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柳園圖(大唐狄公案)
- (荷蘭)高羅佩
- 3867字
- 2021-09-24 10:17:19
那女子端立在地,傲然打量著廳堂,一雙大眼明亮有神,穿一條玄絲舊褶裙,外面披一件褪色的墨綠錦褂,前襟敞開,緊束的黑色抹胸上方露出一痕雪脯,一張圓潤的鵝蛋臉十分蒼白,雙唇微張,更顯得豐滿紅艷,光亮的烏發從前額朝后梳去,在頸后隨意綰成一個髻子。
馬榮定定凝望,一時竟神魂顛倒,自忖平生還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雖說衣著寒素,卻自有一種高貴的氣度,細看那纖腰豐臀的曼妙身段,恍悟自己竟一反常態,非但不曾想入非非,反而油然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愛敬交織之情,不禁惱怒地自語道:“我定是真的老了!”
就在這時,小猴發出一聲哀鳴。
“別出聲!”老袁沖口斥道,不復方才娓娓道來時的飽滿從容。
女子環顧四方后,大步走到柜臺前,絲裙裹在腿上發出簌簌之聲。只見她抓起酒壺,在木頭臺面上咚咚敲了幾下。駝背掌柜旋即走出,看見來客,枯槁陰郁的面上立時露出喜色,斟滿一杯酒水。女子舉杯一口喝干,示意掌柜再度滿上。
“這小娘子居然會喝酒!”馬榮對老袁咧嘴笑道,說話時仍然注目凝望,不遑他瞬。女子分明注意到馬榮正盯著自己,轉身徑直打量回去,似是毫無顧忌。馬榮心想大可起身上前,與這天生尤物搭訕一番,然而觀其意態,又自覺不可唐突行事。女子微蹙蛾眉,掉過頭去,對掌柜說了幾句。掌柜咧嘴一笑,從柜臺下面端出一碟腌菜。女子執箸在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馬榮從旁看覷,毫不掩飾一腔愛悅欣喜,半晌后沖老袁問道:“你可認得她?”
老袁捻著蓬亂的胡須,答道:“我倒也有意結識,只是未能十分如愿?!?
馬榮正想打趣一句,忽聽外面街中有人粗聲大嗓地叫嚷,門扇忽然開啟,走入四個潑皮無賴。
“來四碗——”最前頭的一人開口說了半句,一見那女子,立時瞠目結舌,抬手捻著油膩的絡腮胡,兩眼直勾勾盯住不放,全未留意馬榮和老袁坐在一旁,歪嘴獰笑一下,對其他三人叫道,“我們要四大碗烈酒!外加這個俊俏的小娘兒們!兄弟們,都過來!”
四人上前團團圍住。絡腮胡伸出汗毛濃密的大手,擱在女子臂上,乜斜著眼說道:“美人兒,這下你可有四個相好了,都是精壯漢子哩!”
女子放下酒杯,注視著擱在自己左臂上的那只大手,鎮定說道:“把這臟爪子拿開?!?
四人一齊哄笑起來。一個大漢叫道:“咱們先稍稍教訓她一下,這塊鮮肉就會變得和軟些!”
馬榮一躍而起,非得給這些混賬一點顏色看看不可!不料老袁伸腳使了個絆子,馬榮正好中招,一頭栽倒在地,不但壓塌了兩張酒桌之間的一張椅子,頭盔也掉在地上,想要站起身來,腦袋又狠狠撞在桌角處,于是再度倒下,頭暈目眩坐地片刻。只聽一個男子叫道:“我的胳膊……這心狠手辣的女羅剎!”接著又是一串粗口咒罵,門扇砰然關閉,震落了梁上的白灰,店內隨即重歸靜寂。
馬榮連忙從地上爬起,眼前的景象令人實難置信。四個無賴已不見蹤影,那女子卻仍舊立在原地,舉起酒杯示意,掌柜立時執壺再度斟滿。她的右袖口處分明顯出一大團鮮紅印記。
馬榮揀起鐵盔,低頭看了老袁一眼,怒道:“她掛彩了!都怪你這廝使陰招!若不是看你上了幾歲年紀,我……”
“坐下!”老袁鎮定說道,“我只是為了你好。兩邊廝打時,若是一方袖中藏有暗器,旁人絕不可上前相助,否則軍爺怕是會受重傷哩?!?
馬榮復又落座,直聽得目瞪口呆。
老袁接著又道:“那女子輕輕松松便趕走了歹人。她打斷了絡腮胡的胳膊,其他人見勢不妙,立時撒腿跑了?!?
馬榮手撫前額腫起的大包,默默沉思。聽說江湖女子有時在袖中揣有鐵彈,如同雞子一般大小。只因官府有令,嚴禁百姓隨身攜帶匕首或其他兇器,違者將會被處以笞刑,故此女俠們創制出一手袖藏暗器的獨門功夫。她們將衣袖的前半截攥在手中,內中自有令人生畏的利器,練成之后,出手便可打到對方的要害處,幾乎百發百中,令其折臂斷肩都不在話下,若是動起真格來,還會直擊對方的太陽穴或脖頸,使其當場斃命。
“你理應說明原委,何必絆我一跤?!瘪R榮低聲怒道。
“誰叫軍爺急不可耐就要上前相救!”老袁淡淡說道。
女子已從右袖中取出鐵彈,放在柜臺上,正欲在一盆洗碗水中滌清衣袖上的血跡。此時掌柜又消失不見。
馬榮站起身來,緩步上前,開口率然說道:“我來幫你一把?!?
女子掃了馬榮一眼,聳聳肩頭,將手臂直伸過去。馬榮揉搓袖口時,本想說脫下外褂會更易洗凈,又見女子凜然相望,于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只見她生得格外高挑,面頰正及自己的下頦處,發髻雖然散亂,卻是烏亮濃密,竟似有些潮濕。如今才看清她身上只穿著外褂、抹胸與長裙,透過舊玄絲,隱隱可見白皙圓潤的雙峰。
馬榮擰干衣袖,女子說了一聲“多謝”,依舊立在原地。二人近在咫尺,馬榮心中生出一股熱望,極想將她擁入懷中,轉念一想,這姑娘必是素來脫略,與男人不拘禮數、平起平坐慣了,眼見她拿起鐵彈納入袖中,不禁說道:“你定是抬手一擲,便趕走了那伙歹人,只用了這一邊的家伙!”說罷指著她空蕩蕩的左袖,又道:“我還以為兩條衣袖內都會藏有家伙哩?!?
女子明眸一閃,瞥了馬榮一眼,冷冷說道:“我倒是覺得一之為甚。”
馬榮一心全在女子身上,竟未聽見門扇開啟。背后傳來沉重的鐵靴聲,女子轉頭看去,只聽有人粗聲粗氣地說道:“小姐無須逃走,本應留下告發那個大夫才是?!?
喬泰走到近前,抬手敲敲柜臺,馬榮不禁愕然相望。
“兄弟有所不知,就在寺卿官衙下面的街中,我正巧聽見她大聲叫喚。有個姓柳的家伙正在糾纏她,竟是個大夫哩!”
此時掌柜重又回到柜臺后方,喬泰要了一杯酒,對那女子問道:“小姐要不要也來上一杯?”
“不必了,多謝美意?!迸诱f罷,對掌柜又道,“記在我的賬上如何?”隨即整整外褂,沖馬榮喬泰略略點頭致意,轉身快步離去。
“軍爺在哪里遇見過她?”說話的卻是老袁,此時已走到近前,直直盯著喬泰,面露憂色。喬泰揚起雙眉,對著他上下打量。老袁又問道:“那柳大夫做下何事?”
“他是個走江湖串木偶戲的,卻是無妨?!瘪R榮對喬泰說道。
喬泰對老袁說道:“我在京畿道節度使府外的街中遇見那女子。她正彈著月琴哼唱小曲,柳大夫上前非禮,等我趕到時,她卻急忙溜走了?!?
老袁低聲咕噥一句,生硬地躬身一揖,隨即快步走回桌旁,將鏡箱扛在肩頭,待小猴躍上箱頂坐定,便提起竹籃,匆匆出門走入街中。
喬泰說道:“既已無事,你我不妨喝上一碗好酒,然后再離開此處。下城中事務極多,你我非得去查看所有該死的下水道口不可?!?
馬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見掌柜正往自己的碗里倒酒,隨口問道:“那小娘子是誰?”
“你老竟會不知?正是老袁的女兒,名叫藍白?!?
“見鬼!她要是老袁的女兒,為何對老袁不理不睬?”
掌柜聳聳肩頭:“沒準兒在家里剛剛口角過。那姑娘性子十分剛強,生起氣來如同瘋貓一般,且又身懷絕技,父女二人常在下城的街角處賣藝。她還有個孿生姊妹,名叫珊瑚,著實是個溫順可人的小妮子!珊瑚不但擅長歌舞,還會彈奏月琴?!?
“大哥,你遇見的定是珊瑚?!瘪R榮對喬泰說道。
“是又怎樣?這酒賬由我來付。掌柜的,該給你多少錢?”
喬泰掏錢付賬時,馬榮問道:“你可知道他們住在何處?”
掌柜狡黠地瞥了馬榮一眼:“這可沒個準定。哪里有生意,就去哪里?!?
“走吧!”喬泰不耐煩地說道。
二人行至街中,喬泰抬頭看看陰暗的天色,憤憤說道:“連一絲風也沒有!”
“下城中只會更熱,上面府里有什么消息?”
“只有壞消息。死的人越來越多。方才柳大夫去過,講了一通梅亮如何意外身亡。梅亮倒是個好心腸的老頭兒,那柳大夫卻是個下作的畜牲。”
六名黑衣人拖著一輛板車轉過街角,臉面被兜帽的前簾完全遮蔽,只開了兩道狹縫露出雙眼。車上堆滿了一條條物事,皆用白布裹起。馬榮喬泰連忙拉起項巾,掩住口鼻。等板車嘎吱吱經過后,喬泰憂心說道:“寺卿本應與朝中大臣一道離京才是。對他那樣的大好人來說,此地太過兇險了!”
“你去跟他講吧!”馬榮淡淡說道。
二人一路默默無語,沿著運河邊的大街,從東往西穿城而過,很快便望見了著名的半月橋,彎彎橫跨于運河之上。此橋由于三孔橋洞而得名,用磚石筑成,不但飽受風雨剝蝕,且又經歷了三百多年的戰亂浩劫。若是平常時候,橋上總是車水馬龍,晝夜不絕,然而此時卻闃寂無人,冷冷清清。
馬榮忽然在橋頭止步,抓住喬泰的胳膊,一字一頓地說道:“喬大哥,我要娶那姑娘做老婆!”
喬泰索然應道:“大哥實指望你哪天能編派出個新花樣來?!?
“這回可不一樣?!?
“還不是一樣的車轱轆話。你說的就是酒店里那個小妮子?兄弟,她可是年齒太幼!頂多不過十六七歲。事事你都得從頭教她,就是說一點一點學著通情達理,你又不是教書先生,對不對?勸老弟一句,最好找個已然明白事理、知情識趣的女人!會替你省去不知多少麻煩和工夫。慢著,你要跑去做甚?”
只見一個年輕后生迎面飛奔下橋,喬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來人穿一身藍布衣褲,未戴帽子,一頭新近剪過的亂發露在外面,喘息說道:“侯爺死了!被人殺死了!放開我,我得趕緊去官府,叫衙役來……”
馬榮問道:“侯爺是誰?你這廝又是誰?”
“小人是個看門的,就住在易府。我娘是易夫人的女仆,看見侯爺躺在長廊里。如今府內只剩下她和夫人。”
“你是說運河對面那座堡壘一樣的大宅子?”喬泰說罷,見后生連連點頭,又問道,“你可知道是誰干的?”
“不知道!小人不明白怎會出這等事,侯爺今晚明明一人在家。我得趕緊去官府——”
“去什么官府,如今大小命案全由我家寺卿主管。”喬泰說罷,轉頭對馬榮又道,“兄弟,你回去稟報寺卿,我剛從府里出來,寺卿與陶干在四樓平臺上。我隨這小子即刻便去易家,看看是何情形?!边b望著對岸黑黢黢的一大片宅院,悶聲說道,“我的天,姓易的也已喪命!”
“你說什么?莫非你認識那老家伙?”馬榮怒道。
“不認識,不過你總該聽過那首歌謠,‘三二一,梅胡易’云云。如今只剩下胡家。舊族三大戶的老爺們接連死去,未免來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