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襲新房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下)
- (日)柴田煉三郎
- 6509字
- 2021-06-18 14:44:21
一
莊嚴的出征景象。
壁龕圍著梅花紋飾的幔帳。
壁龕前面莊嚴地擺著盔甲,一位老武士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
他身穿丸小札草盔甲,螺鈿鎖釵,蝴蝶散護腿,金絲緞無袖披風,腰上橫挎黃金制軍用長刀,胸膛挺得筆直,雙目圓睜,一眨不眨地盯著空中。
他的左側放著打造成云形的鎬狀頭盔,右腳前面堆著紅白色菱形、鏡形年糕的三寶——即擺設著甲胄鏡餅裝飾。
幔帳邊上,陳列著扎槍、馬標和弓箭,盔甲箱上,放著奇形怪狀的面具和鑲嵌著金象的赤銅制軍扇。
隨便哪一件,都古樸陳舊,但都是有來歷的上好兵器。坐擁這些兵器,端坐在出征之位的老武士的容貌,也繼承了古代武士之相,儀表堂堂又威風凜凜。
只是——
他投向空中的目光里,卻有著一種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虛無,令人心酸。
回廊里,響起衣服的窸窣聲。
一個女子雙手捧著祈禱出征所用的式三獻[144]肴組三寶,走了進來。她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膚色晶瑩通透卻稍稍有些蒼白,似乎籠罩著淡淡的憂郁。
她將三寶放在固定位置,向后退了幾尺,雙手觸地,說道:“祝賀父親大人此次出征。接下來,請您進行征前三式獻禮。”
“嗯——”
老武士鄭重頷首后,從座椅上站起,拿起盔甲,將其呈八字形放于三寶之前。
三寶之上,擺放著剝好的栗子[145]、鮑魚片[146]、海帶,還有酒杯,杯下鋪著栲樹葉子。
老武士慢慢伸手,準備拿起酒杯,突然,他眼睛一瞪,厲聲喝道:
“織江!”
“在!”
“這幣帛[147]是怎么回事兒!”
他一拍幣帛,推出去。
“這是怎么回事兒?”
老武士對仰頭疑惑不解的織江大聲呵斥道:
“混賬!看!這紙被蟲給咬了……你以為幣帛是什么!這可是起源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148]的神器啊!天照大神[149]躲在山洞之時,諸神嘆息,將木棉繩掛在天香久山[150]的楊桐葉子上,進行祈禱。青幣白幣就是這個!換言之,可以伏惡消災,結友討敵!竟能讓蟲給咬了?你怎么搞的!”
“女兒罪該萬死,懇請父親原諒!”
已經(jīng)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古物,不被蟲咬才怪呢。
老武士抱怨完了,就若無其事地拿起了酒杯。
式三獻的儀式,必須遵循嚴格的禮法。據(jù)《扶桑流軍學》所記,不論是飲酒方法,還是鮑魚片、去皮栗子、海帶的食用方法,都要遵循武內大臣自古以來的記錄進行。
老武士神色莊重,一筆一畫地進行著儀式。他的女兒也是不出絲毫差池。
這意味著這位發(fā)瘋的父親和他心地善良的女兒,重復進行這種出征的儀式已經(jīng)很久了。
老武士站起來,在坐椅上坐下。
“父親大人。遙祝您戰(zhàn)事告捷。”
“嗯。”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另外,尉繚子云,機在于應事,戰(zhàn)在于治勇。此次應戰(zhàn),我大久保右近定規(guī),定要看看,是不是兵義者當屬王者之勝!”
織江看著一臉昂然的父親,然后捧著三寶靜靜地退了出去。不久,織江再次進來,手里拿著一張古地圖。她默默地將古地圖在父親腳下展開,遞過提燈。
是一張桶狹間[151]的地圖。
老武士接過提燈說道:
“嗯!平日未受旁人欺瞞,大地都廬鐵一團,守衛(wèi)璧珠國寸土不在,三更天亮黑夜漫漫……今川義元這廝,不聽雪齋和尚的臨終之偈,不自量力,動用了西上之軍。……好!我就擔任織田信長的軍師,在這田樂峽谷對他們發(fā)出奇襲,叫他們有去無回,踐踏為泥!”
老武士目光炯炯,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只用三千兵士便可挫敗四萬兵力的作戰(zhàn)計劃。
凡是涉及戰(zhàn)時形勢、敵我兵力、今川、織田軍情的,老武士的頭腦都清晰無比。
織江遠遠地坐在下座,雙手交叉恭謹?shù)刂糜谙ド希粍硬粍拥氐却赣H結束軍談。
半刻鐘的時間,信長的精銳部隊,已經(jīng)冒著暴風猛雨,從太子振山,突入田樂峽谷。老武士已宛如化作了信長,拔出長刀,怒吼著上下左右地在空中大砍大殺。那套長刀路數(shù),只有一流的兵法者才能使得如此精湛。不僅如此,殲滅今川軍隊后,收兵入清洲城——老武士一臉滿足地坐回到椅上時,呼吸也絲毫未亂,可見他的非凡體力,非大量修行而不能練就的。
織江立刻將回營的肴組端了過來。
老武士微笑著,滿臉都是灑脫,結束了三三九度[152]。
之后,非常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織江。你也快二十了。借此大捷之機,為你選個好夫婿。可好?”
“女兒全聽父親安排。”
她低著頭,臉上沉淀著一些凄涼。
“明晚,你的夫婿就來了。做好迎接準備吧。”
二
“眠先生——”
安靜的晌午,一絲風也沒有,天空晴朗,鮮花盛開。柳橋的橋上,一個人正大聲對著一葉扁舟大喊。小船伴著槳聲慢慢劃來。
狂四郎全身沐浴在懶洋洋的春日陽光中,正惘然地望著映出天空倒影的河面。無意間抬起眼,看到了從欄桿上探出身子的男人。
——曾田良介嗎?看來從修禪寺[153]回來了,并沒有真的變成木乃伊啊。
這是一個年輕的蘭學大夫,頭發(fā)和胡子如亂草般茂盛而蓬亂,為了采集能讓神經(jīng)完全麻痹的藥草——育亨草,他去了修禪寺,并被卷入一個奇怪淫靡的祭禮旋渦中,變成了快樂的俘虜。他一如既往地不修邊幅,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江戶的春光中。
“我有一事相求,眠先生——”
狂四郎點了點頭,吩咐船夫將小船劃過橋洞,停靠在前面碼頭處。
曾田良介立即從橋上跑下,又下了臺階,先等在那里。
“真是春光無限呀!”
良介一坐上小船,就先說了這么一句。又眺望起周圍明朗的風景來。
的確——岸旁柳樹吐新的小道上,木屐聲踏響,走過云鬢霧髻的藝妓,她們手按和服下擺,巧妙地撫弄住紅色的和服衣角,無限風情的影子映照在土墻上,再加上爭芳斗艷的早櫻美景等,這太平盛世的悠然自得,讓人真想將其移于繪本草紙[154]之上。
不過,只有狂四郎高鼻深目的面貌,刷著一抹和這明媚春色難以融合的陰冷之色。
“前些日子真是失禮。”
良介有些不自然地稍稍低頭,像是不愿提及在修禪寺的異常經(jīng)歷,立即開宗明義:
“雖然很冒昧,想請你做入贅女婿。”
“入贅女婿?”
“正是。務請一定答應。”
這種不容拒絕、一廂情愿的神色,如果換做他人,肯定會讓狂四郎發(fā)火。但這個偏執(zhí)的青年大夫這樣,狂四郎只有報以苦笑。
兩人初次見面,他就突然請求自己,把砍死的尸體給他拿去解剖。
“理由說來聽聽吧!”
“據(jù)一個在原西丸奧右筆[155]那兒做組頭[156]的仁兄說,有一個叫大久保右近的老人。旗本[157]中的本多姓氏和大久保姓氏,都歷史悠久。大久保右近的家族,是繼承了大久保相模守忠鄰血統(tǒng)的名門。右近大人,是像相模守那般忠烈的勇士,具備一個當世罕見的古武士風格的人物。不錯,三年前為止確是如此。然而,因相模守崇尚節(jié)義、堅守武士之道,與本多家產(chǎn)生了不快,被其誣陷,身陷囹圄。右近大人又與上司若年寄[158]生了齟齬,被卸了職,憤怒憂悶之情愈發(fā)嚴重,終于還是失心瘋了。”
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在秀忠因為關白秀次的緣故做人質時給予了幫助。另外,在德川家康欲定嫡嗣之時,本多佐渡守擁立結城秀康,井伊掃部頭[159]擁立下野守忠吉,在諸侯們眾說紛紜之時,毅然提出不亂嫡庶之分,將秀忠定為世子的,只有他一員武將。為此,與本多家發(fā)生爭執(zhí),終致浮云疾風之禍,只能在彥根仰望流放地之月了。雖有井伊直孝為他辯解冤罪,幾次進諫,卻最終又因為指摘主君之過而被拒,封地被沒收,與妻兒生離死別,過了十五年的幽禁生活,晚景凄涼。
大久保相模守忠鄰的后代大久保右近,也因其富有知廉恥的氣概,重蹈覆轍,成為幽禁之身,雖然門第未被廢除,他卻因此發(fā)了瘋。若年寄趕走右近后,也因過失被命切腹自盡。那時,右近早已迷失在戰(zhàn)國的幻想世界中,一切都為時已晚。
“我被請去給右近大人看病,已有兩年。他早已無康復希望。他的獨女織江小姐也已完全放棄,對父親聽之任之,每天都陪著父親演對戰(zhàn)的戲。本是花季年齡,卻要因為看護一個瘋子而日漸枯萎,實在令人痛心、不忍目睹……但是,昨天右近大人突然說要給織江小姐招夫婿。他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人,只有這點秉性絲毫未變,所以織江小姐就偷偷找我商量。”
“你千挑萬選,怎么就偏選中了我?”
狂四郎問道,眼里完全是不感興趣。他慵懶地看向順流而下的畫舫,那里的三味線聽來朝氣蓬勃。
良介死死盯著狂四郎冷漠的側臉:
“非您不可!右近大人師承正統(tǒng)的無住心劍流,為世間少有的高手。雖說瘋了,但他每天早上都要掄刀一千回,功力絲毫未減。在我所知的兵法者中,除您之外,無一人能與右近大人的刀法抗衡……因為,右近大人肯定會試煉女婿的!”
“……”
“今日就是招贅的日子。眠先生,拜托了!”
良介雙手支地,低頭懇求。
狂四郎的嘴邊忽然浮起嘲弄的微笑。
“曾田,那個叫織江的姑娘,有思想準備嗎?”
“思想準備?”
“你,已經(jīng)將我的事告知于她了吧?”
“是的。”
“我可是個居無定所的窮浪人。要是贏了老人家的話,今晚可是會住在大久保家的——這樣也無所謂嗎?”
“這還用說?新郎當然要和新娘同寢——”蘭學醫(yī)師很平靜地回答。
狂四郎把視線收回來,看向他。真是怪事!狂四郎自己反倒感到有些別扭。
“明日,我可能會撇下新娘而去。不,肯定會離去的。”
“那也無礙。”
“為何?”
“因為,若不那樣,可能織江小姐最終會在不知男人滋味中容顏漸逝,終至老去。那就太可憐了。哪怕一晚也好,與被她所認定的丈夫同床共枕,成為婦人之身之后,今后一個人她也能愛護自己堅持下去。丈夫是父親認可的,她就能光明正大、無怨無悔地委身于您。這是武家女兒能夠選擇的唯一辦法。除此之外,名門旗本布衣的女兒,在那種悲慘的境遇中,究竟還有什么方法能夠讓她成為女人呢?”
良介加重語氣,直言不諱道。
三
那之后過了一刻多鐘。
狂四郎已穿過小石川柳町,來到了傳通院[160]院內。不知何時,天空已烏云遍布,院內老樹蒼郁,猶如在深山老林中一般,四下一片陰暗,仿佛夜幕已經(jīng)降臨。
感覺樹梢上幾乎要“吧嗒吧嗒”往下滴水了。樹冠上也起了風,開始發(fā)出聲響。
足有一摟粗的黑色樹干,在狂四郎兩邊,排列開來。
——突然,狂四郎掩去了自己的腳步聲,步履依舊如常。本來他走路就不太帶聲,他下意識地感覺著前后方,這種感覺完全異于常人。從察覺到危險的瞬間開始,他敏銳的神經(jīng)就去探知襲擊者的位置和本事。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產(chǎn)生了相應的緊張。迄今為止,這個男人多次處于這般境地,我也多次說過這一點。
掩去腳步聲,是因為他心念一閃,本能地感覺到埋伏著的對手是個非同尋常的強敵。敵人藏身樹后,并非用眼而是憑著敏銳的感覺感知著正在走近的自己。這只有強敵才能做到。
對方從樹后緊緊盯著自己,狂四郎卻絲毫不為所動,步伐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因為對方送來目光,就是要告訴他自己的位置和本事。
然而,對方卻在瞬間像一個幽靈一樣消失了氣息,不能不說是個相當?shù)母呤帧?
當然,狂四郎也在悄無聲息地靠近。
沒有一絲腳步聲,狂四郎前進了十五步。
他感覺到——來了!
然而,對方?jīng)]有來。
他又退開兩步,一陣冷戰(zhàn)似的冰冷感覺劃過他的背脊——他以一種凝聚可怕氣勢的意識展開防備,怎么回事?風一般的襲擊,卻沒有從樹干后刮出。
狂四郎回頭,冷冰冰地看著樹干,低聲叫道:
“喂——”
“為何不出手?”
沒有回應。四下更加靜寂,更加詭異。以至于回想剛才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不,絕不是錯覺!就在那里!
狂四郎對此確信不疑,又安靜地邁出腳步。
——會跟來嗎?雖然已失去了突襲的時機。
他毫不畏懼,冷冷鄙視著那無影無蹤的敵人。
四
大久保右近的宅邸,位于菊坂町一座叫長泉寺的古寺旁的高地一角。
狂四郎站在年久失修的玄關處通報后,一個年過七十、佝僂著背的傭人走出來,立刻將他請到了書房。曾田良介來和織江商量了婚事后剛剛離開。
織江并未露面。狂四郎抱臂等了片刻,就聽到走廊里傭人一邊大聲說著什么一邊走向這邊。門被拉開,一人站在那里,雙目炯炯地盯著他,一眼就可看出是這里的主人。
“你就是夫婿?”
那人在上座就座,立即問道,聲如洪鐘。狂四郎無聲地低頭行禮。
“嗯。面相不討人厭,坐姿也無疏漏。作為大久保家的繼承人,也還算過得去。作為織江夫婿,并無異議吧?”
“如果是您的意思,我也——”
“我知道你今天要來。婚禮諸事都已準備妥當。不過,在婚禮之前,我必須先要試煉你。可以吧!”
瘋了的老旗本,命傭人拿來兩把木刀。狂四郎跟在他身后,走出寬廊,將到院子里時,狂四郎發(fā)現(xiàn)最頭上的房間拉門拉開了一絲縫隙,門里有人影。
肯定是織江無疑。
“來,出招吧!”
右近站在砂石鋪就的院子中央,“唰”的一下以木刀成青眼之勢:
“我不會手下留情的!即便是吐血而死,你也不能后悔!”
他氣勢凜然,逼視著狂四郎。
兩人相隔一間開外,狂四郎采取指向地面的下段,他看得出來,此人正如良介所說,是個讓人難以輕視的使刀高手。他開始盤算,該采用何種刀法,攻破對方又不讓對方受傷。
無住心劍流,由小笠原源信齋的門人針谷夕云所創(chuàng)。
據(jù)其弟子小田切一云所記——
夕云,在隱居于東福寺的虎伯和尚處皈依,從禪學的角度鉆研兵法,以鼻祖上泉為始,源信齋的八寸刀劍,也都存于幻想虛無之中,不接受天理當然之性,一旦豁然大悟,就丟棄之前習得的諸流,將其概括為本然受用之法,自得其樂。虎伯和尚稱其為無住心劍術,一云又加以修煉,終于將奧義定為對攻。
已經(jīng)發(fā)瘋的老旗本緩緩浮沉的刀尖上,的確飽含著對攻的無我無心的氣魄。
疾風迅起,對方攻來,即便是狂四郎,想要從容地躲避并將對手的刀打落,也是極其困難的。可是,必須要避免打傷老人。狂四郎腳步滑地,不斷向左邊退,開始繞圈子。
右近步步緊逼。
終于,劍拔弩張的時刻到了!
緊緊逼近的右近“噠噠噠”踢起砂石,高高掄起的木刀連同一股驚人的氣勢劈了下來。
“嗨!”
似鳥影掠過一般,狂四郎的身影已不在那里。
“唔!”
右近發(fā)出呻吟,雙手麻木不堪,木刀“咚”地掉落。刀尖重重打在走廊邊的袖形洗手盆上,激起火花。
狂四郎已然站在走廊上。
“厲、厲害!”
右近大大地喘了口氣,重重點頭稱贊道。
“大久保家接納你,已是板上釘釘之事。……今晚,我也終于可以安心地離去了。哈哈哈哈……都說人生五十年,我已多活了十幾年。兵法者不可不知天命。死而瞑目之日終于到來了。”
狂四郎望著他的樣子,忽然產(chǎn)生疑惑。這果真是發(fā)瘋的自言自語嗎?
“您預感到今晚要死嗎?”
“嗯,是啊。今晚四更,明智光秀那廝會倒戈,向我們攻來。我會和信長一起,化為阿修羅去奮戰(zhàn),武士的臨終是怎樣的呢,你可以來看看——”
五
上野的寺鐘響了四聲。狂四郎仰臥在寢房的褥子上,一臉茫然地盯著房頂。
半刻鐘前,在客房里舉行了婚禮,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隔著蓬萊山盆景,狂四郎望著身著白無垢、頭戴絲綿帽的新娘。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吧。織江非常沉著地將三三九度的酒杯端到嘴邊。瘋父親則聲音嘹亮、喜慶無比地唱著謠曲《高砂》,無比歡欣。
因有改穿便服的獻酬儀式,狂四郎被傭人引到寢房。鴛鴦屏風遮圍著火一般的大紅寢具,上面擺放著象征天地生萬物的北枕。狂四郎就躺在那里……
——到這里,是不是該抽身了?
狂四郎嘟囔一句,獨自苦笑起來。
與偏房之間的隔扇,刺溜刺溜地拉開。狂四郎立即閉上了眼睛。織江跪到被角處,雙手扶地,行禮道謝,聲音悅耳動人。然后,她到屏風后面去,盡量不發(fā)出聲音,開始脫她那紅色的小袖和服。
靜靜的脫衣聲,隱隱約約飄來的淡香,狂四郎有些忘我,感到了一絲狼狽。
——我,居然在驚慌!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不得不自我嘲笑一番。
“打擾您了。”
狂四郎睜開眼睛,對輕輕掀起被子、身著雙層白羽和服內衣的柔美身姿說道:
“我先說明一下。”
“是。”
織江迎著狂四郎的目光,毫不羞怯。
“如你所知,我是一個居無定所來歷不明的浪人。女人的貞操什么的也不太看重。現(xiàn)在身邊有一個作為妻子的女人,卻心平氣和地受人拜托,接下夫婿這一角色。就是說,你也可以認為,我只是出于一種卑鄙下流的企圖罷了——要品嘗那可憐純凈的處子之身。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我會忍耐到天亮。……不管怎樣,明天我都會離去。至于會不會再次出現(xiàn)在這里,我無法做出答復。”
織江低下了頭,一動不動,片刻后,朱唇啟動,吐露出這樣的回答:
“您是父親為我選的丈夫。您如果不討厭我的話……”
狂四郎默默騰出身旁的位置。
……唇齒相接,當和服內衣被男人的手輕輕地掀起時,織江為了忍耐全身的戰(zhàn)栗,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男人的寢衣下擺。
忽然——驚醒的同時,狂四郎將腿從柔軟溫潤的身子下抽出,悄悄滑出被褥。
他手握無想正宗,如風一般迅速跑出走廊的瞬間——
“有人夜襲!女婿,快出來!”
右近最后的大喊刺破暗夜。
狂四郎來勢迅疾,好似在冰上滑行一般趕到了右近的臥房。右近已經(jīng)渾身是血,一手扶在壁柱,一手以刀為杖,身體慢慢往下滑落。一個黑影撞破圓形花紋的細格窗,往后院逃去。
數(shù)秒后——建仁寺的圍墻處,狂四郎將歹人攔下。他認出這也是在之前傳通院院內伺機對自己下手的家伙。許久都未揮灑圓月殺法的威力了,他緩緩地將刀尖在朦朧的月夜下劃出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