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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也許你該找個人聊聊
  • (美)洛莉·戈特利布
  • 5398字
  • 2021-09-17 21:15:28

7 覺知的起點

我站在溫德爾醫生診室的門口,思考著該往哪兒坐。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曾經見過許多心理治療診室,包括培訓期間督導的診室,還有我到過的其他醫生的診室,但從沒見過像溫德爾醫生的診室這樣的。

和一般診室相同的是,墻上也掛著常規應有的證書,書架上也擺著心理治療相關的書籍,房間里也沒有任何透露醫生私生活的物件,書桌上沒有家人的合照,只有一臺筆記本電腦。但是按照心理治療師診室的標準布局,通常在房間中央會背著墻放一張心理治療師的椅子。在實習期間,我們還學到要靠近門坐,因為萬一“形勢升級”,治療師需要逃生通道。但溫德爾的診室只有兩張長條形的沙發在遠離門的墻角排成L型,兩張沙發之間放著一個茶幾,并沒有單獨的、給心理治療師準備的椅子。

我感到無所適從。

溫德爾醫生是個瘦高個,謝頂,還有心理治療師標志性的駝背。他站在那兒等我先坐下。我考慮了各種可能性。我猜我倆不會在同一張沙發上并肩而坐,但他通常都坐哪張沙發呢?是窗戶邊上的這張(萬一事態升級,他可以從那兒逃走),還是倚著墻的那張呢?我決定坐在窗邊,下圖A的位置。溫德爾醫生關上門,穿過房間,安然地坐到C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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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會見新來訪者的時候,通常都是我起個話頭來打破沉默,例如:“來吧,跟我說說今天是什么事把你帶到這兒來的。”然而溫德爾醫生卻悶不吭聲。他就這么看著我,用他的綠眼睛對我進行盤問。他穿著針織外套、卡其褲和樂福鞋,就跟人們對心理治療師的刻板印象一模一樣。

“你好?!蔽艺f。

“你好?!彼卮穑缓罄^續等待。

時間過去了一分鐘,但感覺比一分鐘要長得多,我努力動用自己的智商和情商把關于男友的情況闡述清楚。真實的情況是自從分手之后,我的狀態一天比一天糟糕,我的生活出現了一片炫目的空虛。在之前的這幾年,男友和我在白天都會保持頻繁的聯絡,晚上他也會在睡覺前跟我說晚安。但現在呢,他在干什么?他是如何度過這一天的?他的工作進行得順不順利?他有沒有想我?還是他慶幸自己終于吐露了心聲,可以去尋找一個不帶孩子的伴侶了?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受到男友不在我身邊了。今天早上來到溫德爾醫生診所的時候,我簡直就像是一個廢人,但我不希望這是自己留給他的第一印象。

老實說,即使是以后,我也不想留給他這樣的印象。

心理治療的過程有一個有趣的悖論:心理治療師為了治療來訪者,需要盡量看透來訪者的真實狀況,這就意味著要看到他們的脆弱、他們根深蒂固的行為模式和內心掙扎。來訪者當然想要尋求幫助,但他們也想讓別人喜愛和欣賞自己,換句話說,他們會隱藏自己的弱點。這并不意味著心理治療師不會去發現來訪者的長處并嘗試在此基礎上發展其所長——我們確實會這么做,但醫生在嘗試找出哪里出了問題,來訪者卻在盡力維持表象,表現得比真實情況要振作,避免丟臉。雙方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但行動上卻背道而馳。

我盡量平靜地向溫德爾醫生講述男友的故事,但剛一開口,我的體面就瓦解了,我開始啜泣。當我一幕幕講完整個故事,我已是掩面而泣,身子也不住地顫抖。我想起了昨天簡在電話里對我說的話:“你要找一個你不必扮演心理治療師的地方?!?/p>

那一刻我一點都沒有心理治療師的樣子。我只是在竭力證明為什么所有這一切都是男友的錯:如果不是他選擇回避問題(根據簡的診斷),我就不會如此后知后覺。我還補充道,他一定是反社會人格。(同樣是引用簡的話——這也恰恰是為什么心理治療師不能為他們的朋友進行心理治療的原因。)因為我平時從未覺察到他的真實想法,他簡直是個一流的演員!即使他不能被烙上反社會人格的標簽,那也一定是哪根神經短路了,不然誰會把這么大的事藏著掖著這么久?總而言之,我了解正常的溝通應該是什么樣的,尤其我還在行醫生涯中見過那么多夫婦,除此之外……

我抬起頭,覺得我看到溫德爾醫生壓抑住了一個笑容。(我幻想他的心聲從他的腦袋上冒出來:這個瘋子竟然是個心理治療師……還要給別人進行伴侶治療?)不過我也說不準,因為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就像在暴雨中坐在車里往窗外看,而車上的雨刷還壞了。說來奇怪,能在另一個人面前盡情地哭出來,讓我覺得釋然——即使那個人是個緘默的陌生人。

溫德爾醫生“嗯嗯”地附和著我的敘述,然后問道:“對你來說這是分手后的典型反應嗎?”他語氣溫和,但我明白他在嘗試搞清楚什么問題。他在嘗試判斷我的依戀模式。依戀模式的形成取決于我們幼年與養育者之間的互動。依戀模式至關重要,因為它也將影響人們成年后與人相處的模式,影響他們如何選擇另一半(安穩的,還是不安穩的),影響他們在一段關系中的表現(是渴愛的、疏遠的,或是不穩定的),以及一段關系會如何終結(是惆悵不舍地、和和氣氣地,還是徹底撕破臉)。好消息是,不良的依戀模式可以在成年時期進行矯正,這也是許多心理治療所牽涉到的內容。

“不,這并不典型。”我堅稱,同時用袖子抹去眼淚。我告訴溫德爾醫生我經歷過長期交往后分手的情況,但都和這一次不同。我反復重申,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僅僅是因為這一次分手來得太突然,讓我毫無防備。而男友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世界上最糊涂、最荒唐、最不人道的事情嗎?

那一刻我很篤定這位已婚有子的專業心理治療師會說一些安慰鼓勵的話,例如這樣突如其來的分手確實讓人痛不欲生,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從長遠看或許我避開了一顆地雷,不僅是為我自己,也是為我的孩子。我讓自己放輕松,舒了口氣,等待溫德爾醫生開口印證我的想法。

但溫德爾醫生并沒有說話。我當然并不指望他會像艾莉森那樣把男友稱作人渣,心理治療師應該使用更中性的語言,例如“聽上去他有許多感受,卻沒有直接與你溝通”。但溫德爾醫生還是一言不發。

我的眼淚又開始從眼角掉落,滴到褲子上,眼睛的余光看到有樣東西從空中向我飛來,乍一看像是一個橄欖球,這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出現幻覺了(因為自從分手之后我一個小時都沒有睡踏實過),但后來我意識到那是一個棕色的紙巾盒,它原本就放在沙發中間的茶幾上,而我選擇的位置在沙發另一頭。我發自本能地伸手想去接住它,但沒接到。它“砰”的一聲落在了我旁邊的坐墊上,我從中抽了幾張紙巾來擤鼻涕。紙巾盒的存在似乎縮短了我和溫德爾醫生間的距離,就好像他剛剛扔了根救命稻草給我。這么多年來,我給數不清的來訪者遞過紙巾,但我都忘了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能給人帶來這么多關愛。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句話:“治療的關鍵在于治療性的舉動,而不在于治療性的言語?!蔽业谝淮温牭竭@句話還是在我讀研究生的時候。

我拿了更多的紙巾來擦眼淚。溫德爾醫生只是看著我,靜靜等待著。

我繼續聊男友的事,關于他如何一再選擇回避問題。我以他過往的經歷來舉例說明,包括他上一段婚姻是如何收場的——其實他對他前妻和孩子造成的打擊和這次的情況并無二致。我把我知道的男友的回避行為史都告訴了溫德爾醫生,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在無意間證明了,是我在回避自己深知男友遇事會選擇回避這一事實。

溫德爾略微歪著腦袋,臉上露出詢問式的微笑。“這就值得我們琢磨一下了,是不是?既然你知道他有這樣的歷史,卻依然覺得這是個意外的打擊?”

“但這確實是個意外的打擊呀,”我說,“關于不希望家里有小孩這件事,他從來都沒提過一個字!而且他才剛和他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確認過,在我們結婚后我兒子可以作為他的子女享受福利政策!”我又把故事從頭說了一遍,加上了一些能支持我論點的證據,然后我發現溫德爾醫生的臉色開始沉了下來。

“我知道我在重復自己說過的話,”我說,“但您得理解,我以為我倆是會共度余生的。一切本該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現在卻都成了泡影。我的人生都走過一半了,現在卻覺得前路茫茫。說不定他是我這輩子能愛上的最后一個人呢?要是他就是我錯過的末班車呢?”

“末班車?”溫德爾突然來了精神。

“是呀,末班車?!蔽艺f。

他等著我繼續說,而我卻又哭了起來。但并非之前那樣的號啕大哭,而是更平和更深沉的嗚咽。

房間里一下子更安靜了。

“我明白你是對事情的發展感到意外,”溫德爾說道,“但我也注意到你說的另一些事,你說你的人生都走過一半了。也許讓你悲傷的不僅僅是分手這件事,盡管分手確實會讓人覺得崩潰?!彼nD了一下,然后用更柔和的聲線說道:“我在想,或許你悲傷的癥結是比失戀更重大的一些事?!?/p>

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就像是他剛剛說了一些非常重要而深刻的話,但我簡直想給他一拳。

“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心里想道。溫德爾是認真的嗎?要知道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過得很不錯——比不錯更不錯,是很不錯:我有一個讓我愛到無以復加的孩子;我有一份能讓我樂在其中的事業;還有支持我的家人和一群很棒的朋友,我們彼此關心,互相照顧。我對生活抱著感恩的態度……或者說,時而心懷感恩。至少我會想著要去感恩,這是肯定的。但此刻我感到委屈,我付了錢給這個心理治療師,希望他能幫我走出分手的痛苦,他卻在跟我說這些?

為一些更重大的事情感到悲傷?什么屁話!

我還沒能把這些說出口,就注意到溫德爾在用一種很奇特的眼神注視著我,我很少體驗過這樣的眼神。他的眼睛就像磁鐵一樣,每次我的眼神游離開,他的目光似乎總是能找到我。他的表情嚴肅但溫和,像是一個智慧的長者和一個毛絨玩具的結合體,他傳達著這樣的信息:在這個房間里,我會看到你,你會嘗試躲藏,但我還是會看到你,到那個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這不是我此刻想要的。我在打電話預約的時候就告訴過溫德爾,我只是需要危機管理。

“我來這兒真的只是想走出分手的困境,”我說,“我覺得我像是被扔進了一個攪拌機里爬不出來,我來這兒只是為了找到一個出口?!?/p>

“好吧,”溫德爾和緩地作出讓步,“那讓我再多了解一下這段關系吧?!彼趪L試建立一種叫做“治療同盟”的關系,不建立這種信賴關系是無法進行任何心理治療的。在最初的幾次治療中,對來訪者來說更重要的是能得到聆聽和理解,而不是獲得領悟或作出改變。

聽到溫德爾這么說,我如釋重負,又回到了男友的話題,老調重彈。

但溫德爾醫生是知道的。

就像所有的心理治療師都知道:那個迫使來訪者來做心理治療的主訴問題,通常只是某個大問題的其中一個層面,或者根本就是遮掩實際問題的煙霧彈。他知道大多數人都有足夠的聰明才智,能找到方法屏蔽那些他們不想直視的問題,或是轉移注意力,啟動防御機制,來讓威脅遠離自己。他知道把情緒推到一邊只會讓它們變得更強烈,但在他長驅直入摧毀來訪者的防御機制之前(這防御機制可能是讓自己陷入對某個人的迷戀,也可能是對眼前的問題假裝視而不見),他要幫助來訪者找到能替代這個防御機制的東西,而不是讓來訪者卸下防御之后,赤裸裸地暴露在情緒中。

顧名思義,“防御機制”具有功能性,能保護人們不受傷害。而心理治療師要做的,就是幫助來訪者窺探防御機制背后隱藏的問題,幫助他們學會直面自己的內心,促使他們做出改變,直到他們不再依賴這些防御機制。

與此同時,坐在沙發上攥著紙巾盒的我內心也升起了一小部分的覺知。即使我如此渴望自己的觀點得到印證,但在心底里,我知道溫德爾的“胡說八道”正是我出錢找心理治療師想要得到的東西。如果我只是想找人抱怨男友,我完全可以不用花錢,只要找我的家人和朋友就好了(至少在他們對我喪失耐心之前都可以)。我知道人們常常杜撰出失之偏頗的故事,好讓自己在當下能好受一些,但長遠來看這樣只會讓他們更難受。我也知道有時候人們需要別人透過字里行間讀出真相。

但我還知道:男友就是一個天理難容、人性泯滅、自私自利的反社會人格者。

我正處在一個知與不知之間的地帶。

“我們今天就只能先進行到這兒了?!睖氐聽栣t生說,順著他的目光,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鐘就擺在我身后的窗臺上。他提起胳膊,拍了兩下自己的腿,就好像是為這次治療的結束打個卡。我后來很快意識到這是他標志性的收尾動作。然后他站起來,把我送到門口。

他說如果我下周三還想來會面的話可以跟他說。我預想了一下下周的情形,想到男友留給我的空虛和簡所說的“要有一個能讓我完全釋放的地方”。

“幫我預約吧。”我說。

我走到街對面,來到這個熟悉的停車場。我感覺輕松些了,但同時又有點想吐。一位督導曾經把心理治療比喻成物理治療。有時會很難、會痛,甚至在狀況有所改善前還會一度變得更糟,但如果你堅持不懈,努力做好每次治療,總有一天你能解開心結,活得更好。

我查看了一下手機。

有一條艾莉森發來的消息:“記住,他是垃圾。

有一封來訪者發來的郵件,說要改時間。

還有一條媽媽發來的留言,她擔心我狀況如何。

沒有來自男友的任何訊息。我依舊期盼他會跟我聯系。我不能理解,我如此痛苦,他怎么可能沒事?至少我今天早上把他的東西送還給他時他看上去像個沒事人一樣。難道早在幾個月前,當他知道自己終將親手結束這一切的時候,就已經熬過了屬于自己的悲傷期?如果是這樣,他怎么還能不斷和我探討我們的將來?他怎么能在我們最后一次談話的幾小時前還給我發來寫著“我愛你”的郵件,而那次談話一開始我們還在選擇周末看什么電影?(我很好奇,他后來有沒有去看那部電影?)

開車返回辦公室的途中,我又開始重復這些思緒。等到我把車停進辦公室大樓的車庫時,我在想男友不僅浪費了我生命中兩年的時間,我現在還要為了處理后續的情緒而去接受心理治療,而我根本沒時間應付這些,因為我都四十多歲了,我的前半生都過完了……天哪,它又出現了!“我生命的一半已經走完了?!蔽抑皬奈锤约夯蛉魏稳苏f過這話。為什么它現在會跳出來?

“你悲傷的癥結是一些更重大的事情。”溫德爾這樣說。

但當我走進診所的電梯時,這一切就立刻被我拋到腦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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