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在海邊的日子

外出旅游該不該建立新的人際關系,我猜想,這是近幾個月讀者經常提出的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已經解決,答案是多講人性中美好的部分,但某些實際走向,我覺得令人惋惜,因為它損害了真誠,破壞了生活。坦率說,我外婆就不知道賓館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去餐廳就餐,她經常看見某個舊友,心頭立刻嘀咕,不能讓孩子們耽誤十分鐘的大海,不能錯失明媚陽光。實際上,我們得到的往往是寒冷和陰雨,為了充分享受自然,她斷然不“認”舊友。按常理,她該去說幾句話,“敘敘舊”。在沙灘上,我們從未離開大海(外婆濕漉漉的衣裙便是例證),外婆上下走動,頻繁搬挪折椅,緊緊追隨海浪,臨吃午飯,才匆匆離開。到了餐館,她兩眼依舊盯著大海,店主不給設露天座,外婆便預定面海臨窗的席位,不顧鄰桌指責,總讓打開窗。領班有時婉言拒絕,她便自己動手,窗一推開,廳內的一切全都飛起來,菜單高飄,桌布翩翩起舞。外婆一個勁地笑,四周直翻白眼,怒聲一片。領班數落我們,強迫我們關上窗。我和弟弟很難堪,外婆卻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覺得四圍的人太庸俗。她重新看看海上的太陽,自言自語:“放過如此美好的時光,真可憐,來到這兒還像在巴黎,一味封閉自守,唉。孩子們,快點吃,吃完咱去海邊。”不被住客認識,甚至遭些輕視,外婆都不當回事,換個人,可能是另一番情景。很多人都習慣把不快說成快樂,發現某些話討人喜歡,便習以為常地自我嘮叨,一遍遍地糊弄自己,到頭來,居然信以為真。于是乎,我們的心靈被一系列實為不滿的所謂快樂或被當作快樂的煩惱所圍困,為了體面而無視和放棄眾多純真自然的愉悅。如實說,一旦品驗,會發現自然之樂并非那么強烈,卻有一個長處,可免除我們生活在許多不真實的感受之中。晚上下樓就餐,鄰桌坐著一位老夫人,我敢肯定,來賓館時,她一定希望所有在大廳聊天的人,金融家、名醫、外省子爵夫人,都能從她臉上讀出她認識T公爵夫人,口袋里裝有一封公爵夫人的親筆信,外加別的寶貝。這一切會帶給她莫大敬尊,那敬尊不是她穿的黑白“喪服”所能給予的。她習慣性地自言自語,不在乎別人的說三道四,旅途中不愿結交新人。為了避免處處解釋她是誰誰誰和避免被人看不起,她在自己與他人之間,在她與生活之間張掛了一班人馬,為她圍起一道人墻。每到一個新城市,需要下榻某賓館,總是管家先行,為她訂好房,身旁隨一貼身女傭,外加一名司機。轎車開到賓館前,她軒昂走下,徑直上樓入房,管家已在門旁恭候,還有貼身女傭。她享受了某種治外法權,覺不出異國他鄉,繼續生活在與她隨行的同一微觀世界,在這熟識的領地邊界,三步一崗,站著她的管家、貼身女傭、大堂領班和私人司機。她將入住的房早已收拾完畢,許多器物從巴黎帶來。她目不斜視地走過大廳,見到賓館經理也愛理不理,徑直步入自己的房間。她無需向經理自我介紹,管家早已通報。經理或許心想,這是一位不愿與人拉關系的高雅貴婦。下樓進餐時,落座后,她居高臨下地掃一眼,以顯示淡漠與優越,但很可能這只是對自己顯擺,因為周圍的人瞟了她一眼,似乎都在嬉笑。我在想,這一切是否都只是一個謊局。掛在她面前的薄紗掩蔽了現實,最后給她戴上了面具。我估摸,她曾是一個膽怯的人,怕去新賓館,很在乎大堂內抽著煙侃侃而談或外出漫步之美男對她的評價,渴望認識他們,討其喜歡,甚至從中找個情人。進入陌生的房里,她倍感焦慮。初來乍到,總要承受幾瞥狐疑目光,她以為,經理或許會把她當成一個不甚雅致的顧客,她的高傲與敏感令人難以承受,一時又無法讓人知道她是誰,也許永遠不能,還可能遭到她欲討其喜歡之人的蔑視。身處異地,起初與人面對面的交往會給她造成痛苦;進入新房間,家具件件陌生,又添一層不適。也許過一陣,她會亮出顯要證件,舉出上流評語,向老板挑明身份,建立聯系,而后對佩戴梔子花的美男說起自個家族的成員,還要搭訕那位穿馬靴、正在與某個女士調情的帥小伙。也許她會適應新房間,與不認識的油畫肖像產生友情,親近起初對她冷若冰霜的兩只中國花瓶。凡此種種,都抹不去初到時必須接受新現實的膽怯,那是一個沉重負擔。也許兩個月后,腳蹬馬靴的帥小伙認出了她,俯身殷勤說,希望能在巴黎被她接待;也許幾天后她想離去時,美女們高舉玫瑰目送她,她想到要離開她們便心如刀絞;也許在中國花瓶上認出許多悄悄愛上她的老友,一時間不忍離去。很可能在談過半小時后,賓館經理將明白,這位老夫人是店里最理想的顧客。即便如此,她也會想起開初的一分鐘,想到最早那幾句話,想到她一時被當作外人甚至遭輕視的場景。為了抹去這一分鐘,她派去了管家;為了盡可能營造與巴黎住所一樣的格局,剛開始,她曾要求搬走房內的中國花瓶。她否定想取悅馬師的初衷,以刪除帥小伙可能輕蔑她的那一瞬,如同她否認怕與經理接觸、怕房間不適的第一刻。仿佛為了療心,她拋出一串話,先自語,再高聲說,以此獲取解毒之藥效:“與賓館經理交往太煩人,所以,我派去了管家;房間太丑,因此我從家里帶了些擺飾,一切為了美。我喜歡旅游,但愿一路誰都不認識,別讓我去見某某某,結識新人太鬧心。”這等微妙的敏感、這顫抖的脆弱,有如蝸牛,無論走到哪,都帶著自己的家,每次出遠門,身后都跟著管家、領班、司機、貼身女傭和繁雜的隨身物,仿佛在生活與極其敏感的心靈之間置就一道更硬的殼。隔開與外界的接觸,由此免去生活對她的直接傷害。老夫人省去了為適應新環境和生人的必要程序,不斷在陌生沙地上建造其“境況”的名片城堡,如此一來,也從生活中刪掉了許多新地點、新關系,一句話,刪去了生活。餐廳稍遠處,一位高雅富翁與情人及兩個朋友坐在一起,其情其景,也大同小異。那情婦美麗動人,聰明機智,喜愛藝術,熱衷閱讀,迷戀小收藏,善于交談,與相互欣賞的三五高雅朋友好相處,構成一和睦團體。大伙結伴出行,像在巴黎一樣,共進晚餐,一道郊游,同去看戲。就餐時,他們來得很晚,大廳空無一人,相處更自在,偶爾來幾個食客,他們也不會像老夫人那樣投去不屑的目光,因為他們個個高雅迷人,明顯受注目,被人羨慕,無需彰顯高人一等。往實質上說,那雅麗情婦在生活和富翁之間設置了一道柔軟芬芳的薄紗,隔去許多東西。每次下來吃飯,她的裝束都不一樣,以此界定了富翁的天地,一如女管家之于老夫人,為了避開睽睽眾目,后幾日,他們天天很晚下來——其他人已用過餐——別出心裁地去另一家高雅餐廳,那兒有他們的包間,等候并運載他們的轎車使他們對生活視而不見。在車上,也能游覽某個神奇地域,臨海的蘋果樹、路邊的山楂林都在目光的攝控之下,卻因出門太晚,夜已深,其他人都睡去,只能看到一團團黢黑的影子。從化妝間到包間,到處幾乎一個樣。或去另一個更上流的餐廳,出門前,再梳一梳頭,調整一下扣眼的鮮花,或在唇上添一抹口紅,面對兩款帽子猶豫不定。她把外套遞給跟班,最后掃了一眼鏡子,穿上白襯衣,皮膚微微一顫。他進來,她伸出手。上了車,她小心翼翼地戴好手套,已認不出大名鼎鼎的旱金蓮大街,到了晚上八點半,巴不得投來好奇目光的行人都已死去。是的,這便是諾曼底許多奇妍之路落入他們眼中的可悲結局。去異鄉隨身攜帶常用物,只能說明老夫人不愿與陌生房間相通互融;帶著情婦去新地域,意味著富翁不愿與更多的陌生女人溝通,不愿走進新生活。我舅舅卻不一樣,若某日未能在某地成功結識一高雅女士,沒能讓別人把自己介紹給某個美麗女子,又無法去攬女傭的腰,他便給情人寫信,邀她趕過來。乍一看,像棄市遁世,其實在自欺欺人。表面過著完整的生活,實則用某種外來成分替代填補了他無法探明之生活的某一角。舅舅自封于舊有關系,并非出于矜持,也不是顧全他的“境況”。對他而言,境況不是現存物,而是已故體,形同一件可以為他再造新境況的工具。在巴黎圣日耳曼區,所有高雅女士他都認識,但這種境況現在不過是一種毫無生命力的東西,自身已無價值,卻有用處。它像一把泥瓦刀,一旦發現某個心儀的女人,就可用它隨地筑一個窩,或在鄉村,或在威尼斯。在他認識所有美女的巴黎圣日耳曼,境況一文不值,到了甘貝爾-高朗丹市,卻生機勃勃,潛力巨大,因為他喜歡上了該地高等法院一個法官的女兒,那美妞好像沒有瞧上他。上文說的境況不是一個定所,人躺在那兒神氣活現趾高氣揚,實在太笨太蠢;而是一棟可以拆裝的屋,舅舅帶著它游覽四方,根據不同風俗和艷遇的可能性,隨時組裝,處處皆可,關鍵在于樹立良好形象。在某些美女身旁不擺高雅,他或許也能成功。虛榮心本身,舅舅并不看重,只拿它為愛情服務,與外婆相比,他卻遜色許多。外婆心靈淳樸,不知虛榮心為何物,還可設想一景,把外婆的心靈植入某個熱戀的男體,即便如火如荼,當事人也不會在心上人面前手舞足蹈大肆炫耀。拉開距離看舅舅,我更理解他,更能看清他生活的原貌原態,與前由管家開路、后隨司機的老夫人相比,與整日帶著情婦活在上流社交圈的高雅富翁相比,舅舅離生活更近。同時我也認為,在所愛和所追求的人面前顯出優異,居高臨近女人,誘以她們羨慕的境況,適時表現出屈就,如同老夫人不愿考驗她的敏感與膽怯,都是人本需求。于其中,我看到某種放棄或遁隱。他們放棄的不是生活,不是生活之樂,而是與生活的全面接觸。至于舅舅的種種關系,我再說一遍,那只是一串無大用的金鏈,某一日,當他發現一道更可口的菜——如同戴金鏈的渴望珍珠奇寶——他會立刻賣掉金鏈獲取現錢。在現實生活中,他向一位公爵夫人所獻的殷勤,圍繞她所設的“境況”,由于某種強烈的需求,都被他簡化了,他帶著一封確保能入內的介紹信,快步走入農夫的家,因為農夫的女兒太漂亮。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呈現于他人面前,甚至我們聲稱不了解的人,血液流動都一個樣,那是脈搏描記上的圖景。同理,從字跡中,我們一眼能認出舅舅的信。他常給我們寫,看似漠然隨意,但總別出心裁,找種種借口,巧言令色,圓滑繽紛,卻常常弄巧成拙。僅看語氣,我們便立馬識破其用心。他要求的無非一封引介信,一個請柬,或與多年不見的舊友接上頭,因為在那朋友四周,他以為可以見到他喜歡的某個女人。幾乎每一次,父母都不認可,此刻回想起來,我心頭還有那么一點難受。每回接到舅舅的信,家里立刻警覺,拒不引見。換作不怎么用心的朋友,卻立馬促成,即便關系一般。無需說,對舅舅,我們感情更深,那些人遠遠沒他重要。一認出舅舅的筆跡,父親便嚷:“弗洛里安又要來求我們了。當心。”于是搬出種種借口,或說那人很少出門,或說我們接待不便,等等。每當我看到那個人(從大人談話的只言片語中,我猜出了舅舅的用意)來到家里,往往獨自一個,難免孤寂,父母又找不到其他可請之人,我便想,要是舅舅在,他該多高興啊!飯廳會洋溢神秘的好客氣氛。那個晚上,來客熠熠生輝,照亮飯廳的是她常見的燈,此刻又映亮她略顯蒼白的面頰和可愛的金發。舅舅不斷受到新式生活的召喚,大膽祈求整個世界做他的中間人。在想象之中,所有人都到場——他認識的人,這些人認識的其他人,通過朋友認識的人——眾多的學者、王子、將軍、公爵夫人、金融家,都站在廳兩邊,各人手里點一支蠟燭。他緩步走進來,殷切相待,熱情送客,以盛情償還他們的燭光,或稱打擾以作補償,感謝他們剛才的隆重迎候。見面第一眼,舅舅不會起睡意,這么說,也不太準,即便起初起了睡某人的心,他常常中途打消,原因后面細說。從見到喜歡的對象,經中途滅欲,到相互熟識,可以度入床上,舅舅很難堅持到最后一刻,常因貞女之德構造了惡劣環境,不得不中途卻步。驅動他的既有欲火,也有某種真誠,他坦然面對,如實應對人生的欲望。在這條路上,我們有望真實了解奇特之物,透識個體。不同欲望不能“度入”同一常見情人。那日陪送一位老夫人,舅舅發現戴白袖套的送奶女工在街角窺視他,欲火油然而起。因在送客,一時找不到借口,他不敢,也不能立刻貼上去,隨后拿眼尋了許久,沒看見(尋找可以引發許多經歷,學者稱之為實驗)。客人走后,他四處奔走,到處尋找,路上不見一個女性,他便揮手攔出租馬車。車從眼前溜過,他來不及也沒膽量讓人去攔一輛,因為……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句容市| 邹平县| 于都县| 白河县| 双江| 玉屏| 洱源县| 龙陵县| 乐业县| 富阳市| 昌平区| 习水县| 马山县| 分宜县| 永清县| 旺苍县| 五常市| 方城县| 海丰县| 库伦旗| 龙里县| 灯塔市| 神农架林区| 呼玛县| 仪陇县| 台安县| 泗水县| 武穴市| 海南省| 越西县| 天等县| 凤山县| 齐齐哈尔市| 余江县| 绥中县| 涞源县| 龙江县| 涿州市| 平乡县| 宜兰市| 旬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