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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陰獸陰獣いんじゅう(1)
命運那驚人的相似,大概是由于隅田川的流向無法改變而引起的吧!
一
我時常會這樣想。偵探小說家分為兩種:一種可以稱作犯罪型,對犯罪有著極大的興趣,即使是寫推理型的偵探小說也定要寫犯罪者的殘暴心理;另一種可以稱之為偵探型,只對身心健康、判斷理智的偵探一方感興趣,至于犯罪者的心理等,向來毫不在意。接下來即將寫到的偵探小說家大江春泥屬于前者,而我本人大概是屬于后者。所以我寫犯罪小說,只是因為覺得偵探所做的科學推理有意思,我本人完全不是壞人。不止這樣,可以說像我這樣對道德十分敏感之人也并不多。忠厚良善的我之所以在偶然間與這一事件產生關聯,說起來是一場意外。假如我不那么注重道德,或是我身上再多一些惡人的秉性,應該不至于懊悔至此,不至于墜入迷霧重重的深淵中去吧。不,不僅如此,說不定我現在已經娶了美麗的太太,擁有花不完的錢財,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雖然有謎團仍未解開,但距離事件結束已經過去了很久,我已逐漸遠離了生動的現實生活,多少有些沉浸在回憶中。因此我萌生了想要寫下這些記錄性文字的想法。本以為寫成的小說會非常有趣,然而雖說是寫完了,卻并沒有立即發表的勇氣。因為這份記錄中的重要內容——小山田橫死事件,尚存留于世人的記憶之中,想必無論用什么化名,如何加以潤色,都不會有人認為這純粹是一個虛構小說吧。所以我不敢說在這茫茫人世間絕不會有人因這部小說而煩惱,我自己明白這一點,也為此感到羞愧和不快。其實比起這些,寫下真相更令我感到恐懼。不僅僅是因為事件本身虛幻得就像一場白日夢,荒唐至極,還因為我對真相的胡亂猜想可怕得連我自己都心生不快。直到現在,一想起這些,我眼前的晴空仍會瞬間陰云密布,耳邊響起太鼓樂聲似的“咚咚咚”的聲音。那風吹得我眼前一片昏暗,世界也變得光怪陸離。
因為這些原因,我無意將這些記錄即刻發表,但有朝一日我要嘗試以此為素材創作我所擅長的偵探小說。也就是說,記錄不過是一份筆記,是更詳細些的記憶。所以我懷著即便再冗長也要寫下這份記錄的心情,利用正月的時間將這些寫進了沒有用完的舊日記本里。
在記述事件之前,我先詳細地說明一下事件的主人公——偵探小說家大江春泥的為人、作品風格,以及他有些與眾不同的生活更為妥當。然而,雖說我對他的作品很熟悉,甚至還在雜志上發表過相關評論,但在事件發生之前我與他并無私交,對他的生活也不甚了解。事件發生以后,因為一位男性朋友本田的緣故我與他相識,對他的生活便也了解得多了一些,有些事實正是從本田那里問詢查證到的。我決定按照事情發生的順序記錄春泥之事,從我被卷入這一怪異事件最初的契機開始寫似乎最為自然。
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的事。我想看古老的佛像,就去了位于上野的皇家博物館,輕手輕腳地將一間間光線昏暗且空蕩蕩的展廳轉了個遍。室內空間很大,也沒什么人氣,發出一丁點兒聲響都會產生可怕的回音。所以不光是走路,連咳嗽都不能隨心所欲。博物館中人影少得不禁讓人納悶兒博物館怎么就冷清到這種地步了呢。展示柜上的大玻璃散發著冷冷的光,油氈上連一粒小小的灰塵都沒有。這棟寺廟佛堂一般的高頂建筑物就像建在了水底似的,一片死寂。正當我站在某個展廳內的展示柜前看古色古香的木雕菩薩像看得正入神時,身后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以及衣物摩擦的輕微響動,似乎是有人朝我這邊走了過來。我莫名地有些害怕,瞥了一眼映在面前玻璃上的人影。一個身穿黃八丈[1]紋樣和服夾衣、頭發梳成高雅的橢圓形發髻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的影子和菩薩像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終于,女人在我身側停下了腳步,與我并肩凝神注視著同一尊佛像。
說來有些可恥,我擺出一副看佛像的樣子來,卻控制不住地時不時瞄一眼身旁的女人。那個女人深深地吸引了我。她面色蒼白,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極為惹人憐愛的蒼白。假如這世上真的有人魚,那它一定擁有和那個女人一樣美麗的皮囊。她有著典雅的瓜子臉,眉毛、鼻子、脖頸、肩膀……所有的線條都是那樣柔美纖弱,就像很久以前的小說家所描繪的美人一樣,仿佛用指尖輕輕一觸就會消失不見。我至今都對當時她那長睫毛下夢幻般的目光難以忘懷。
不可思議的是,現在我已經想不起是誰先開的口了,大概是我創造的機會吧。我們二人針對陳列的展覽品交談了幾句,以此為契機,接下來又一同參觀了一圈博物館,出去后結伴從上野的山間走到山下,在這么長的時間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很多。
像這樣說了說話,她的美更具風情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種羞怯的柔弱之美,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在望著古風油畫上的圣母像,讓我想起了蒙娜麗莎謎一般的微笑。一股異樣的情感涌上心頭,讓我不能自已。她笑起來時唇角掛在潔白的虎牙上,呈現著迷人的弧線。右側臉頰透白的肌膚上有一顆不小的黑痣,呼應著那條弧線。她的神情里有著難以名狀的溫柔和眷戀。
若是沒有發現她脖頸上那個奇妙的東西,她對我來說就只是一個優雅又柔弱的美人,我的心也不會那樣強烈地被她吸引。她的衣領整理得很巧妙,很自然地就能遮住那個東西,不過在上野山間行路時我還是瞥見了它。在她的脖頸上有條紅斑似的粗粗的抓痕,恐怕是一直延伸到了背部。看上去既像是胎記,又讓人覺得是最近才產生的傷痕。那紅痕就像是蜿蜒在她瑩白光滑、曲線柔美的脖頸上的一條赤黑色絨線,殘忍卻又妖嬈嫵媚。她那如夢如幻的美伴隨著陡然生出的真實感向我襲來。
談話間我知道了她叫小山田靜子,是合資會社碌碌商會的董事、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令我欣喜的是她是偵探小說的愛好者,尤其愛讀我的作品(我不會忘記自己在聽到這些時激動得渾身顫抖),作者和讀者這層關系讓我們很自然地親近了起來,也讓我不至于為想到別后將與這位美人再難相見而感到痛苦。以此為契機,那之后我們時常會有書信來往。
靜子明明是一位年輕女子,卻會去毫無人氣的博物館,她這高雅的愛好深得我心。她還喜歡讀被稱作“最理智偵探小說”的我的作品,這一喜好也令我著迷。我徹底迷戀上了她,頻繁地給她寄送毫無意義的書信。對此她一一進行了鄭重而又柔情的回復。對于獨身一人又容易寂寞的我來說,能夠交到這樣一個高雅的女性朋友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情啊。
二
小山田靜子和我的書信交流就這樣持續了數月。我無法否認自己在筆墨往來間極為忐忑地將某種心思暗藏在了書信中,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靜子的書信雖說仍是恭敬有加,卻也漸漸有了某種超乎表面應酬的熱絡之意。雖然有些可恥,但坦白說,我費盡心思從靜子那里打探她丈夫的情況,得知小山田六郎年齡比她大得多,真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頭發甚至已經一根不剩了。
今年二月份左右,靜子的信里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內容。她似乎對什么東西異常恐懼。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讓我很擔心,夜里也總是驚醒。”
在一封信里她這樣寫道。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但從這句話背后,從整封信里,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因恐懼而戰栗的樣子。
“或許,先生您和同為偵探小說家的大江春泥先生是朋友。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能否煩請您告訴我呢?”
有一次信里還出現了這樣的內容。我對大江春泥的作品自然是很熟悉,但這個叫春泥的男人非常反感人際往來,從不參加作家集會,因此我與他并無私交。而且他從去年開始突然就封了筆,不知道是不是搬家了,聽說連住所都沒人知道。我如實回答了靜子。莫非她近來的驚恐和那個大江春泥有什么關聯?想到這些,我的心里總是不痛快。
這之后不久,靜子又寄來了一張明信片,說:“有點兒事想與您商量一下,我能否去拜訪一下您?”
我已經隱約猜測到了“商量”的內容是什么,但沒有想到事情會那么嚴重,我當時還傻乎乎地一陣竊喜,幻想著與她再次相見時的種種歡樂。在收到我的回復“恭候您的到來”后,靜子當天就趕了過來。我到玄關處迎接她時,面前的靜子竟然萎靡得讓我感到失望。她要“商量”的是一件異常可怕的事情,我之前的種種幻想全都飄到九霄云外了。
“我實在是沒了主意,所以就來拜訪您了。我想,要是先生的話可能愿意聽我說……不過先生和我也不過是剛認識,和您商量這些會不會太失禮了呢……”
靜子悄悄地抬眼望向我,她又露出了嬌柔的笑,虎牙和黑痣十分顯眼。
正值寒冷的冬日,我在辦公桌旁放置了一個長方形火盆。她端坐在對面,將雙手放在火盆邊上。那手指仿佛是她整個身體的象征:綿軟、纖細且柔若無骨,卻絕不是瘦骨嶙峋;雖說蒼白,卻絕非病態;雖說嬌弱得似乎用力一握就會消失,卻有著極為微妙的彈性。不僅僅是手指,她的全身都給我這種感覺。
看到她決然的模樣,我也嚴肅了起來。“如果方便告訴我的話。”我回答道。
她先說了句“這件事情真的很恐怖”,就開始向我講述接下來這件詭異的事,中間穿插著她幼年時的一些經歷。
簡單地記述一下當時靜子所說的她的經歷。靜子的故鄉在靜岡,到從女校肄業為止,她在那里度過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能算得上是不幸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她念女校四年級時,曾被一個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巧言誘惑,和他有過一段極短的戀情。之所以說是不幸,是因為那只是一個十八歲少女想要嘗試一下戀愛的一時沖動,她絕非真心喜歡青年平田。可是,雖然那對她來說不是真正的戀愛,但對方卻很認真。她越是想要避開平田一郎的死纏爛打,這個青年就越是執著。最后愈演愈烈,深夜里會有個黑影在她家院墻外徘徊,信箱里開始出現驚悚的恐嚇信。這個十八歲的姑娘開始害怕她的一時興起會帶來可怕的后果。父母也注意到了女兒的反常,很是揪心。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對靜子來說倒可以算作幸事,但對他們一家來說卻是天大的不幸。當時正值經濟動蕩,她的父親欠下了無力償還的巨額債務,無奈之下放棄生意連夜逃走,投奔彥根的熟人藏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靜子不得不在即將畢業之際從女校退學,但另一方面,突然的搬家也使她得以逃離平田一郎的糾纏,這讓她松了口氣。
她的父親經此變故大病一場,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母親和靜子二人相依為命,凄慘度日。不過不幸并沒有持續太久,和她們出身同村、隱居的實業家小山田六郎出現在她們面前,向她們伸出了援手。小山田六郎因某次偷窺深深地迷戀上了靜子,托人表達了結婚意愿。靜子也并不討厭小山田六郎,雖然年齡相差十幾歲,但她對小山田六郎的瀟灑和紳士姿態產生了崇拜之情。婚事進行得很順利,小山田六郎和岳母陪同新娘靜子回到了位于東京的宅邸。那之后七年歲月匆匆流逝。在他們結婚的第三個年頭,靜子的母親因病去世,之后不久,小山田六郎被公司委以重任,在海外旅居了將近兩年(靜子說丈夫前年年末才回了國,那兩年間自己每天都去教授茶道、花道、音樂的老師那里,排遣獨居的寂寞)。但除此之外他們一家生活平靜,夫妻關系也非常和睦,日子過得很是幸福。作為丈夫的小山田六郎斗志昂揚,七年間賺取了大量錢財,如今在業界擁有了穩固的地位。
“這件事真的很可恥。我在結婚時和小山田撒了謊,隱瞞了平田一郎的事情。”
靜子一臉羞愧和悲傷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下蓄滿了淚水,聲音微弱。
“小山田不知道在哪里聽到平田一郎這個名字,多少有些懷疑。但我堅持說除了小山田以外沒交往過其他男人,隱瞞了自己和平田一郎的關系。這個謊言一直持續到現在。小山田越是懷疑,我就越是得瞞住。人的不幸總是隱藏在某個地方,真是太可怕了啊。七年前撒謊絕對不是因為我有什么惡意,但是誰能想到它這么可怕,成了我痛苦的根源呢。我已經徹底忘了平田的事,突然收到他寄來的信,我看著‘平田一郎’這個寄件人的姓名,一時間甚至沒有想起來這個人是誰。我都已經忘得這么徹底了。”
靜子說著,將平田寄來的幾封信遞給了我。之后她拜托我保管,現在這幾封信還在我這里。最開始的那封和我要講的故事有關,就在這里展示一下吧。
靜子小姐,我終于找到你了。你沒注意到,我從遇見你的地方就開始跟蹤你,知道了你的住址,也知道了你現在姓小山田[2]。你不會已經忘記平田一郎了吧,可真是個自私的家伙啊。你這個薄情寡義的人是不會明白被你拋棄的我有多么痛苦的。有多少次我都痛苦得不行,深夜在你家周圍徘徊。我的感情越來越熾熱,你卻越來越冷淡。躲著我,害怕我,最后變成了憎恨我。從戀人到被憎惡的男人,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痛苦變成憤怒,憤怒演變成痛恨,恨意聚在一起就會產生復仇的念頭,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你很慶幸家中發生變故,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逃跑似的從我眼前消失了。我好幾天都沒吃飯,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房里。我發誓要復仇。那個時候還年輕,不知道怎么打探你的行蹤。你父親的債主很多,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去向,躲了起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不過我想,我這一生還長,在有生之年不和你重逢,我決不罷休。
當時的我很貧窮,為了吃上飯必須勞動。這一直阻礙著我四處探尋你的行蹤。一年,兩年,時間過得飛快,而我始終在和貧困抗爭。這份疲倦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忘卻了對你的仇恨,我拼命地努力生存著。然而意外的是,三年前,好運眷顧了我。就在我所做的所有工作都以失敗告終,我深陷絕望的時候,為了排遣憂愁我寫了一篇小說。以此為契機,我靠著寫小說能夠養活自己了。你現在也會讀小說,大概知道有一個叫大江春泥的偵探小說家吧。雖然他已經有一年左右沒有寫任何東西了,但世人或許還沒有忘記這個名字。這個大江春泥就是我。你以為我沉浸在小說家的虛名里,已經忘記對你的仇恨了嗎?不,沒有。可以說正因為我的心里深藏著對你的怨恨,我才能寫出那樣血淋淋的小說來。如果我的讀者們知道那些猜疑、執念和兇殘全部都源于我執著的復仇之心,恐怕會被藏在字里行間的邪氣嚇得渾身戰栗吧。
靜子小姐,我如今生活安定,只要時間和金錢允許,我就會努力去尋找你。當然,不是因為還抱有奪回你的愛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早已娶了妻,為了排除生活上的不便而娶了一個形式上的妻子。但對我來說,戀人和妻子完全是兩碼事。所以,我不會因為娶了妻就忘了對戀人的仇恨。
靜子小姐,現在,我找到你了。我激動得發抖,實現我積年之愿的時刻到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邊構思著小說,一邊滿心歡喜地思考如何報復你。經過深思熟慮,我想出了一個最能讓你痛苦、讓你恐懼的方法。終于到了要實行的時候了,你想想我有多么歡喜。
尋求警察或者其他保護是妨礙不了我的計劃的,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近一年以來,報社記者、雜志記者之間傳言說我下落不明。這可不是因為我要找你復仇,是我自己討厭和人交往,喜歡隱蔽,這是韜光養晦。不過沒想到,這居然還幫了我大忙。我會從世間消失得更徹底,復仇計劃會進行得更順利。
你一定想知道我的計劃,我當然不能現在就全都告訴你。畢竟恐怖的事情嘛,就是要一點點逼近才有效果。不過,如果你站出來說自己想聽,我倒不在乎透露復仇大計的其中一部分給你。比如,我能分毫不差地說出三天前,也就是一月三十一日的晚上,在你家里、在你身邊發生的那些瑣事。
晚上七點到七點半,你伏在臥室里的那張小桌上讀小說。小說是廣津柳浪[3]的短篇集《變目傳》,你只讀完了其中的《變目傳》一篇。
七點半到七點四十分,你讓保姆準備茶點,吃了兩塊風月堂的豆沙糯米餅,喝了三杯茶。
七點四十分開始,你上了大約五分鐘的廁所,然后回到了房間里。
一直到九點十分左右,你織著東西陷入了沉思。九點十分,你丈夫回到了家。
九點二十分左右到十點稍過,你陪丈夫喝酒聊天。當時你丈夫敬酒,你喝了半杯左右的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剛開的,你用手指拈出了掉進玻璃杯里的軟木塞碎片。
小酌結束后你馬上讓保姆鋪了兩床被褥,你和丈夫上完廁所后就回了臥室。到了十一點你們還沒有睡。你躺到被褥上的時候,你們家那個遲鈍的時鐘敲響了十一點的鐘聲。
聽到這些和火車時刻表一樣精準的記錄,你是不是覺到能商量這種事情的朋友。我也知道自己這樣很沒有禮貌,但是想著如果尋求先生的幫助,您應該會不吝賜教,告訴我怎樣做才好,得很恐怖呢?
二月三日深夜復仇者書致從我生命中奪走了愛情的女人所以就……”
聽到她這樣說我高興得胸口怦怦直跳,這個美麗的女人竟然如此信賴我。毫無疑問,她選擇我作為商量對象,多多少少是因為我和大江春泥同為偵探小說家,且擅長在小說中推理。但盡管如此,“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大江春泥這個名字,但是一點兒也不知道那是平田一郎的筆名。”靜子一臉驚恐地說道。
實際上,知道大江春泥真名的人在我們作家圈里都是少數。就連我,要不是看了他作品的底頁,再加上經常來我這里的本田在說起有關他的傳言時用了真名,恐怕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平田這個名字。他就是這樣一個厭惡人際往來、不喜歡拋頭露面的男人。
平田寄來的恐嚇信除此之外還有三封,但都是大同小異(每一封的郵戳都來自不同的郵局),在例行一通兒復仇的詛咒之后會毫無遺漏地附上靜子在某天晚上的行動,而且還帶著準確的時間。尤其是她臥室里的那點兒秘密,不管是多么私密之事都被清晰地、不加遮掩地描述了出來。讓人面紅耳赤的動作,甚至說的某一句話,都被毫不留情地記錄在上面。
我難以想象靜子將這樣的信給別人看該有多么難為情、多么痛苦。就算要忍受這些,她還是選擇和我商量此事,不得不說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這一方面說明她非常害怕被丈夫知道自己過去的秘密,也就是她在結婚前就早已不是處子之身這個事實;另一方面,也證明了她對我的信任有多么深厚。
“除了丈夫那邊的親戚,我連一個自家人都沒有,也沒有親密如果不是她非常信任我,對我抱有好感,也不可能會和我進行這樣的商談。
我自然是接受了靜子的請求,承諾盡力幫助她。要如此詳細地知道靜子的行動,大江春泥不是收買了小山田家的用人,就是他自己溜進宅內,潛藏在了靜子身邊,又或者是其他相似的陰謀詭計。畢竟從他的作品風格來看,春泥這個男人很可能會做出那樣怪異的舉動。我試著詢問靜子在這些方面有沒有什么線索,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可疑的行徑一概全無。用人們都是長期住在靜子家、知根知底的人。對于宅邸的門和圍墻,靜子的丈夫更是加倍小心,建造得非常結實。而且即便是潛入了宅內,要想避開用人們的視線,接近住在最靠里的房間內的靜子,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老實說,我低估了大江春泥的執行力。我想他不過是一個偵探小說家,也做不了多少出格的事,最多就是在信上做做文章嚇唬嚇唬靜子,怎么也做不出更陰險狡詐的事情來。我輕易地下了這樣的結論。他是怎么打探出靜子具體行動的呢?這一點確實有些不可思議,但我想得很簡單,他大概是從別人那里打聽來的吧。他的這場拿手好戲不過是點兒小聰明,沒費什么功夫。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靜子,安慰了一下她。我說自己會弄清楚大江春泥的住所,如果有機會我會給他提提意見,想辦法讓他停止這個可笑的惡作劇。態度堅決地做出這些擔保后,我讓靜子回去了。我沒有反復推敲大江春泥的恐嚇信,而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好言安慰靜子上。這當然是因為我樂意這么做。分別的時候我對靜子說:“這一切還是不要告訴您丈夫了吧,也不是什么值得讓您犧牲掉秘密的大事。”關于這個連她的丈夫都不知道的秘密,愚蠢的我還想盡量讓這份獨享和她商談的樂趣持續得更久一些。
實際上,我確實打算尋找大江春泥。從前我就不喜歡和我截然不同的春泥。用滿是女人們無端猜疑的抱怨來獲取變態讀者的喝彩,還為此揚揚得意,這樣的他讓我非常惱火。所以我甚至想,如果順利的話還能揭露他惡毒的不正當行為,給他點兒顏色看看。那時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搜尋大江春泥的行蹤會是那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