾任憑舅舅對外婆說:“阿黛爾,你不喜歡花園吧?”舅舅已表現出敢頂撞的英勇,怕引發太大爭論,只道:“好了,我們都進屋去吧。”害怕絆腳,我們把木凳塞入椅子下,爾后進入客廳,因為離晚餐還有一個多小時。我的心頭飄出一朵愁云,晚上吃飯舅舅要請他引以為豪的兩個朋友,夫妻倆,人稱布雷特維爾子爵及其夫人,舅舅想讓兩位看看他的屋子,認識他的侄兒嫂子等(也期待我們賞識兩位貴賓)。大殷加小勤,園丁百般討好,已讓舅舅睜只眼閉只眼,所以悄悄摘去了橙樹上的花,最好的花,私下拿去賣了。又在所有的瓶罐里插上別的花,而外婆卻喜歡自由散放的花卉,結果這園丁成了舅舅與外婆爭論的焦點。外婆曾說這個園丁不會扎花束,“我雖不是園丁,讓我來,也不是這個模樣”。一如她說:“我不是鋼琴教師,但我知道不能故作高深用肖邦的波蘭舞曲彈下行音階。”“我不是醫生,但我知道法蘭絨和過多甜食對孩子有害。”那些插好的花束,舅舅卻喜歡,他認為,這可在子爵夫婦眼中增強豪華感,轉念又來了氣,因為他想起最近一次與外婆的爭吵,怕她又喋喋不休。舅舅想得沒錯,外婆曾發誓,不再多言多語,但見到瓶裝花,又控制不住,隨手撥一枝玫瑰,想擺出更隨意的形態,或許沒放穩,花瓶被帶翻了,水潑了一地。外婆當即道歉,臉上卻泛出微笑,喃喃道:“即使碎了瓶毀了花,也不算什么壞事。”舅舅毛發直立,怒火中燒。隨后上了燈。每天看到燈火,聽到拉窗簾的聲音,我的心都會一緊。因為再過幾小時,我又要向媽媽說晚安了,于我,那是最恐怖的時刻,我離開媽媽,上樓回房,只覺生活拋棄了我,而后陷入無名的痛苦,待在房里,用心聆聽樓下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直到輾轉反側艱難入睡。并非每次都睡得著。

燈盞端來后,我無暇他顧,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兩眼直愣,焦慮尚未升起,卻已憂傷,十分難過,老想著時間不多了,幸福將從我的眼前溜過。只有外婆不愿上樓換衣服,她認為,在鄉下無需衣冠鮮亮。下樓后,舅舅看見她還穿著剛才散步的裙子,想到來客,勃然大怒,憤憤嘀咕了一句,具體的,我沒聽清楚,好像是“可惡”。他心意已決,要讓貴客把外婆當成瘋子。這天晚上,我尤其痛苦,因為我不能上桌,晚飯前,就得向媽媽道晚安,八點半上樓睡覺,而媽媽還要留在樓下用餐。每個晚上,我都很難受,滿腦子想著,我才親過媽媽,要以吻后的余柔自我平息,立刻上床,不斷說服自己,她的臉頰還貼著我的唇,我要趕在分離的焦慮襲來之前入睡。很可惜,我常常做不到。劇痛前的半小時,我像一個被判了刑的犯人,頻頻懇求再延長幾分鐘,我求以目光,助以手勢,舅舅外公都說八點半對小孩來說已經夠晚了,卻不知他們的“良言”對我是多么大的打擊。最后幾分鐘到了,家人說什么,我都聽不見,我靜靜地看著媽媽,她美麗的臉龐如此溫柔,又那般殘酷,居然不愿減輕生活對她孩子造成的種種折磨(這等生活我哪能多想)。我在上面尋找將親吻媽媽的地方,排除雜念,專心設想與她的臉相應的色彩和形體,以便當我的唇貼上她的臉時,腦中能直接獲取面頰的滋味,牢牢記住那珍貴的一吻,因為大人不讓我多吻幾次,說那樣很可笑。那個吻,我能記住整個過程,讓它在腦中延長。進了房,當我喘著粗氣,為離開媽媽倍感孤獨,我可打開由智力保存的記憶,如領圣體餅,那里有媽媽的血肉。確切說,對母親臉頰的回憶更像是現代科學的神圣面餅,我掰開它,送到嘴邊,讓唇部覺出面頰的溫潤,如同一片麻醉藥,我從中找見了睡眠。而且,我常常待在另一間房,努力吸引媽媽的注意。上床后,能讓媽媽到我房里說一聲晚安,那該多好啊!如此,我就能像不可磨滅的印章一樣,牢牢留下她的吻,以此抗擊心中的恐慌。還有一弊,她的腳步夾帶我的恐懼,她匆匆進來,又要離去,我聽得見她裙擺蕩向房門的聲音,門一關,我又不能親吻媽媽了。有時候,我會喊“媽媽,媽媽”,次數卻不多。我的神經質會讓她傷心,或者發怒。她一怒,由親吻帶來的所有溫存都煙消云散,留給我極度的不安。有時候,我掂量著是否該叫她,聽見她下樓,即將去院子里,我猛然躍起,沖出去,在樓梯中間攔住她。我幾乎是粗暴地懇求她不要生氣。然而這一天,我被迫提前半小時向媽媽告別,而后上樓睡覺。在這之前,我什么都試過了,哀求媽媽,大膽纏爸爸,給外婆寫便條,最后跪在媽媽面前,一切的一切都無濟于事。突然間,門鈴響了,布雷特維爾子爵來了。我籌謀如何拉長的那個吻,它始于涼廊,穿過我的晚餐,經過樓梯,直上我房里,這會兒我卻不能全神貫注將它獨自送給媽媽。我像患了狂躁癥,關上門,還要看幾眼是否關嚴。媽媽匆匆吻過,我拉住她,連聲哀求。她急促推開我,生怕爸爸瞧見怪她遷就,掛著麥秸繩的藍裙從我臂中飄然而去,她用責備的語氣對我說:“好了,好了,親愛的。”為了避免增添我的傷感,她的責備聲比平時溫柔,恰好爸爸轉過身,怒氣沖沖地說:“夠了,讓娜,這太可笑了。”我立刻逃走,卻感到心兒沒有隨我來,它還留在媽媽身邊,她沒有用慣常的吻來獲得離開或陪伴我的許可。我試圖克服焦慮,一直待在樓下(只有十來分鐘了),盡力不想上樓的時刻。我試著讀幾行書,看看美麗的玫瑰,聽隔壁的鋼琴曲。可心中一旦裹了憂傷,什么都進不去,再美的事都只能待在外面。焦慮的人常常兩眼茫然,別人說什么,他都充耳不聞,再美再歡的事,他也視而不見。眼睛直瞪,如有靈魂,專注于外,纖毫不入。我不愿預想痛苦,卻難以做到,在腦海里,我已來到前廳,走到樓梯旁,馬上要上去,臨近臥房,每一步都很殘酷,仿佛走向斷頭臺。八點半我就要扭開那扇柳木方格門,滿鼻都是樓梯油漆的味道,還有懸掛的條條帶帶,它們與我的憂哀編織在一起,模模糊糊,彰顯更烈的痛苦。木門縈纏我,宛若夢中的惡魔,同一個念頭飛快奔跑,拖出更痛的感覺,如此痛苦,以至醒來時,我感到一陣輕松,那朵想奪的花,原來只是劇烈的牙疼,那位想舉起的姑娘,只是一時的胸悶。聞到樓梯的油漆味,我的憂愁尚模糊,很可能它會甚囂塵上。于是開始攀這迷宮般的樓梯,每一步都在遠離媽媽,臨近我的監獄。為時已晚,我不能回去(事已艱難)再和她道一聲晚安。迷宮帶來超常的痛苦,即便白天(當一天過半,我還能與媽媽待幾小時,或廚房的芳香會多飄出幾刻美妙時光),有時我需要上樓拿點什么,一無兇險,進了房,還將出來,看看那張我不用立馬去睡的床,不像晚上如上絞刑架般,如同在戲院里看到的死有別于真正的死亡,還有許多“即便”,每次上樓,我都隱隱恐慌。在這些灑滿陽光又寧靜的階梯上,我匆上匆下,總會想到晚上我被迫走向不安的臺階,每晚令我痛苦的這一舞臺即便在白天都會保留幾絲陰森的印象。

來到前廳,我點起蠟燭,卻感到難以抬腳,如同某個關好了行李箱的游人猶豫不定,或覺得走不到火車站。已準備好的行動,又無力完成,卻步步靠近,想免免不了,那個疼真是一言難盡,如同與情婦吵了架,慢慢扣上手套,走向那道不愿跨過的門。蠟燭點亮了,我又決然吹滅,躡腳走向客廳,給媽媽寫了一封短信,“出于不便寫出的原因”,懇請她晚飯后來我房里一趟。我對老用人說:“天啊,來吃飯那人的情況,媽媽叮囑我告訴她,我居然給忘了。難道她沒找人向我催問?一定是忘了。她會氣憤的。快讓奧古斯特把信轉給她,不然,她會罵我的。”老用人將信將疑,還是把信交給了奧古斯特,回復說,吃飯時不可能傳信,只有等到喝咖啡。我歡欣等待,面對的不再是我的臥室,而是媽媽,即便她怒氣沖沖。很不幸,媽媽傳來話,她不可能過來,說我早該睡了,要我立刻上樓,她很不高興。我悻悻走上樓,進入臥室,關上百葉窗,拉上窗簾,筑起自己的監獄,窗下是花園,天氣若好,他們剛才或許去那兒喝咖啡了。我鋪開被子,整理好床,那是獄中獄,里邊只能翻動我的身體。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心兒怦怦跳。在巴黎的臥室,我的目光與家具之間有一種溫柔的和諧,那里看到的諸物仿佛是目光的延續,既是我,也是它,可以裝入身體。在這個新臥室里(我們才來幾天),我覺得被陌生人包圍,靈魂不敢伸展。吊鐘的外形,它的滴答,香根草的氣味,紅色的窗簾,對我來說,都像不好消化的新食物,被我的眼鼻耳吸收后,難以納入,之于整體的我,是真正的精神囚禁,加劇了我的悲傷。我試圖漠然不動,不求甚解,一遍遍吟誦我喜歡的詩句。我凝視著吊鐘傷人的形態,還有壁爐上的大燭臺,它以帶著敵意的沉穩,維護其上搖晃笨重的各個部件。我努力說服自己香根草的味道沒有痛苦的含義,奮力回想冬天我在巴黎泡的香茶;同時感到遺憾,吊鐘猶如某個生人,丑陋無比,漠視我的不幸,堅如磐石地快樂,忽略我們,無視我們的存在,一瞬之間,奪走了我們的生存價值。它在我的房里,不斷擺動,不停滴答,以此張揚自己的存在。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一周后,屋里的這些惡魔都將被制服。在我耳朵里,吊鐘的滴答會變成老用人與我的閑談,一旦沒了香根草,我或許會覺得氛圍怪異得令人窒息。即將入睡時,我又起來找手帕,發現給媽媽的包裹上放著一塊“頭巾”,在巴黎,媽媽晚上進城吃飯時總披著它。一切準備就緒來到前廳,媽媽才會說:“歐也妮,把頭巾拿來。”此刻已超過了預約時間,爸爸在房外等了七十五分鐘,惱羞成怒,每過一刻鐘按一次門鈴,最后大聲催:“快去告訴夫人,已經八點,我們已遲到半小時。”看到那頭巾,我想起媽媽的急迫,聽見爸爸怒責,她不停地顫抖,反復請他別生氣。我為媽媽的匆忙難受,又擔心她受涼,聽她對爸爸說:“我知道遲到了。”我想大哭一場。想到媽媽的悲傷(爸爸使她成為最幸福的女人),我陷入深深的痛苦,止不住又想用吻去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同時清楚,在明天早上之前,我的沖動無法落實,首先我得睡覺,也就是說,要放下她,忘掉她,為她死去。轉念之間,我的心狂跳,猛然高興起來。我不顧一切,決定起床。媽媽去衛生間時,我在半路等她。恰好,響起了開大門的聲音,子爵夫婦要走了,我知道爸爸明天一早外出,父母即將上樓。我輕輕打開窗頁,聽見了舅舅和外公的腳步聲,他們在送客。

很快,樓下傳來舅舅和外婆的激烈爭吵聲。“你想怎么樣?”外婆說,聲調輕柔而堅定,“他有可能是一位優秀男子,頭發比我多,卻不高雅。”“你說什么,不高雅?”舅舅叫起來。聲調表明,在他眼里,布雷特維爾子爵是高雅的化身,隔一會兒,又怒怒地說:“提醒一句,在布雷特維爾-勞格耶,一切都屬于他,在他的領地里,有兩個村莊、一個湖、一個教堂、一個兵營,對,是兵營!”外婆道:“說‘那不是秘魯’的人并不高雅。奧古斯特比他高雅一百倍!”舅舅此刻沒有感到被更高雅的男仆伺候的榮耀,憤怒地喊道:“盡說瘋話。”外婆反駁:“通過我,布雷特維爾曾向朱麗葉特求婚(朱麗葉特是家里雇的短工,依她的舉止、聲音,據她寫的信、表達的感情,外婆判定她是一位十分高雅的人),我勸朱麗葉特不要嫁給這等平庸的家伙。”舅舅說:“我發誓,她完全瘋了。”對于高雅與庸俗,舅舅沒有像外婆那樣的超凡概念。他本人大手大腳,可以說,愛慕虛榮,常常拿出一半的收入接濟他貧困的堂姐表妹,盡管從未見過她們。他經常與母親爭吵,不愿把所有財富當作養老金留給家里。如實說,舅舅具備了外婆欣賞的高貴品質。他已具備,卻沒意識到。在他眼里,那是布雷特維爾的專利,子爵是賽馬俱樂部成員,掌管幾家金融公司,哪會把一個女短工放在眼里。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見到布雷特維爾子爵。舅舅怪外婆待人冷淡,搞僵了他與子爵的關系。依我之見,實際上,是舅舅自己看清了子爵的人品,事后他和言道,看到沙拉里有雞蛋,子爵說,在巴耶(即布雷特維爾鄰鎮)的上流社會,沙拉里一般不放雞蛋。舅舅覺得荒唐,卻沒吱聲,沒生氣,在內心深處他站在了更明智的父母的一邊,不屑理會子爵的偏見。這一細節,我第二天才知道。隨后家人又聚在一起,舅舅與外婆爭論,我父母沒有插嘴,也沒為舅舅說話,原因在于他們覺得那個子爵不怎么樣。我興高采烈地聽兩人斗嘴,不可開交時,得有人打圓場,我不由自主地倍感輕快,跺著腳高喊:“安靜,安靜,都請安靜。”由此結束了樓下讓人難以忍受的爭吵。喊叫時,我無比幸福地微笑著,整個身體在抖,我的話仿佛是人類快樂的最高表達。說到最后一句,抵達歡快之巔,我把手放在唇上,溫柔親吻。

最后一批客人走后,父母又坐下,我聽見媽媽說:“現在只剩下我們自家人了,多好。里脊肉怎么樣?”爸爸說:“是的,我知道乳鴨是個錯誤,龍蝦應該很好吃。我覺得大伙吃了很多。看見沒,勞爾吃得最歡暢,香蕉沙拉卻沒怎么動。我覺得沙拉挺不錯的,該去向可憐的安熱勒道個喜。奧古斯特,注意到了嗎,所有的菜吃過又添,說明今晚的飯做得好。”奧古斯特高聲說,布雷特維爾子爵好幾個菜都吃了第二輪,好像特別喜歡雪鹀。媽媽向舅舅傳話:“奧古斯特說子爵喜歡雪鹀呢。”清新的空氣,日常之交談,都在安撫我的躁動,又把我拉向現實。即將見到媽媽時,我感到恐懼。不一會兒,聽見大家紛紛起身。又過片刻,傳來父母上樓的聲音,兩人進了臥房。用人等在那兒給媽媽寬衣解發,媽媽隨后去衛生間。我像小偷一樣等在暗處。她穿著白浴衣,秀美的黑發飄散開,充滿溫柔與活力,經久不息,有如廢墟里長出的無意識植物,她全力保護,以抗擊幸福和美麗的廢墟。那張臉親切純潔,散發著痛苦無法抹滅的智慧和柔情,帶著希望,天真活潑,一旦走進生活,希望與天真須臾消失。離開人間時,媽媽靜靜地躺在喪床上,當生活給她的痛苦被死神一筆勾去,臉又回到開初的狀態,既無痛苦也無焦慮,仿佛畫家揮手擦掉一幅肖像畫。我至愛母親的第一面目與最后留在我腦中的形象不一樣,與她常在我面前顯出的面貌也不一樣。在幽暗之眠和夢幻之路上,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如今還會在那里見到她,她穿一襲縐紗裙,表明在我的夢中她已超越了破壞其生活、幾個月后將她推向死亡的崢嶸歲月。她的面部因勞累而暗紅,循環欠佳,不斷操勞而疲憊的雙眼一定因我受了許多苦。精心的穿著表明她求生的努力,一瞬又看到,她疾步行走,裙擺沾上了泥,幾乎是跑向火車站,在豐腴之下,我感到了她的憋悶。怕臟了自己的衣服,她笨拙地提起裙擺,如此奔忙,如此勞累,我哭得喘不過氣,又想去親吻她。我的吻抹不掉什么,不能幫她早一點到,道路依舊那么長,那么艱難;媽媽越走越快,每一步都在撕扯我的心,她臉上顯出憤惱,那是身體受損的痛苦表征,是理性被沖撞的外象。她怕傷害我,強行忍著,卻加劇了我的不安,我已覺出那怒氣部分是沖我來的,是暗中對我的譴責。

媽媽從身邊走過,我輕輕叫一聲,“媽媽”。她轉過身,驚詫不已,臉上燃起火。“再不睡,我永遠不理你。”我知道媽媽已盛怒,這等狀態,我無法睡去。“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說完我嗚咽起來(每個晚上都這樣說,她早已知道我想找借口見她一面)。“快走,快回去。”我不想回去,頂著她的怒氣緊跟著她。我跪下,吻她的裙。她沒辦法,小聲怒說:“別嚷嚷,會把爸爸吵醒的。”說完氣咻咻地走進我的房間。初戰已告捷,當她要離開時,我又哭起來,猛哭,媽媽吼了幾句,不再言語,拿起我的手,安慰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在媽媽的眼里,哭泣不再是“不乖”“討厭”“受罰”的同義詞,而是真悲戚,是無法自控的不適。老用人想問媽媽是否還需要她,久等不見,便來我房里,但見媽媽坐在我床邊,握著我的手。我已被媽媽拉上床,還在哭,老用人驚愕不已,急切地問:“孩子怎么了,為啥哭個不停?”媽媽說:“他自己都不知為什么,他不舒服。”隨即用她白柔的手擦去我的眼淚,手上戴著婚戒,后來下葬,我們把戒指隨她埋入地下,那只手,我很想親吻,心下卻明白,幸福的新秩序尚未到來,每天晚上依舊會出現同樣的痛點,但有一個突破,我的悲傷已被正式認可,無需我負責。我卸下了一大心理負擔,同時又覺得,這是媽媽面對生活的第一次失敗。長久以來,母親聽信醫生的勸告,認為我的憂與愁都來自我不愿改正的某個惡習,她要努力將我培養成有出息的人,決不遷就我的惡習,不許我哭哭啼啼,不讓我貪吃巧克力泡芙,來了客,不容我在客廳多待一小時。在她的眼里,只有這一偉大目標,那是真愛,為我的長久的幸福,犧牲我的一時之歡,除去神經質的健全身體,把我塑造成能做大事的人。這一刻,她不顧時間已晚,坐在我身邊,任我淚如雨注,柔聲勸我不要哭,沒有一絲一毫的責備。她剛才已明白我的某些惡習其實是疾病,這之前,她一直不承認。我覺得這退讓里含了某種失望,意味著某種放棄,她的努力已部分瓦解,顯出了無能為力,面對生活的阻礙,她一直很堅強,很果斷。我仿佛給她造成了痛苦,該說些什么才能弱化或減少她的不安,讓她知道我的歉意,我以所謂的勝利擊破她的意志,損害了她的理念。我哭得更厲害,母親不知其故,久久地看我痛哭,一時忘了自己,喃喃道:“別這樣哭了!”她聲音破碎,目光沉暗,似乎也要哭,卻忍住了,過一會兒又笑起來:“你一傻,我也跟著傻,我的小傻瓜,我的小淡黃(金絲雀)。”見我號啕著撲向她懷里,她立刻閃開,恢復理智,沉靜地說:“不能這個樣,爸爸知道了會發怒的,剛才的一切對你對我都不好。”我已看清楚,適才她留下,是因為盡管她的理論崇高,她更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務實者,知道在眼前的痛苦與更大的痛苦之間做一些妥協。拿醫生做比,她不是因為知道嗎啡有害讓你無限受苦的那一類,而是知道若不管不顧,痛苦有時會變本加厲。從那以后,她只柔聲嘲笑我的憂煩,只有當我不加控制地大吵大鬧時才發脾氣。她親吻我,喃喃道:“這才是我的小淡黃,我的小傻瓜。”摸摸我的頭,又說:“熊媽媽更愛不經常被舔的小寶寶,說起來也是一大不幸。”幾天后,Z夫人邀請我們去住幾天,家里決定,媽媽與弟弟先行,我和爸爸后去。為了減少我的痛苦,大家事先都不說。我永遠無法理解,大人們隱瞞某件事,瞞得再好,也會給孩子造成巨大陰影,激起憤怒,引發受迫害之感,讓我們找得發狂。當孩子尚不懂上一輩的規則時,他只會感到被騙,繼而憎恨真相。不知我的大腦里存了怎樣的隱秘跡象。動身的那天早上,媽媽歡快地來到我房里,我立刻覺出某種隱藏的憂傷,她笑著引用普魯塔克[4]的句子:“面臨災難時,雷奧尼達斯會顯出淡黃色的臉,希望我的小淡黃和雷奧尼達斯一個樣。”我淡淡地說:“你去吧。”聲音中含了絕望。媽媽顯出不安,我已覺出或許我能留住她,或許她會帶我一塊去;我覺得,這話她跟爸爸說過,爸爸沒同意,因此她說:“準備行裝還有一段時間,我特意來看看你。”我已講過,弟弟將隨媽媽先走,出門前,舅舅帶他去埃夫勒照個相。攝影師曲卷了弟弟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像看門人的孩子,這是攝影習俗,那張大大的臉蓬了半圈黑發,像戴著頭盔,黑發之上飾有白蝴蝶結,仿佛畫家瓦斯格筆下的王子。我以兄長的目光慈祥地看著他,這目光里,不知什么成分更多,是欣賞,是居高臨下的譏諷,還是柔情。媽媽與我一同去找他,我要與他告個別,尋了半天沒看見。弟弟已得知他不能帶走心愛的小山羊,那羊與他隨身拖的絕美小車是他最愛的寶貝,他大慈大悲只將小拖車借給過爸爸幾次。離開Z夫人后,我們將直接回巴黎,小山羊只能送給附近的農戶。最后一天,痛苦不堪的弟弟要與小山羊單獨待一陣,依我的揣測,出于報復,他想藏起來,讓媽媽上不了火車。我們找了一大圈后,走向小樹林,沿著邊緣找,林中央有個馬戲場,拴了許多馬,那是用來馱水的,一般人很少去,我們也沒想到弟弟會在那兒,卻傳來一串夾雜著呻吟的對話,那是弟弟的聲音。再走一段,我們發現了他,他沒看見我們;弟弟靠著山羊坐在地上,用手柔撫羊頭,不時親吻羊鼻,那鼻子紅紅的,帶了角,像長了酒糟,屬于俗美,沒啥可取之處,孩子與山羊的組合卻像英國畫家筆下的景物。弟弟穿著帶花邊的節日衣裙,一刻不離的小拖車放在身旁。他一只手抓著緞袋,里面裝著吃食和旅行用品,還有幾面小鏡子,其華麗也如英國畫家筆下的景觀,只不過,在更大的反差中,弟弟的臉透出更慘烈的絕望。他兩眼發紅,喉頭緊縮,穿著俗艷盛裝,頗像悲劇中富麗絕望的公主,另一只手摟著山羊不停撫慰,時不時,他松開那只緊抓著小拖車和緞袋的手,向上捋一捋頭發,帶著悲劇人物費德爾的焦慮:“多討厭的手,打了這么多結,特地攏住我的頭發。”弟弟自言自語,傾訴離愁別恨。“沒有你的小主人,你會很不幸,你再也見不到我了,再也見不到。”洶涌的淚水模糊了話語,“可憐的小山羊,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對你好,沒有人會像我這樣摸你,現在只能讓你這樣去了,我的孩兒,我的小心肝。”他一邊說一邊哭,已泣不成聲。為了宣泄絕望,他想起一首媽媽唱的歌,詞和曲與眼前頗吻合,哭了一陣,高聲吟唱:“永別了,奇異的聲音在召喚我,我將遠離,天使寧靜的姐妹。”弟弟只有五歲半,天性卻暴烈,對自身與山羊的哀嘆變成了對迫害者的憤怒。稍稍猶豫,他開始砸他的小玻璃鏡,拿腳猛踩緞袋,用力撕扯頭上的花結,蹂躪亞洲布料做的衣裙,口中怒吼:“再也見不到你,我為誰臭美。”一邊吼一邊哭。起初一截,媽媽頗感動,見兒子扯下裙邊花卻待不住了。她徑直走去,弟弟聽到聲響,立刻住嘴,發現了媽媽,卻不知先前的一切是否被看見,因而特別小心翼翼,火速后退,猛然躲到山羊后。媽媽直走過去。已知注定要分離,弟弟提出一項要求,讓小山羊陪他去火車站。時間很緊迫,父親等在樓下,久久不見我們回,已很納悶。母親要我去傳個話,約定在鐵路岔口見,取花園背后的小路,直插過去,不然會錯過火車。弟弟向前走,一手牽著羊,一手拎著緞袋拖著小車,甩去的東西都已撿回,那頭羊仿佛被拿去作犧牲。弟弟不時抬起拎著東西的手,摸一摸已松的領帶,揉一揉身上的裙紗,口中喃喃道:“這些無用的裝飾,這些薄紗在壓迫我。”他不敢看媽媽,撫著山羊,借機說一通動機明顯的話:“可憐的小山羊,并不是你折磨我,不是你讓我離開我的愛。你不是人,所以,你不壞,你不像那些壞人。”說著他斜了媽媽一眼,似乎想觀察話的效果,看是否達到了目的,接著又說:“你從來不讓我痛苦。”他繼續哭泣,來到鐵路岔口,讓我牽著羊,飽含對媽媽的憤怒,快速跑過去,一屁股坐在軌道上,用挑釁的目光看著我們,一動不動。那地方沒有障欄,火車隨時會來。媽媽驚恐萬狀,快速沖去,卻沒拉動。平日里,弟弟慣于往下墜,力量頗大,高興時會唱著歌在花園跑一圈,此刻他使出全身力氣,與鐵軌合為一體,媽媽怎么拽都拽不起他來。她臉色蒼白。幸虧這時父親趕來了,身后跟著兩個用人。父親疾步上前,扇了弟弟兩耳光,一把拉起他,命令用人把羊牽走。弟弟被鎮住,乖乖跟著走,卻滿臉怒氣,久久看著父親,高聲叫:“小拖車,我再也不借給你了!”他一時找不到更解氣的話,不再吭聲。媽媽單獨對我說:“你年紀更大,要懂事,求求你,待會兒我們出發,別太愁眉苦臉。我出去幾天,你爸已經很憋火,別讓他覺得我們兩個都令人難以忍受。”為了表明我值得信任,能完成她交付的偉大使命,我安然自若,沒有抱怨一句,時不時,心頭卻躥出一股火,沖著媽媽,沖著父親,恨不得他們錯過火車,毀掉他們讓我與母親分離的計劃。又怕傷了母親,我打消念頭,微笑著,表情支離破碎,僵固于悲傷。我們應該……

我們回家吃飯。為了“旅客們”,家里準備了豐盛的午宴,有頭盤,有雞鴨,有沙拉和甜品。弟弟怒氣未消,痛苦依舊,就餐時,一言不發,坐在高椅上,紋絲不動,整個人沉湎于憂傷。大伙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吃到尾聲,弟弟突然尖聲叫道:“馬塞爾的巧克力里奶油比我多。”他需要以反對某種不公的憤怒來平息與小山羊分離的悲痛。而且,媽媽對我說,巴黎的房子外面沒法容納小動物,弟弟心知肚明,先前并沒強求。我們認為,往后他不會再想這件事兒。我們去火車站,媽媽要我別送行,我懇求再三,她讓了步。那天晚上以后,她發現我的憂煩有正當理由,對我多了理解,只要求我加以控制。上了路,有那么一兩次,憤怒又襲來,我認為自己受了媽媽和爸爸的迫害,尤其是爸爸,是他不許我和媽媽一起走的。我想報復,讓他錯過火車、動不了身,甚至放一把火。只是一閃念,我清楚,稍微粗暴的一句話也會嚇住媽媽,我又溫柔起來,親吻她時不再沒完沒了,我不想增添媽媽的痛苦。來到教堂前,我們加快了步伐;漸漸走向我畏懼的一刻,腳向前邁,心卻在竄逃。又拐了一個彎,父親說:“我們提前了五分鐘。”終于看到了火車站。媽媽輕輕按按我的手,示意我要堅強。我們走向月臺,媽媽上了車,我們在站臺上同她說話。檢票員讓我們離遠一點,火車要開了。媽媽笑著對我說:“在痛苦之中,雷古盧斯[5]以堅強令人佩服。”那種笑是因舉了某個過于學究的名句而來的靦腆,或怕出錯而作的自嘲。也在說,我所謂的憂愁算不上憂愁。媽媽已覺出我的悲哀,向所有人告別,讓爸爸遠離,又對我說:“我們相互理解,對嗎?如果乖的話,我的小淡黃明天就能收到媽媽的問候,鼓起勇氣,振作起來。”最后一句用的拉丁語,她說拉丁語時,總躊躇不定,老怕出錯。列車開走了,我還留在原地,同時覺得我心中的某種東西也隨著火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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