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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倒海犬

人的鼻子能有多靈?王桐這次算見識到了。

這新來的袁青小子剛進門,就憑味道猜著了食盒里的三道菜,絲毫不差。聊著聊著,他又突然沖去了朝北的欄桿邊,說著火了。

王桐朝窗外望去,目之所及,一派祥和,一點火星子都沒有。

……是裝佯失???還是有堪比未卜先知的真本事?

時值梅月,行都臨安城的小河岸邊,樹上已結了青黃的梅子。

城內河網密布,緊鄰御街的小河又被稱作官河,兩岸皆是都下最為繁華熱鬧之處。酒樓瓦舍、商鋪行攤,沿著御街綿延不絕,深夜里也是人聲鼎沸,車轔馬蕭。

御街南段的薦橋,一名男子站在泰和香藥店緊閉的后門外。

男子名叫韓度,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高五尺八寸[1],頭戴交腳幞頭,一襲白襕衫,腰系藥點烏銀革帶,沉靜如水的面容偏偏長了一對狹長的狐貍眼睛,散發著幾分不近人情的貴氣。

不久前,他獨自來到此處,向門人報了來意。

泰和香藥店的后門連接著制香作坊,只供內部人士出入。門吏見來人衣著普通,氣度卻非比凡人,因此留了心眼,沒有貿然趕人。

果然,那人遭到拒絕后,不慌不忙地抬出了他家大人的名號。門人一聽,不溫不火的態度立即大變,五官堆起笑容,躬身請貴客在門外稍等,先由他去向管事的通傳。

朱門關閉,男子背手耐心等候。香藥店的正門對著繁華的大街,人來人往,后門則開在一條幽靜的小巷中。小巷兩側皆是商鋪的高墻,墻內高樓的燭火猶如點點星光。巷子深處,一只瘦弱的黃犬趴在高墻的陰影下打盹兒。

打更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人聲聽不真切,敲打梆子的脆響一下下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仿佛石子落入靜謐的水面。

二更了。

更聲漸漸遠去。又過了一會兒,墻角的黃犬突然抬起頭,鼻翼一張一合,轉眼的工夫它便跳了起來,呲著牙朝著高墻內狂吠起來。

“汪汪汪汪!”

男子瞥了一眼黃犬,淡然的臉上很快有了細小的波瀾。夜風中,焦味伴隨著濃烈的香薰味從黛色的石墻后飄了過來。

他的視線立刻轉向香藥店。只見薄薄的青煙從后院升起,乘風潛入夜色。男子收回目光,迅速掃視兩側。除了他自己,巷中無人。

黃犬仍在吠叫。

“砰砰砰!”

男子開始拍打門扉。

“開門!”

任他如何拍門疾呼,始終無人前來應門。

眼見著煙色越來越濃,男子微微瞇起眼睛,四處看了看。他隨即退下臺階,站在墻下,抬手撩起衣袍,縱身一躍,腳尖在墻面上借力一踏,雙臂如猿攀援,竟輕巧地翻上了石墻。

白襕衫轉眼消失在墻后。

與此同時,香藥店前面的鋪子也冒出火光和煙氣。店內伙計和匠人大喊著“著火了!著火了!”,蜂擁著從正門涌出鋪子。

半個時辰前。

一葉烏篷在保佑坊附近靠了岸。烏篷內走出一名女子,手里提著一個三層食盒。

她駐足向東邊看。借著夜市的燈光,能望見大紅朱漆的坊門牌坊。牌坊東側是一座四十尺高的望火樓,樓頂覆青瓦,瓦下有四面欄桿圍起來的望屋,遠看如空中涼亭。在保佑坊一大片的平房建筑中,高樓宛如鶴立雞群的存在。

望火樓下,乃一處官鋪,稱火隅。臨安城共設二十三處火隅,每隅配備一百至數百名潛火兵。所謂潛火,顧名思義,即深入火燃之地。

自高宗皇帝駐蹕臨安,中興七十余年,行都人口與昔日汴京相差無幾,然臨安面積不到汴京的三分之一,因此城內建筑鱗次櫛比,擁擠不堪,火災頻發。為了應付這種局面,軍中分設潛火軍,專管轄區內消防滅火事宜。

此時,望火樓上,袁青撲到了南面的欄桿前。他著苧麻的紅色戎衣,窄袖短靴,頭戴軍卒專用的白笠子,笠子下兩只機警的眼睛緊緊盯著女子右手的食盒。

“哈,釀腰子、肉絲糕……”袁青打了一個響指:“還有我最愛吃的江魚包兒!”

“你小子是狗鼻子么?隔得這么遠,怎么可能聞得出來?!痹嗌砗螅瑐鱽硪粋€男人不以為意的聲音。

袁青迅速回頭,兩道濃眉耷拉著,形成了一個委屈巴巴的“八”字。他覷著和他一起在望火樓上值夜的同僚,撇了撇嘴。

直覺上,袁青感到自己和同僚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壕溝。他把這歸結為自己初來乍到的緣故。

袁青飛身沖到了同僚身前,指著自己的鼻子討好般地說道:“王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鄉的外號?在我老家,鄉親們都說我長著一個狗鼻子呢!”這么說著,袁青另一只手熱情地握住了王大哥的手,浮夸地上下搖晃起來。

王桐先是一愣,立刻抽出自己的手,順勢將掌心在衣擺上擦了擦。身體向后縮的同時,腳下已經退開了好幾步。

嘖,鄉下人。王桐心底嫌棄地說道。

王桐是臨安本地人氏。早在宋初,杭州就是與汴梁、揚州、成都并駕齊驅的大都市。南渡以后,杭州升為行在臨安府,此地更是日益繁盛,更甚往昔。

對王桐來說,袁青的家鄉廉州[2]不過是嶺南的蠻夷之地,那里的鄉民自然也盡是些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了。

十天前,王桐聽說他們這里新來了一個廉州升調的潛火兵,心底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按理說,一個地方小城的潛火兵,是沒可能調到都中的。除非,這人的升調是走了特殊途徑——說不定有什么好親戚在朝中當官。

很快,王桐親眼見到那個新來的。十八歲的青年身材健碩,高六尺一寸,龍腰虎步,有著小麥色的皮膚,一看便知是常年沐浴在陽光下長大的野小子。這樣的身形條件,即使是加入殿前司最精銳的皇宮宿衛軍,也是綽綽有余的。

最初,王桐還真以為袁青有特殊的背景。但僅僅一天后他就打消了懷疑。

據袁青自己的說法,他七歲成了孤兒,由義社[3]撫養長大。讀書的話,袁青僅念過三年義塾,不過是識得一些字。十一歲起,他開始在義社做些雜務,十七歲入軍籍,成了廉州的一名潛火兵。

至于他為何會被調來臨安,袁青自己也說不清楚。

王桐倒不覺得他是故意隱瞞。那小子憨憨的,土氣十足,總之就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鄉巴佬。

最讓王桐頭疼的是,新來的似乎完全聽不懂別人話中的暗示。他明明是嘲笑對方像一只野犬,他還以為是在夸他呢!眼下野犬還過分熱情地湊上來,王桐幾乎能看見對方拼命搖晃的尾巴了。

別過來……

王桐正要呵斥新來的,不想話未出口,那小子突然伸長脖子,猛地轉身躍到了樓梯口。

“你倆在干嗎?一陣鬧騰。”隨著說話聲,樓梯口冒出一束紅色的帽纓,纓穗下是山丘狀的白笠,蓋在一個寬額的大腦袋上。額下,是一張和善的面孔,三十歲出頭。

“任班頭,我和王大哥閑聊呢。”袁青趕緊叉手一禮,躬身讓開位置。埋頭間,視線卻是順著班頭的胳膊往下。

“是中瓦子榮家悶飯店的夜宵?”袁青的目光像是粘在了班頭右手的食盒上。

“你怎么知道的?”任班頭笑呵呵地反問。

“我老遠就看到榮三娘了?!?

任班頭搖頭。

“你小子倒好,是不是光顧著在樓上看小娘子了?”

“沒沒沒!”袁青霎時紅了臉,幸好他皮膚黑,看不出臉色變化。

這位憨厚的潛火兵不知班頭只是與他玩笑,撥浪鼓似的搖頭,嘴里不停否認。

“我沒看三娘……不不,我看了。不過我是聞到香味才注意到三娘的?!?

“香味?”

袁青指了指食盒。

“里面有江魚包兒的香味,我來臨安城的第一頓就是吃的這個?!?

任班頭聞言,露出饒有興味的神情。他將食盒遞給了袁青。

“你打開看看。”

袁青將食盒放在地上,打開最上面的一層。頓時,熱氣裹著食物的香味撲面而來。漆盒內,是兩個奶白色的包兒,包頂的一圈細密褶兒滲出蟹黃色的魚油。

“按照我的規矩,凡是新來的,班值滿了旬日,我任休都會請他吃一頓平安飯。當兵的俸祿微薄,大酒樓的金肴玉饌咱肯定是請不起的,不過這衢州燜飯倒是可以管飽。”

“也就是說,里面全是我的?”袁青的眼珠鼓起來,語調因為興奮顫抖起來。

“這里除了你,還有哪位新來的?”

話音剛落,只見袁青猛地抽了抽鼻子,兩眼頃刻就淚汪汪的了。

“班頭,你對我真是太好了!”袁青抬手抹了抹眼角:“和徐翁一樣好?!?

任班頭讓他想起了家鄉的徐翁,多日壓抑的思鄉之情隨著一句囁嚅洶涌而出。徐翁是廉州義社的社主,也是養大袁青的人。袁青升調臨安,最舍不得的就是親如家人的徐翁。接到調令那日,袁青的心情與其說是高興,不如說是難過。

王桐這時插話進來,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又不是只給你吃的。每一個新來的,都有這份平安飯。要吃潛火這口飯,難!要在我們這處吃飯,那是難上加難!”

王桐倚著欄桿,向外伸出手臂。

“你看看,從這往東南方向,是昔日孝宗侍奉高宗的北內,如今是侍奉著太皇太后的壽慈宮。西南方向,中瓦子匯聚天下藝人,后市街輻輳達官貴胄。往北,是商鋪林立的天街。保佑坊原本叫做寶祐坊,我們偏偏要叫它保佑坊,這就跟送新人吃平安飯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袁青懵懵懂懂地問。

王桐嘆了一口氣,憐憫般地看著新來的。

“實話告訴你吧,臨安城的火,最喜歡吃新兵。”他特意加重了吃這個字。

“王老二!你今兒話怎么這么多?”任班頭斂容喝住了王桐,又轉頭和顏安慰袁青。

“姓王的故意嚇唬你的,這人嘴里沒個把門兒的,別聽他胡謅!凡遇火警,你只要按照咱們軍中的規矩來,不會有事的?!?

“我不怕,我也不是新人?!痹嘌銎鹣掳?,自豪地拍了拍胸脯:“在廉州,我可是當了一年的潛火兵!去年夏天我們那兒滅了一場大火,陳知州還特意……”

他話未說完,便聽得短促的哼聲。袁青撇頭,兩道疑惑的目光掃過王桐——他正伸著小指挖耳朵。

王桐見袁青看過來,停了手上的動作,將指頭伸到跟前吹了吹,慢條斯理地說道:“小子,臨安城九廂八十九坊,百萬人口,天下財貨俱集于都下。東南西北四角,每角皆相當于一個外郡的規模。外郡一年處理的火情,恐怕不及臨安一個月處理的量。一個小小的廉州又怎么能與臨安相提并論?”

“……”袁青終于從同僚話語里察覺出濃濃的不屑,不由得愣住了,胸中熾熱的壯志豪情仿佛遭遇了一大盆冷水,頓時滅了大半。

任班頭狠狠地瞪了王桐一眼。

他轉頭將飯店一道送來的瓷碗竹筷遞給袁青:“夜宵你盡管吃,周圍有王老二看著呢?!?

接著,他又示意袁青就地坐下:“十天里,咱們這兒沒有遇到一場火,袁青是不是感到無聊了?”

袁青盤腿而坐,端著空碗,失落地點了點頭。

任班頭眉頭一蹙,立刻又不著痕跡地舒展了。他佯作隨意地說道:“少年郎君年輕氣盛,求功心切,也是人間常情?!?

“不,怎么會呢?火這種東西,最最可惡!稍不留意,大肆侵略,多少財物性命,亡于頃刻之間?!?

袁青憤憤,眼波一轉,神情瞬間黯淡下去。

“只是……袁青愚笨,在家鄉除了潛火,學不會別的。如果沒有火,我這樣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袁青抬起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班頭。

“那還用問?”班頭無奈地笑起來。他伸出手,指了指食盒。

“吃啊!”

袁青眨了眨眼睛,最初是茫然的神情。須臾他明白過來,咧嘴露出兩行大白牙。

“班頭果然和徐翁一樣咧。臨走前,翁翁告訴我,都下美食薈萃,可大飽口福。我怎么忘記翁翁的話了,當真是個笨人?!?

就在他的筷子快要碰到江魚包兒柔軟的面皮時,動作猛地停住了。

袁青仰起脖子,四處嗅了嗅,立刻放下了碗筷,一躍而起,沖到了朝北的欄桿邊。

“有火……”

“怎么可能?!”

王桐下意識地反駁。望樓四面通透,視野開闊,可盡觀都下風景。他靠著東面的欄桿,極力往北遠眺。

御街兩旁,燈光璀璨,夜市剛剛過半。歡門酒旗[4],繽紛招搖。無賴驕兒,醉里喧嘩,游興不減。道途牛車轎輿,往來不息。貨郎花女,挑擔拾籃,沿街叫賣,吆喝不絕。

目之所及,一派祥和。王桐轉頭四顧,數里街巷內,找不出一星半點的異樣火光。

“火呢?”王桐咬牙切齒。

袁青仿佛沒聽見似的。他兩手撐著欄桿,大半個身子幾乎要探出樓外。

王桐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正要一把將袁青拉下,那人先一步從欄桿邊跳開,拿起樓中的燈盞,彎腰去點角落里的燈籠。

臨安城的火隅,各有轄區。通常情況下,一處火隅只負責本轄區的火災。為了防止延燒,某處一旦發生火情,警報會迅速在火隅間傳遞。尤其是分布于城中十處的望火樓,發揮著長城烽火臺般的重要作用。

望火樓晝間敲鐘舉旗,夜間掛燈,以旗幟和燈籠的不同數目表示起火的方位和區域。

此時,袁青正是要掛起燈籠,向周圍火隅發出信號。

這舉動徹底惹怒了王桐。

“袁青!虛報火情是要軍法處置的!你知不知道?”王桐怒喝。

這斷然一喝發揮了作用。悶頭點燈的袁青抬起頭,視線與王桐撞在一起。

王桐微微一怔。眼前的袁青仿佛變了一個人,面沉如鐵,雙目如炬,無形中散發著禪林韋馱般的威迫力。

“風中有不尋常的煙味。從天街往東,薦橋的方向傳來的……”袁青手里不停,繼續點燈。

王桐轉頭,和任班頭交換了一個眼色。

“除了你,沒人聞到可疑煙味。退一步講,即便是有,就薦橋與此處的距離,就算是大風吹來,氣味也淡如白水了吧!”

說罷,王桐上前兩步,伸手欲制止袁青,誰知袁青竟不顧一切地推開了他。袁青高大健碩,一般人根本沒辦法用強力挾制他。

“若不趕快報警救火,火勢蔓延開來就難滅了。”袁青像是著了魔,喃喃著舉起燈籠往樓檐下掛。

“袁青,燈一旦掛上了,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任班頭跺腳。

“你在廉州難道也是這樣目無法紀?這里是天子腳下,容不得你胡來!”

任休喝罷,王桐又緊緊跟上一句:“袁青,你難道要連累任班頭?朝廷火政甚嚴,你若虛報火情,事后受罰的可不是你一人!”

也許是任休少見的聲色俱厲的架勢,也許是王桐補上的后一句,袁青舉著燈籠的手停在半空。

他扭過頭,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說道:“可我真的聞到燒焦的煙味了,里面還有合香的味道,和著一絲梔子花的清香。”

“梔子花?”任班頭心頭一動,想到了什么。

“嗯!”袁青重重點頭,馬上又補上一句:“對了,昨日三娘來送飯,她衣服上就有一模一樣的香氣!”

任休略一沉吟。都人驕奢,熏衣香也必然選用上好的海外合香,調和四季名花,月月不同。時下正是梔子花開的時節,薦橋附近恰好有一家香藥店,出售時令的四季熏香。

如果袁青說的是真的,眼下沒有明火僅有煙氣,說明火燃尚在初期。

任休猶豫間,抬眼再次打量袁青。這位高大的潛火兵儼然一只待命的獵犬,一言不發地盯著薦橋的方向,輪廓分明的側臉在紅燈籠下半明半暗,竟是雄姿英發,撼人心神。

任休轉頭對王桐說道:“你去掛燈!”

無視了王桐錯愕的神情,任班頭朝袁青打手勢。

“袁青,隨我出動!”

緊接著,是一串急促的下樓聲,然后又是一陣鬧騰,乒乒乓乓,像是各種樂器齊奏。很快三輛馬車載著潛火兵,搖著鈴鐺疾馳而去。

王桐掛完一排燈籠,心想著這下完了。接下來幾個月的俸祿,恐怕都要罰光了……

他痛心地來回走動,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食盒。

埋頭一看,王桐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釀腰子、肉絲糕、江魚包兒,三個食盒三道菜,與袁青最初說的,分毫不差。

王桐猛地轉身又沖回欄桿邊。

北邊,御街燈光將夜幕垂下的絲緞染上淡淡的橙紅,光暈洇開,隱約可見薦橋上空一縷黑煙若隱若現。

火光眼看著大了起來……

臨安城內,泰和香藥店是一家人人皆知的名店。

一是因為這是官營鋪子,實力雄厚,貨品豐富,出售各種朝廷專賣的海外名香[5]。二是因為在寸土寸金的行都,泰和香藥店開了整整十八家。

其總店緊鄰天街,前面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木造建筑,為出售貨品的鋪席,后面則是四合院圍起來的作坊。作坊雇傭百余名匠人,專門研究海內外香方,制作各色合香,以至于鋪子周圍常年縈繞著團團香氣,四季皆然??腿颂と氲觊T,如登仙境。

此時這處人間仙境變成了人間火爐,兩層樓的鋪席門窗大開,從內吐著灼人的火舌,建筑上方一道濃黑的煙柱,如畫家懸筆一提,沾滿墨汁的筆畫從地面直入蒼穹。

附近駐扎的廂軍、巡檢,以及周邊的商鋪伙計和百姓,無不提著大桶,抬著木盆,紛紛趕來救火。由于臨安火災頻發,這些人訓練有素,亦不貿然而進,一圈兒站在火屋外,各有分職[6]。

首先注意到起火的,是香藥店的一位雇工,這人通知巡檢沒到一刻鐘,火隅車就來了——快得簡直像是飛過來的!

當三輛拖著長方形車廂的馬車大搖金鈴出現在街口,眾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氣,紛紛讓開道路。

為首一輛車剛停在店鋪前,立刻跳下一位寬肩窄腰的潛火兵。這人比普通軍卒足足高出一頭,日曬形成的棕色皮膚在火光中頗為顯眼。他胸前掛著一個骨哨,右胳膊在肋下夾著一捆手指粗半人高的紅色立木,抬頭先朝火場看了一眼,又四下環視一圈,迅速觀察了環境。

“任班頭,這火……”袁青眉頭緊鎖,轉頭去看任休。

“先執行任務!”嚴厲的聲音打斷了袁青的話。

于是,不少百姓在熊熊火光中目睹到一幕:大個子的潛火兵吹響哨子,一溜煙兒小跑著奔向店門,用立木在店鋪前圍起一個警戒區。

看到立木豎起,救火眾人紛紛退到警戒區外。潛火兵到場后,救火之事便全權交由潛火兵,他人嚴禁進入火區。袁青一邊放置立木,一邊東張西望,那樣子根本不像是一位有多次潛火經驗的軍卒,倒像是一位首次踏入火場的愣頭青。

另一邊,車廂內又陸續跳下三十余名潛火兵,個個全副武裝,肩掛繩索利鉤,配備唧筒[7],頭戴白笠,身穿火背心,戴著羊毛厚手套,腰掛水囊,腳踩防火防水的厚底皮靴。

這群人一下車就直奔蓄水缸。眾人將唧筒抽滿水,水囊也一一灌滿。他們不會馬上開始滅火,而是等待命令。

任休站在車前,一邊觀察火勢一邊在心中規劃滅火路線。臨安府的黃推官就住在薦橋附近,聽到火警立刻趕來這里,找到香藥店的主事了解情況。

目前黃推官是唯一到場的州府官員。他若是對火情置之不理,事后朝廷調查下來,絕對逃不了一番處罰。他可不希望兩年前的悲劇重演。

嘉泰元年(1201)三月二十三日夜,臨安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火災,延燒至御史臺、軍器監、儲物厙等官舍,受災居民十八萬人以上。因救火不力,災后遭到罷免或流放的官員不在少數。

思及此,黃推官哪里敢怠慢,又將任休叫了過去。

“余主事確認,作坊內的當值匠人全都逃出來了,店內沒有受困者。據說火是先從一個作坊燃起的?!秉S推官說話帶著北方口音,面色凝重。

他掃了眼四周的人群,壓低聲線繼續說道:“按理說,作坊在后院,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燒到前面鋪席……”

任休點了點頭,他第一眼看到店門的火勢就起了疑心。

這時黃推官的視線似乎掃到了什么,他微微瞇起眼睛,露出不悅的神色。

“那個兵……新人?”

任休太陽穴下的神經突突地跳了起來。順著黃推官的目光,他看到了四下張望的袁青。這人一手拿著一根立木,直愣愣地杵在警戒圈內,活脫脫一位瓦子里表演甩棍兒的雜耍藝人——最糟糕的是,這讓人聯想到初次上臺因怯場愣在舞臺中央的倒霉蛋兒。

見任休不說話,黃推官也無意追問,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任休配合。

“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店鋪后院有一個倉庫,里面存放著上個月剛從廣州市舶司運來的海外香料,光是沉香、龍涎香、乳香就占了往年例數的一半了。”

黃推官停頓了一下,直視任休:“我已派人稟報了臨安府,七隊正在趕來支援的路上。眼下的要緊事,是須有人先進去摸清狀況。無論如何,全力搶救倉庫。余主事和你們一起進去,他熟悉建筑布局,可為向導。”

“是!”無須推官多言,經驗豐富的任休立刻心領神悟。

他轉身點出五名下屬。也許是不想讓袁青留在外面繼續丟人現眼,最后任休朝前方喊了一聲:“袁青,過來!”

原本還在發呆的士兵頓時有了反應,只見他迅速將手中剩下的兩根立木插進土里,像一條被主人叫到名字的土犬,撒開腿兒就跑了過來。

潛火兵開始展開行動。一隊人不斷用唧筒往敞開的門窗噴水,以便清理出一條可供進出的通道;另一隊人則分向店鋪兩邊,用斧頭鋸子拆除周圍的易燃物,避免火勢蔓延。

任休一行人將隨身的三角巾濡濕后覆住口鼻,檢查了工具,準備從大門潛入。

黃推官目視著八人一一進入店內。那名高大的新人被安排到了隊列最后面,他腰后掛著的水囊鼓鼓的,比其他人多了兩個。黃推官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滾滾濃煙后,猛地想起一件事。

“袁青?!彼钸吨敲麧摶鸨拿?,瞳孔微微縮緊:“該不會是那位從廉州調來的……韓太師家的……”

推官突然奮力甩了甩綠色官袍的袖子。他定定凝視著前方的火海,喉嚨深處發出意味不明的嘟噥。

后院的情況比任休料想的還要糟糕一些。煙火集中在作坊的西側,東側的倉庫不是火源點,但不斷有火星被風吹來,以至于倉庫外圍已經濃煙滾滾了。

如果他們再來晚一點,倉庫內部恐怕就燃燒起來了。

任休忙命人救火。所幸院中有一口水井,潛火兵除了用唧筒抽水往高處噴,還不斷將灌滿水的水囊向火圈內投擲。

“袁青!袁青?”任休一邊推動唧筒的水桿,一邊回頭呼叫下屬。他打算叫袁青沖出去,向黃推官報告里面的情況,然而左右四顧,卻不見了袁青的身影。

想到剛才袁青還緊緊跟著自己,任休仿佛是被毒煙熏了雙目,眼皮一合,大叫了一聲:“哎!”

他的嘴角劇烈地抽動了幾下,眼皮也痙攣似的顫動。不過很快任休就睜開眼,飛快地向大火燃燒的西側作坊投去一瞥。

他扭頭招來另一位下屬,埋頭吩咐:“速速護著余主事退出去。稟告黃推官,西側火大,急需援軍。”

說完,任休輕輕拍了拍下屬的背,目送他跑出去。

重新推動手里的水桿,任休將心底繚繞的那一絲焦慮排出了身軀。現在,他一心一意只想著撲滅眼前的大火,而不是擔心那只擅自行動的野犬……

西側作坊內,袁青閃身躲過了一段從屋梁上掉落的焦木。原本覆住口鼻的布帛被他下拉到了脖頸處。他伸長脖子,忍耐著混著香氣的毒煙,仰著下巴嗅來嗅去。

是這邊!

袁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將布帛又扯回鼻梁上,義無反顧地朝著作坊深處走去。

抵達火場那一刻起,袁青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太對勁。尤其是進入后院,那種感覺愈發強烈。盡管隔著布帛,他還是聞到了微弱的氣息,從西側的作坊內傳出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撲到任休跟前。

“那里面有人?!彼钢鞣坏姆较?,篤定說道。

一句話猶如石塊滾落古井,不僅是任休,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集在袁青身上——他們看著袁青的目光,多是懷疑,其次是冷淡。就像一群工蜂圍繞著一只誤入蜂巢的天牛,后者的格格不入實在是太惹眼了。這種惹眼讓周圍不安。

其中,一位穿著綠色官袍的中年男人反應最為強烈,他像是被觸動到敏感的神經,落在袁青身上的視線充滿敵意。官員不屑與位卑職輕的兵卒說話,轉頭看向任休。

“任班頭,我之前已經向黃推官說過了,店內的伙計全都逃出去了。我是泰和香藥的主事,是朝廷的官員。你們不信我,難道要信一個嘴上無毛的小子?”

不知是余主事的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還是他那一身官袍更有說服力,任休用眼神示意袁青住嘴,繼續指揮下屬撲滅倉庫外圍的火勢。

袁青急了,他伸手攔住任休。

“班頭,你知道我沒瞎說!”袁青滿懷希望地注視著他在臨安最親近的人。望火樓上,任班頭選擇相信他。袁情覺得,這位像徐翁一樣的人,是了解自己的。

然而,任休毫不留情地打開了袁青的手。他怒不可遏,像是終于對這位下屬忍無可忍。

“小卒何須多言!上面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

袁青只覺得巨大的失落如海潮般將他吞沒。他垂下眼簾,喃喃低語:“明知里面有人,我們也不救嗎?”

“沒有人了,你聽不見嗎?”任休深深瞥了袁青一眼:“況且,就算是有人,你現在要做的,也不是救人。搶救倉庫才是你的任務!”說完這句話,任休率領其他人開始清除周邊的易燃材料,沒有再多看袁青一眼。

等他發現袁青不見了,任休腦中閃過一個悲哀的聲音:“這小子,怕是沒命吃那口平安飯了……”

袁青知道自己違抗了命令,但他顧不上那么多了。沖進作坊之前,他滿腦子都是大火中等待救援的人。只是,他沒想到作坊內如此復雜,一個大房間套著若干小房間,跨過一道門還有一道門,簡直是沒完沒了!

袁青被煙氣熏得眼淚直流,作坊內香灰撲面,他瞇著眼睛,弓著腰,使自己盡量貼著地面前行。

比起視覺,袁青在火場內更依賴于身體的其他感官。憑借著最初聞到的那一絲極為微弱的氣息,他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探索。

前方一道木門擋住了路,黑煙不斷從虛掩的門縫處汩汩冒出,囂張的火舌將門邊包裹的鐵皮燒得變了形。

袁青猿臂一展,兩個水囊準確地投擲在門鎖周圍,從縫隙處吐出的火焰,頓時矮了一大截。

趁這機會,袁青一躍而起,魁梧身軀猶如上古時代的戰車,只聽轟隆一聲,門板整個兒被撞落,哐當倒在地上。

袁青穩住身形,毫不猶豫地朝右邊拐進去。他一邊挪步一邊用手掌扇開煙塵。朦朧中,屋角隱約可見一架木梯。

袁青摸索著走到梯下,手指無意間觸到墻上的突起。那梯子竟發出卡拉卡拉的金屬聲,一點點向上收縮。袁青手比腦子快,下意識地又按了按那個突起,只見梯子猛地停了下來,片刻又重新落下。

原來還有這樣的機關!

袁青驚奇地盯著頭頂。由于黑煙向上流動,屋頂如同被團團烏云覆蓋。如果不是這架木梯的存在,袁青絕不會發現上面另有乾坤。

“有人嗎?我乃臨安潛火軍,來救你了!”他聽見自己的喉嚨里發出悶悶的聲音。

除此之外,他還聽見了極其細微的滋滋聲。

袁青很清楚,那是四面墻壁的木料在高溫炙烤下揮發油脂的動靜。他推了推木梯,發現它還算結實。他圍著梯子轉了一圈,有了更多的發現。木梯的底部有齒輪,通過兩條鐵鏈和上面的入口連接。

扯開嗓門又喊了幾聲,袁青沒有聽到回應。

就在袁青一腳踏上橫木,雙臂抓著梯子正要攀上去時,頭頂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讓開?!?

那聲音冷靜得出奇,完全沒有陷在火場內的人常有的慌亂與恐懼,語調平穩,是那種讓人感到安寧的舒緩,讓袁青聯想到廉州月夜下的海面。

不知什么緣故,平平常常的兩個字仿佛帶著不可抗拒的魔力,袁青還在愣神的工夫,身體已經順從地退開了。

他剛退開,一個人影在頭頂晃動,同時木梯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吱聲。袁青伸手扶住梯子,抬頭正好見到一位戴著交腳幞頭的男人攀著梯子下來,肩上竟還扛著一位盤著發髻的女子。

男人背對著袁青,一襲白襕衫煙塵斑斑,看似纖瘦,扛人下樓卻無半點喘息。至少袁青沒有聽見。

此刻袁青的注意力全被那位女子吸引了。女子的發髻盤成團狀,腦后松松垮垮地扎著麻布蓋頭,穿著淡褐色無紋的短褙子和易于勞作的短裙和素色绔,一看就是市井婦人。她面朝下被男人扛在肩頭,卻是一動不動,全無聲響。

“她的傷嚴重嗎?”袁青想也沒想便問道。

男人聞言,下梯子的動作頓了頓,沒有搭話。待他來到底部,袁青伸出雙手,欲接過那位女子,卻被男人閃身避開了。

“你怎么知道她受傷了?”

男人轉過頭來,眼睛直視著袁青。他和袁青一樣,用濡濕的方巾覆著口鼻。所不同的是,男人的方巾材質高級,錦帕上是精美的梅花刺繡,胭脂紅襯托得男人眼中的墨色更加幽深。

他雙目狹長,眼角微微上翹,袁青只覺得像被一只狐貍盯著,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皮。

“我在外面聞到了血腥味?!痹嘁贿呎f著,一邊打量女人。

由于無法近身檢查,袁青大略觀察之下,沒有發現女人身上有明顯的外傷。不過袁青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因他鼻尖繚繞的血腥味比在外面聞到的,要更加濃烈。好在他能夠聽見女人微弱的呼吸,可見她只是暈過去了。

男人挑了挑眉,顯然他根本不相信袁青所說的。作坊內煙火燎人,又混雜著諸多香料的氣息,若說在外面就能從煙氣中嗅出氣若游絲的血腥味,那簡直不是人了吧!

“你是潛火軍,怎么只你一人?”他掃了一眼袁青的身后,眼中的懷疑加深了一分。

“班頭帶著其他人,撲救倉庫。”袁青扯下布巾,訕訕地笑了。潛火軍執行任務,至少也得兩人一組。像他這樣獨自一人的,要么是和同伴走散了,要么就是……違反了規定。

“……”男人斜著眼睛,冷徹的目光掃過袁青曬黑的面頰。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就二十幾歲,眼神卻是超脫年齡的深沉老練。

“你吃不了潛火這碗飯,早點滾回家去吧。”他拋下這句話,抬腳越過袁青,扛著婦人就往外走。

袁青沒料到對方竟說出這樣的話,氣得瞪起兩只眼睛。他轉過身,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從后死死拽住了對方的衣領。

“不能走!”

話音剛落,袁青便感到腹部重重吃了一掌。他疼得呲牙,手勁一松,又被對方順勢一推,后背狠狠地撞上了木梯。哐當一聲,無數煙灰隨著火星四散飛舞,仿若飄雪。

“咳咳咳!”

不慎吸入一大口毒煙的袁青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的煙灰混著生理性的淚水,糊了一張大花臉。

他根本沒料到那個看似瘦弱,比他矮半頭的人身懷武藝,出手狠辣??蓯?!我可是來救人的!

袁青顧不上后背的疼痛,抹了一把臉,身子奮力往前一撲,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再度拉住了男人的后領。

此時男人已經走到倒下的門板邊。外面熱浪滾滾,黑煙阻礙了視線,根本看不清前方的狀況。

感到耳后紊亂的氣息以及脖頸后磁鐵般將他向后拉的力量,男人頭也不回地說道:“這樣就氣昏了頭,分不清輕重緩急了?想要打架可以,出去再說。”

袁青皺眉。

“不能出去。這里很快就會發生轟燃,你來不及走到門口的?!?

所謂轟燃,是指屋內的物品在一瞬間全部發生燃燒的現象。也許普通人并不清楚那意味著什么,但袁青在廉州做過一年的潛火兵,深知沒有人能夠在轟燃的建筑內逃生。

“轟燃?”男人停住了腳步。這是他沒有料到的理由。

就他皮膚感受到的溫度,還遠未達到轟燃的程度。室內煙氣也沒有完全下沉。那位愚蠢的潛火兵既然能一路闖進這里,至少說明他進來的時候道路還算暢通。當務之急,就是趕緊出去。

這么想著,男人厲聲喝道:“我不知你說什么。總之,放手!”

“不放!”袁青梗著脖頸,鼓著腮幫子,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他拽著男人衣領的手不僅沒有松開,反而加重了力道。憑著一身蠻力,袁青硬將人往回拖。

“周圍的木料,散發著那種氣味……越來越濃了,很快……很快就會……”

男人聽到潛火兵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以至于聽不見了。最可惡的是,身后牽制他的那股力量竟是越來越強。

若不是肩上還扛著一位昏迷的婦人,他絕不會讓那名潛火兵占了上風。

就在他側過身子,打算再給潛火兵一掌時,委屈巴巴的嘀咕聲鉆進了他的耳朵。

“我就說我不來臨安嘛,偏偏要我來。這里的人,袁青不認識,也無人認識袁青。到底還是廉州好!廉州婦孺老少,知我倒海犬袁青的鼻子,絕不會出錯?!?

漫漫煙霧中,誰都沒有注意到男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兩道刀鋒般的視線快速掃過袁青。不知什么緣故,男人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彌漫在眼底的懷疑霎那散去,竟是風平浪靜,宛如三月的西湖了。

他卸了力,配合著袁青退了回去,嘴上卻沒半個字的好話:“狗鼻子,你不會告訴我,留在這里等待救援吧?那只有死路一條。”

袁青不明白男人為何突然愿意退回來了,不過對方既然留下,應該是相信他了吧。

一想到這里,袁青咧開嘴,露出兩排大白牙。他的一只手仍死死拽著對方,另一只手指了指上方。

“上去閣樓。”

男人半垂眼簾,蓋住了眼底的寒光,他立刻領悟了袁青的意圖。

“那上面是個密室,沒有窗戶,想要從那里逃生是沒可能的。況且,火和煙都是往上走的,你想讓我們更快見閻王?”

他說這話時,袁青正將腰間的最后一個水囊扔出去。盡管這點水對付屋內的高溫可謂杯水車薪,但多多少少能讓人稍微清爽一點。

“我能聞到的,上面有風的氣息。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們出去?!彼撓伦约旱幕鸨承?,遞給男人。

“你給她穿上,現在就上去。我來扶梯子。”

他的目光與對方碰撞在一起。袁青有些詫異,困于烈火之人,見到潛火兵如見救命稻草。那人卻不一樣,盯著他的目光非但沒有感激和懇求,反而是旁觀者般的審視。尤其是那對幽深的瞳孔映著袁青的大花臉,仿佛一面鏡子,讓袁青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灼熱的空氣中,袁青感受到一股久違了的力量從身體中涌出,那是在廉州他習以為常的東西。

男人沒有點頭,也沒說一個字,他接過背心,按照袁青的吩咐給婦人穿上了。他轉過女子的臉,袁青看到她的額頭有一大塊類似撞擊的血跡。

袁青站在梯下,耳朵里充斥著建筑燃燒的聲音。滋滋滋,是建筑木材的油脂在揮發;咚咚咚,是有人在踩踏木板;噼噼噼,是火焰在延燒……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仿佛成隊的海上漁舟,隨著浪花起起伏伏。海面下,一只沉船藏在五彩的珊瑚間。袁青想象著自己跳入水中,歡喜地朝著那只沉船游去。

【青兒,憋住氣,憋氣……】

那個遙遠記憶中的溫暖聲音,宛如沉船中的寶藏,吸引著他一次又一次潛入海底。

他的胸口沒有起伏,保持著憋氣的狀態。就在火苗快要竄到他的腳邊時,袁青兩腿一蹬,敏捷地攀上梯子,三兩下消失在上方。

袁青的背火燒火燎地疼,他的背燒傷了一大塊?;菝袼幘值娜诉^來給他涂了藥,他匍匐著,在床板上趴了一夜。

他起初睡不著。剛從一場大火中死里逃生,換做其他人,恐怕也是睡不著的。

袁青在香藥作坊的閣樓上,找到了暗窗。嚴格說來,那與其說是窗子,不如說是一個通氣孔。

彼時閣樓內除了樓下躥上來的煙氣,沒有明火。

必須先找東西將樓梯口堵住,防止煙火上竄。袁青這么想著,環視一圈,閣樓內除了袁青不認識的各種工具之外,還有床鋪。

就是這個了!

他正要奔過去,狐貍眼睛的男人像是早就看透了袁青的打算,率先一步抱起床鋪上的被褥和草席,團起來整個堵在了樓梯口。

袁青松了一口氣,向男人投去感謝的目光。對方冷靜的態度,給了袁青定心丸。

他敲了敲通氣孔四周的木板,從隨身行囊中掏出一把手斧。

斧頭僅巴掌大,鋒利異常。緊接著,他轉過身子,揚手將行囊拋給男子。

那人穩穩地接住了袋子,從內摸出一卷麻繩,扯出線頭,將繩索中段麻利地纏繞到了婦人腰部。

袁青有些詫異,對方竟能立刻讀懂他的想法。但他顧不得多想,揮斧朝通氣孔砍去,四五下竟將那里劈成了一個容身的大洞。頓時,熱風呼呼從外面吹進來,夾雜著遠處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袁青知道,眼下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熱風大量涌入,如果室內有明火,轉眼就能借風驟起。即使事先堵住了樓梯口,熱風還是會將外面的火焰和毒氣帶進來,此時除了快字訣,再無其他辦法。

突如其來的一聲長嘯在袁青腦后響起,猶如江峽猿啼,清越悠揚。

他身子一頓,轉過頭去,目光再次與那對狐貍眼撞在一起。只見對方兩指扣合含在口中,閉目又是一聲長嘯。

“你……”

袁青剛開口,那人一手攬住女子腰部,一手將繩索的一端遞給袁青,又迅速將繩子在袁青手腕上緊緊纏繞了幾圈。接著,他攥起繩索的另一端。

兩人無暇多言,合力將婦人吊了下去。

黑煙滾滾,袁青隱約見下面有明黃色的東西聚集起來。狐貍眼睛的男人大概也看到了,不知為何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

“來了……”

袁青好像聽到對方說了這句話,與此同時,他感到從后背襲來的滾燙熱度。下意識地,袁青猛地將身側的男人推了下去。

隨即,他也從洞口跳了出去。袁青剛跳出,閣樓便發生了轟燃。他只感到后背一陣劇痛,根本來不及調整落地的姿勢,直直朝地面栽去。落地的剎那,整個人像是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磨盤,五臟六腑俱被碾壓成汁兒。

“救人!”

“上云梯,水牛袋!”

……

有人過來,將袁青抬上了擔架。他恍惚中聽見各種嘈雜的聲音,還有無數在眼前晃動的明黃色帽纓。

袁青的視野變得更加模糊了,他好像看到一只巨牛飛到了半空中,砰的一聲巨響,牛肚子里噴出瀑布般的水流。袁青猛吸了一口氣,眼前一黑,再醒來就是在城外的潛火軍營房里了。

出人意料的是,王桐坐在他床邊。見他醒了,王桐板著面孔拿起一旁的食盒,打開了蓋子。

“你扔在望火樓里了。我平生最恨糟蹋食物的人。”

袁青早就已經聞到味兒了。他垂首看去,果然是他最愛的江魚包兒,原本熱乎乎的面皮已然冷硬,褶子上的魚油也失去了膏脂的潤澤,干巴巴的。

盡管如此,包兒還是成功勾起了袁青的食欲。臨安的江魚包兒是用錢塘江里的四季鮮魚為餡,加入胡椒、香蔥等調料,和著香軟的面皮,鮮美滑膩,口齒留香。

袁青如同一個餓了很久的饑民,兩口一個,風卷殘云般地將兩個包兒咽下了肚,引來王桐一陣側目。

等肚子稍微飽了一點兒,袁青終于想起了正事。

“火呢?我救的人呢?班頭他們呢?”他連珠炮似的問出好幾個問題。

王桐神情復雜地看著袁青。盡管他還是一副不太待見袁青的模樣,眼中卻沒了那抹輕蔑。

“你擅自行動之后,潛火七隊趕來接替了我們。臨安府直屬七隊,一次就出動了三隊人馬。搭材隊的云梯、水軍隊的水車、帳前四隊第一隊的潛火兵,蔚為壯觀,一個時辰內就把火勢控制住了?,F在班頭他們留在現場搜尋余火?!?

說到這里,王桐的目光落到袁青臉上。他嫌惡地扯了扯嘴角,扔給袁青一塊干凈的白帕。

“天亮后任班頭會來帶你走。擦擦臉,換身干凈衣服,不要丟了咱們保佑坊火隅的體面。”

“去哪兒?”也許是吸入了太多毒煙,袁青的腦袋尚不太清醒,就像喝醉了酒的第二天。

“你忘記你違反軍紀,擅自行動的事了?”王桐不耐煩地反問:“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適合當潛火兵。無視命令,就算救出人又如何?你記得這句話,夜路走多了,遲早遇鬼?!?

“……”

王桐站起身,收拾了食盒,轉身出去了。

袁青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簾門外。他暈暈沉沉的大腦后知后覺:王桐還沒告訴自己,作坊里救出的兩人現狀如何!

也罷,只要那兩人得救,違反軍紀又怎樣?他認罰便是。大不了,挨上幾十軍棍,說不定會把他打發回廉州呢。

一想到這里,袁青反而輕松下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好像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回了廉州,徐翁笑瞇瞇地吃著他帶回的江魚包兒。

袁青萬萬沒想到,兩個時辰后,他在臨安府的衙門里,見到了被他救出的男人。

“你,你是那個狐貍眼睛的男人!”袁青詫異地叫出了聲。

深夜的香煙繚繞中,白襕衫的男人梅花錦帕覆面,只露出一對狹長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獨自沖進作坊的潛火兵。

現在,男人毫發無損地站在袁青面前,玉面修容,竟然也是一身絳紅的戎裝。

與袁青不同的是,他的白笠子上是明黃色的帽纓,那是臨安城潛火軍最精銳的部隊,潛火七隊的標志。

“狗鼻子,從今日起,你就是臨安府直屬潛火七隊,帳前四隊第一隊葵組的成員了。我是你的長官,葵組指揮韓度,字長文。你在潛火七隊的第一個任務,是隨我一同前往薦橋,調查泰和香藥店總店的起火原因。”

韓度說完,微微抬起眼皮,銳利的目光掠過倒海犬的棕色面頰,將新下屬目瞪口呆的神情盡收眼底。

注釋

[1]宋代的一尺則約等于31.68厘米。

[2]廉州,今廣西合浦縣。

[3]義社,宋代民間的慈善組織。

[4]歡門為宋代酒樓食肆常用的店面裝飾。

[5]宋代對鹽、茶、香藥等實施國家壟斷,私人售賣需要購買朝廷的專營許可。

[6]北宋為防奸人趁火打劫,禁止百姓參與滅火。南宋臨安因火災問題更加嚴峻,允許百姓在潛火軍到來前,自行組織滅火。

[7]宋時用竹筒制的水泵,類似于現代的土水槍。

上架時間:2024-04-10 18:30:17
出版社:上海讀客數字信息技術有限公司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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