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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水疑云

1 銳健營教習之爭

乙未年的三月初三這天,京城東邊的星臺那邊,上演了一場“龍虎斗”。那日,圍觀者達數千人之多,遠近轟動,傳為一時。

所謂的星臺,即觀象臺。被列為大興八景之首的“星臺曉望”,說的便是這早起登臺觀望,景致美不勝收。

所謂的龍虎呢,卻都是從一個窩子里出來的,皆為銳健營教習。龍指的是外號喚作雄縣劉的劉黑蛟,精通鷹爪功和岳氏散手,授徒千余人,并擔任銳健營教習十余年,與人過手從未敗績,堪稱京城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

虎呢,卻是新近才擠進銳健營的楊云鵬,他受溥倫貝子的舉薦,二月底去營中任職,這么以來,銳健營便等于是有了兩名教習。這不啻于在劉黑蛟的臉上扇了一記耳光。他十余年來在軍營里穩坐一把交椅,如何肯讓他人來插杠子。

只是對方的薦頭臉面大,不好硬頂,雄縣劉只得暫時強忍下來。他在營里十來年的經營,多有心腹幫襯,蠻以為暗中使絆子,便能將楊云鵬擠走,誰料想,楊家的二先生也是位心硬手辣的主兒,又極為狂傲,頭一天在操練場上便放倒了十數個鬧事的兵痞子,居然將場面給壓住了。

那些吃了虧的跑到劉黑蛟面前一哭訴,又有好事者煽風點火,兩面挑撥,雄縣劉哪里還能按捺得住。在三月一那天點完卯后,便直截了當地跟楊云鵬提出決斗。

對此,楊二也不多話,只是冷冷一笑,就與對方擊掌立誓,約定三月三在星臺下一比高下。

他回去后亦不動聲色,瞞住楊慕俠和家人,裝著什么事也沒有,行止如常。

雄縣劉這邊可就不一樣了,他雖然在天子腳下闖蕩多年,但內心對老楊家還是存有幾分忌憚。畢竟人家兩代人頭上頂著無敵的招牌,身后還領著一個門派,在京城的勢力不容小覷。因而,趁著距離比武還有一天多的空兒,劉黑蛟趕緊使人召集門下弟子,務必在三月三那天趕到大興助威,另外還請人寫了些請柬,派人給住得近、交情硬的武林人士送去,要他們當日前來助陣。

如此以來,比武這天觀象臺附近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放遠了看,更有不少人流從四面八方往這邊匯集。瞧情形,少說也有兩千人的光景。其中一多半是劉黑蛟的徒子徒孫,剩下的便是京津兩地的武林同道。大興地面上的混混幫閑早聽到了風聲,也三三兩兩地趕來湊熱鬧,卻不敢靠前,只是遠遠地觀望。

可以想見,這么多練家子聚在一塊兒,身上還多帶著家伙,個個嗓門又大,底氣又足,鬧的這往日里冷冷清清的星臺,像煮開了大鍋,汩汩翻著聲浪。雄縣劉眼見這等情形,更是意氣風發,他本來就長得粗混,面皮黑亮,如今咧嘴一樂,更像鐵柱子被火炭烤紅了。

沖這個抱拳,朝那個點頭,胸脯拍打震山響,劉黑蛟如戲臺上的名角,威風八面。天時地利與人和都在自己這邊,他楊云鵬就算帶了人來,氣勢上總要遜弱,還不等開打已輸掉三分。

眼瞅著日上三竿,身上熱烘烘地已經穿不住夾襖,卻依然沒見到楊云鵬的影子。往來路上瞧去,行人三三兩兩,幾棵老柳樹揚著發了黃的枝條,輕輕擺晃。天上,一碧如洗,一絲云也不見,幾只花花綠綠的風箏,拖著長長的線,在那里優哉游哉。

便有些人急躁起來,猜測楊云鵬是不是臨陣怯了,不敢赴約。有徒弟就對雄縣劉說,“師傅,楊家老二不會是在誑咱們吧?”

“他敢!”劉黑蛟一瞪眼,“除非他不想在京城這地兒混了!”嘴上這么說,到底是吃不透對手的心思,難道說,他在使緩兵計?約來的幫手沒到齊?

卻在這時,聽人叫起來,“來了,來了!”

抬頭朝來路看去,一人一馬正刮風般奔過來,劉黑蛟心頭不覺一凜,怎么只來了楊云鵬一個?

可不是,他一身黑緞子緊身衣衫,背一把彈弓,系一條巴掌寬的帶腰帶,上面掛著個盛彈丸的口袋。手里空空,甚至連把趁手的兵器都沒帶。

那匹棗紅馬倒是神駿,鬃毛飛揚,四蹄撒開如同暴風疾雨般發出嗒嗒脆響,隨著人群水浪一樣的分開,人馬如箭矢般沖到星臺下。楊云鵬一撩腿,輕飄飄地跳下來。那馬卻嘩嘩繼續往前跑了兩步,轉個圈子才住了蹄。

原本喧嘩的場面登時靜下來。應該說,幾年前楊家跟漢中金家在妙峰山香會上的那場較量,大家伙都有所耳聞,也知道太極門不好惹,楊云鵬更是最能打的一個。可真待見了真人面,發現竟是個矮瘦的漢子,不免都有些失望,暗想這楊二活生生一個大煙鬼模樣,哪里禁得起劉黑蛟這二百來斤的漢子打?劉家徒弟甚至發出了噓聲。

只是,楊家二先生明明看到這里聚集了幾千人,還敢一人策馬過來,這份膽識確實了得。受劉黑蛟所邀前來助拳的,不乏高手,見這楊云鵬神色從容,站定后眼睛只落劉黑蛟一人身上,視他人如無物,任四周風急浪涌,偏如鐵石聳立,都暗自稱奇。

他只身一人,氣度倒是把在場的幾千人給震住了。

“好個楊云鵬,有膽識!”劉黑蛟沖他一豎大拇指,“居然敢單刀赴會!”他吐這句話時,臉皮有些發燙,身上有些燥熱,對手此舉大有千軍萬馬中輕取上將首級之勢,生生把他比下去了。

楊云鵬卻不跟他羅嗦,一抬手,擺出個手揮琵琶的式子,凝神靜氣,“來吧!”

眾人嘩嘩向后退,騰出場地來。劉黑蛟把衣襟一撩,別在巴掌寬的黑板帶上,腳下碾著步子,伸出雙爪,慢慢逼近。楊云鵬眼眸收緊,還是不動。

劉黑蛟的臉皮微微顫抖,那腳板每踏一步,全身骨骼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鐵鉤子似的雙爪變幻著招式,冒出騰騰的殺氣。身后靠得近的人有些耐受不了,紛紛再次后退。

猛地,他身子往前一躥,眼看要沖到跟前,卻又閃身往旁邊掠去,意圖從右側發出進攻。不成想,這虛晃一槍沒騙過楊云鵬,他身子早轉過去候著了。

劉黑蛟怒吼一聲,身形加快,嗖地撞過去。雙爪閃電般扣住楊云鵬的雙臂。在場的弟子們以前多領受他這一抓的厲害,只要被鉗住,便沒有脫身的機會,不覺喊出好來。

只是那個好字才出口,眼前一花,劉黑蛟身子早騰空而起,向后跌出去。還好,后面有不少人擋著,他后背一有靠墊,借勢化消勁力,又彈了起來。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可就慘了,嘩啦倒下一大片。

而楊云鵬的身子只不過晃了兩晃,還站在原地。只有劉黑蛟知道,對手是動過的,只是身法太快,讓人瞧不清。他的雙爪一抓住楊云鵬的手臂時,便覺得又軟又滑,似乎沒有筋骨,被其順勢一捋,人便往前栽去。

他驚炸之下,趕緊回撤,誰想對手又快他一步,勁力跟著彈出,借力打力,劉黑蛟的身子便跟著向后跌飛出去。這一回合,斗得他心都涼了半截子。

楊云鵬臉上還是不見什么表情,抬手輕輕一抱拳,“承讓了!”不待雄縣劉表態,腳尖一點地,人嗖地躥起來,穩穩地落到馬背上。

急切之間,劉氏在場的徒弟都沒反應過來,見他策馬奔出,不覺就讓開了一條路。楊云鵬卻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正要快馬加鞭離開,驀然左邊風聲起,隨手一接,早將一把飛鏢撈在手里。

又聽有人喊了一嗓子,“別讓他跑了!”楊云鵬也不羅嗦,隨手就將飛鏢朝那發聲處射去,只聽一聲慘叫,有人抱著膀子蹦出來。

劉黑蛟見自己人居然冒冒失失地發暗器射楊云鵬,氣得大叫:“娘的,誰叫你們出手的,還講不講武林規矩了!想叫老子威名掃地是不是?”

傷者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漢子,戴頂便帽,抱著傷臂打哆嗦,劉家弟子一瞧,居然不認識,便紛紛追問他底細。豈料,那人臉皮發青,身子不停地痙攣,很快就翻了眼白,咽氣了。

“鏢上有毒!”眾人驚叫起來,向后退開。

楊云鵬原以為這是劉氏弟子所為,他們在場人數太多,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害怕一個鎮不住,便陷入死地。所以跨在馬上正準備硬闖,猛聽說鏢上有毒,激靈打個冷戰。

他雖然跟劉黑蛟有了沖突,卻并不至于惹得人下此毒手,顯然,這是仇家想趁亂施暗算,要了他的命。

楊云鵬一咬牙,呼地從馬背上蹦下來。“讓開!”眾人只覺一股暗流滾滾涌來,不由自主地往兩旁跌去。

他一個箭步沖到死者跟前,一瞧,確定此人從未見過,蹲下身去查看那傷口,果然流著黑血,見血封喉。這家伙到底什么來歷,伸手在他身上摸索起來。

劉黑蛟此時也趕過來,有些尷尬,“楊兄,今天這事兒……”

楊云鵬站起身,冷冷一笑,竟不答話,也不轉身,便像有人在空中吊著他一般,腿腳不見彎曲,身子竟然騰空而起,向后連翻了兩個筋斗,恰好跨到馬背上。

“嚓!”雙腿一夾,那棗紅馬嘶叫一聲,嘩嘩地揚蹄朝來路跑去。

劉黑蛟眼睜睜瞧著他遠去,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一個勁地往下墜。這下麻煩大了,出了這茬子,太極門少不得要向自己興師問罪。

楊云鵬策馬狂奔,一路塵土飛揚,絲毫不松懈,一口氣跑到皇城根下,這才松了口氣,伸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才發覺身上的衣衫都濕透了。

進了南溝沿北頭的宅子,把馬匹扔給下人,他急匆匆來到楊慕俠屋里。可巧,老頭子才泡上一壺鐵觀音,見云鵬進來,笑道:“你倒是來得巧了,貝子爺剛差人送了好茶過來,正好一起嘗嘗!”

云鵬見他爹細細地沖泡,不想澆了他興頭,正好一路急趕,也有些口干舌燥,便答應一聲坐下來。待茶湯弄好,陪老頭子連喝了兩泡,情緒才緩和了好些。

楊慕俠這才淡淡地道,“說吧,出了什么事?”

“爹,太極門幾時跟內務府結下仇的?”

楊慕俠眉毛一跳,“這話怎么說?”

“去年,劉家兄弟上老家挑事,害得大哥喪命,他們不正是內務府武備司的人嗎?”

楊慕俠皺皺眉頭,“他們是武備司的人不錯,可同時還是洛陽神刀劉的傳人!他們以武林人身份登門,你大哥以江湖規矩來應對,也不算失禮。”

楊云鵬便伸手從懷里掏出一面腰牌遞過來,老頭子接在手里一瞧,上面刻著武備司的字樣,不禁臉色一變。要知道,武備司是內務府主要機構之一,“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云鵬便將今天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原來,當時他蹲下身摸到那人的腰牌,看清是武備司后,也害怕此人身份泄露后,事情鬧大。故而藏入手中,急急離去,把那個燙手的山芋拋給了劉黑蛟。

“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楊慕俠勃然變色,“出了這樣的大事,居然瞞著我敢輕身犯險!”

“他雄縣劉也不值當你老人家出面!”

“胡說!”楊慕俠指著他腦門道,“別忘了,你現在身份可不比從前了!”其言下之意是說,云鵬不單單是他楊慕俠的兒子,更是楊氏太極拳的未來掌門。

楊云鵬只得訕訕地道,“是是我莽撞了!”

“還好,你抽身早……”老頭子看著那腰牌,眼光猛地一盛。抬起頭,正好與楊云鵬的目光相接,“你懷疑,秋水便藏在內務府?”

“有這個可能!”

楊慕俠拿腰牌的手不禁有些顫晃,眉頭鎖了起來。那一年,萬斤力、萬瞎子受秋水的武惡唆使,去永年楊門挑戰。期間,兆龍被他們囚在黑魚庵里,害得悟清和尚慘死……那以后,老頭子便暗中指使門下弟子追查秋水的下落,一直未果。

后來,楊云天進京參加武考,又遭了武惡的暗算;楊云雕保鏢出了差池,惹動漢中金家進京問罪,暗中都是這伙人在搞鬼。可奇怪的是,任憑太極門人如何查探,就是別想扯動其中的藤藤蔓蔓,更別說要揪出藏在最深處的那個瓜了。

去年秋天,劉半丁劉雙丁兄弟去永年楊家鬧事,搶走翁同龢所寫的楹聯,楊云天隨后趕去升平樓,擊敗二人,卻也大傷了元氣,次日故去。而據店老板說,劉氏兄弟身上也帶著內務府武備司的腰牌。

楊慕俠當時雖然有些心疑,卻還是沒有把內務府跟秋水聯系到一塊兒。因為太極門向來不作違抗朝廷的事,相反,倒是跟眾貝子貝勒王爺們走得挺近乎。但偏偏今日在楊云鵬跟雄縣劉比武的當口,又有內務府的人暗中施以暗算,這么以來,便有條藤蔓將內務府和秋水連在一起了。

難道說,秋水的那個老祖宗竟是內務府的某位大臣?想到這里,楊慕俠不禁倒吸口涼氣。他腦子里一片雜亂,念頭像馬蜂一樣嗡嗡亂撞。想當年,他跟父親楊東魁闖蕩京城,用太極拳打開一片天地,雖然說敗過無數好漢,也結下過仇家,卻多是意氣之爭,并沒有傷及性命。怎么到了他這一代,竟然惹上內務府了?

老頭子憂心忡忡,楊云鵬卻眼冒殺氣,“管它什么內務府,外務府,惹急了老子,就算拼了命我也要進去闖闖!”

老頭子瞪了他一眼,“你少給我胡來!”

“爹,你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

聽了這話,楊慕俠嘴角抽搐了兩下,心口隱隱作痛。自從云天死后,他一直愧疚于心,特別是下葬之后,長孫兆龍的言行對老頭子的震動巨大。那孩子竟然不愿意跟他進京,而是要隨外公劉一手去保定。他甚至還當著那么多人面宣布,此后不再練楊家的太極拳,一門心思去學廚藝。

長子歿了,長孫走了,永年老家的門庭也關了。可劃在楊慕俠心頭上的傷口卻再也沒有愈合。就像現在,它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這事兒,少不得要跟倫貝子商量著辦!”楊慕俠抬起眼皮,瞥了云鵬一下,“虧你還是練太極拳的,怎么就忘了去以靜制動?再說,內務府里面的水太深,也不是咱們可以隨便出入的。光憑一塊腰牌,也說不上什么鐵證,還是要沉得住氣,慢慢走著看。如果秋水真的在內務府,你可得倍加小心了,以前他們盯著你大哥,而今可是瞄上你了!”

楊云鵬冷笑,“我只怕他們不來!”

“不管怎么說,日后在銳健營里面當差,你要多長只眼睛。”楊慕俠把腰牌收起來,道,“你今兒敗了雄縣劉,是替楊家揚了名,可也因此樹了敵,日后同在軍營里當值,還是多添幾分小心吧!”

楊云鵬動動嘴皮,不置可否。這時,楊奉從外面進來,說是有客登門來訪。原來,自從楊云天去世后,他便跟著楊慕俠進京,依舊幫著照管家院。

楊云鵬接過名帖一瞧,一皺眉,脫口道,“他怎么來了?”

“誰?”

“劉黑蛟!”

楊慕俠眼睛一亮,“來得好啊!”朝楊奉一點頭,“請他到客廳奉茶!”

楊云鵬卻不免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今天的單刀赴會夠結實,把這老劉震得沒了底氣,顛顛兒地前來巴結!”

楊慕俠嘿嘿冷笑,“你是打得好,袖子都被人擼去了半截子,這算什么太極勁?”

楊云鵬低頭一瞧,臉色登時變了,不知何時,袖子裂開了一條大縫。他隱隱記得,當時劉黑蛟抓住他手臂時,便好像遭了惡狗啃咬。幸虧他化解得快,并沒有丟丑,但對方的勁道還是滲進些來,而他抽身狂趕,急著回來跟楊慕俠看那腰牌,便沒留意袖子慢慢裂開。

楊慕俠說完,便背著手出門,去前廳見客。楊云鵬卻趕緊回了自己屋,重新換了件長衫,這才趕去前面。

劉黑蛟卻是只身前來,先向楊慕俠說了番敬仰的話,然后便問起楊云鵬來。云鵬因袖子被抓破了,也對劉黑蛟刮目,進屋后語氣客氣了些。

劉黑蛟卻是行了大禮,“二先生,俺老黑是來負荊請罪的!”

楊云鵬故作驚訝,“劉兄這話從何說起,咱們比武光明正大,比的是輸贏,怎么又扯上功罪了?”

劉黑蛟臉色泛紅,“再也別提什么比武,今天俺是敗得心服口服!只是,有人冒充我門下弟子,混入場中朝楊兄射暗鏢,雖然說楊兄身手好,沒傷著分毫,可我老黑這心里頭總是不安,所以隨后就趕來向二先生請罪了!”

楊云鵬微微一笑,“原來劉兄是怕我誤會!”

“老二回來后,已把今天的事兒跟我說了!”楊慕俠道,“我當時便說,以雄縣劉的名望,斷不會做出這等下三濫的事來。可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會趕過來,好一個雄縣劉,好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

劉黑蛟被老頭子這一夸,更覺得汗顏,慌忙道:“前輩過獎了,黑蛟實在不敢當……”

可楊慕俠話并沒完,臉色也變得凝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你們比武場中發生這樣的事,傳出去畢竟有損于你鷹爪門的威名,所以還是要盡快查明那刺客的身份,還你一個清白為好!”

劉黑蛟哪里還能坐得住,慌忙站起來,“前輩說的是,俺來之前便派人去查了,想來很快就有眉目了!”

楊慕俠一笑,“那我就等著聽你好信了!”

楊云鵬不禁暗贊,老頭子這一手玩得好,讓劉黑蛟去四下查探,楊家躲在后面靜觀其變那是最好不過了。他想到自己今后還要在銳健營跟這老劉共事,今天自己單刀赴會,贏得光彩,隨后劉黑蛟前來賠罪,更是給楊家長了臉,他不妨也給對方長長臉,便道:“劉兄,我冒昧問一句,今天放對時,你用的是哪一招?”

“再也休說俺那莊稼把式,在你太極拳面前,多少招也是白搭!”

“劉兄你這樣說,便太小看你這鷹爪功!”楊云鵬正色道,“楊云鵬跟人交手不下百來回,能讓我看好的武功可不多!”

劉黑蛟不禁又驚又喜,“當真?”

楊云鵬微微一笑,“你猜剛才我干啥去了?”

劉黑蛟撓撓腦門,“這個哪能猜得出?”

“我去換衣服了!”楊云鵬摸摸右袖子,“劉兄,你那一招可是將我的半幅袖子撕開了!”

“真的?”劉黑蛟瞪大了眼珠子,隨即朝楊云鵬豎起了大拇指,“二先生,你肯把這出糗的事說出來,足見心寬,俺老黑這回是真服氣了!”

楊慕俠也沒想到往日里傲到家的云鵬會說出來這番話來,很是高興,連連點頭。眼看著時間不早了,便要留飯。劉黑蛟哪里肯,非請他倆人去外面的酒樓一坐不可。一場紛爭便這樣化于無形,楊云鵬非但在銳健營立住了腳跟,還多了一個朋友。

事后,老頭子還特意給這事做了點評,說這才是活脫脫的太極路數,十足的四兩撥千斤。應該說,云鵬在武功方面出類拔萃,唯有在處世行事方面有所欠缺,一直是壓在楊慕俠心里的石頭。經過這事,老頭子看到石頭裂了縫,如何不喜,故而也就破例夸了兒子幾句。

2 大酒缸

此后幾天,劉黑蛟一點沒閑著,分派人手去追查那名刺客的身份。與此同時,楊云鵬也暗中吩咐太極門的人,不顯山不露水地去探聽內務府里面的響動,尤其是武備司。

第三天頭上,京城專管捕捉盜賊的兵馬司突然派人傳喚了劉黑蛟,并將那名刺客的尸體提走了。因為劉楊二人都有后臺,身上還兼著銳健營教習的職務,所以也沒有怎么難為,差官隨便問了幾句話,搪塞過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楊慕俠自然從中嗅出了異味來。兵馬司顯然是受了內務府某人的指使,怕劉黑蛟查到緊要處,查出漏子來,因而趕緊出面滅火。

雄縣劉這邊停下來,楊云鵬那邊卻是一直沒放松。除了發動本門中人外,他還另外找了源順鏢局的王子斌幫忙,大刀王五在京城名頭最響,交游最廣,黑白兩道三教九流都買他面子,幾年前楊家跟漢中金家在京城斗武,便是請了王子斌來助拳的。

這天,云鵬在銳健營教完拳后,回到歇處換好衣服,牽了馬匹出得營門,正要回城去,便聽到有人高聲喊:“楊二哥!”

轉頭一瞧,營外老槐樹底下拴著一匹白馬,旁邊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漢子,四方臉,穿黑色緊身褂子,卻也認識,趕忙應聲:“啟云老弟,你怎么來這里了?”

“是五爺讓我過來給你傳個信兒!”

原來,這個叫宋啟云的外號鐵螳螂,山東萊陽人,當年妙峰山香會上,曾代表會友鏢局出戰漢中金家的老二,敢拼敢打,因而博得了楊云鵬的好感。后來兩人多次私下切磋武功,頗多進益。

前年,宋啟云被王五請去源順鏢局做鏢師,楊云鵬也隨父親進京謀事,兩人便更走得近了,相互探討對方的武學心得。云鵬喜歡螳螂拳的實戰勇猛,啟云渴求太極拳的以柔克剛,并有志于將太極融于螳螂拳中,以便創練出一種太極螳螂來。

他們性格也有些相近,因而便走動得多。這次追查武備司的刺客,宋啟云更是不遺余力地忙前忙后。故而楊云鵬一瞧見他在營外露面,便知道王五肯定查到了什么。

他卻不急著問,先沖宋啟云使個眼色,兩人上馬后直奔出數里,離得軍營遠了,云鵬方問:“五爺怎么說?”

“他讓我接了你后,便去大酒缸那邊等著。”

楊云鵬也不羅嗦,一點頭,兩人又策馬狂奔,等他們從崇文門進去后,背后一輪紅日已經落到了西山上,晚霞燒得天邊紅浪翻滾,萬千鳥雀正嘰嘰喳喳地投林而去。

他們趕到糖房胡同時,大酒缸已經上了不少客人,臨近的小吃攤子叫賣聲此起彼伏。京師的大小酒館星羅棋布,“大酒缸”的等第最下,甚至連桌子也不見一張,就是把極大的酒缸半埋地下,上面遮著木蓋,便算是酒桌了。

喝酒的時候,也盡管自己動手掀了蓋子用瓢去舀,菜肴照舊不供,客人去旁邊的小攤上買來,便鋪在酒蓋子上自用。這里喝酒只求個痛快,人人嗓門大,酒酣耳熱之際,聲浪更是要掀翻屋頂子。

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暢飲之處,卻也是藏龍臥虎之地,來往的多是走江湖的人物。開辦這酒場的便是王五的徒弟癲子張,他年輕時走鏢受過傷,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博得了這個外號。

宋啟云陪著云鵬一走進來,便瞧見癲子張正陪著王五小酌。他們坐的那個大酒缸靠著西北墻角,清靜些,見兩人過來,癲子張趕忙讓座。

楊云鵬一瞧,菜是從外面叫的“盒子菜”,酒卻不是從酒缸里舀的,而是裝在花壇子里,顯然是做徒弟的特別孝敬王五這個師父的。

那酒壇子裝滿酒后,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癲子張一手抓著壇子口,一手持著大海碗,嘩嘩倒著,半點不見灑出來,顯然功底不淺。

“酒菜不好,二先生多擔待些!”

云鵬點點頭,拿起酒碗朝王五和啟云讓了讓,喝了一大口,火辣辣地嗆嗓子,咽下去后面不改色。“五哥,怎么約到這地方來說話?”

王五的眼珠子左右閃了閃,輕聲道:“不是我,有人特地約咱們兄弟來這里碰碰!”

云鵬聽了不禁一皺眉頭。癲子張插口道:“那人說,他已經摸清了秋水的底細,要親自跟二先生聊聊。想是怕半道出了岔子,才借我這地面,請師父過來做個中間人。”

“那人什么來頭?”

癲子張搖搖頭,“到現在人影也沒見著,他就使人傳了個口信,可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我瞧著不像是瞞天過海,才敢勞煩師傅和二先生過來。”

王五干盡一碗酒,一抹嘴巴子,“來都來了,管他真假,咱們先吃喝著!”

酒菜并沒有癲子張說的那么粗劣,新烤出來的鍋貼吃得也爽口,楊云鵬一口氣吃得個七成飽,方才住了手。他雖然沒有東張西望,卻留心到東北角的那個酒缸上。

此時,大酒缸里涌進不少人,除了王五這邊因為癲子張事先安排,沒有雜人外,其余的大酒缸四周都圍著不少酒客,鬧哄哄地十分嘈雜。

云鵬注意到那個人四十來歲,臉容精瘦,有些泛黃,留著三縷長須,有幾分學究氣。一個人守著一碗酒,一盤花生米,在那里慢吞吞地喝著。他表情刻板,透著生冷,與眼前的喧鬧格格不入。

其它酒客也覺察出這人不是個善茬,因而同坐一個大酒缸的也離得那人遠些。云鵬忍不住冷笑,差不多已經判定這人的身份。王五其實也早看出來了,卻不想妄動,倒要看看對方肚子里埋著什么藥。

誰想,他們不動彈,宋啟云卻忽地站起身來,端著酒碗走過去,一屁股坐到那個學究模樣的人跟前,“這位先生,我敬你!”

那人還是不見表情,眼光慢慢移向宋啟云,淡淡地道:“你這酒,我不能喝!”

宋啟云勃然變色,“你敢小瞧我!”

“閣下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任誰碰上你的螳螂拳,都要犯憷,我也一樣。”

宋啟云沒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細,呆了呆。又聽那人道:“今天這酒,我想跟另外一個人喝!”

“誰?”

“他!”抬手指的是楊云鵬。那人說完,身子一晃,竟然像游龍一樣接連穿過幾個酒客,眨眼間便閃到王五和楊云鵬坐的大酒缸旁。

宋啟云見他身法如此迅捷,眼眸收緊,眾目睽睽之下,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他來到別人的大酒缸旁,人家反倒坐了他那邊的位置,叫他有些難為了。

那人一躥過來,癲子張先跳起來,但王五和楊云鵬還是沒動,甚至連正眼不瞧他一下,兀自對飲。癲子張這才又慢慢坐下來。

那人將手中的半碗酒慢慢喝下去,又將空碗輕輕放下。王五微微一笑,“兄臺就是約我們的人?”

“正是!”

“那好,喝酒!”王五笑著,猛地抓過酒壇子,嘩的就朝桌上的空碗倒下去。酒水如白練般從壇子口射出來,在碗里打個晃兒,竟然沒有濺出來,這份又快又準的功夫放眼武林,也沒幾個人能夠辦到,當下不少酒客便喊起好來。

那人嘆了聲,“沒到京城時,便常聽人說起大刀王五。到了京城,才知道世間果有英雄!”端起碗來,咕咚一下干盡,高聲道:“好酒!”

云鵬冷冷地問:“那閣下又是何方英雄呢?”

宋啟云又大步走回來,“對,報上名來!”

“在下姓郭名懷義!武林中沒什么名氣!”

這名字確實透著生。可是從對方身手看,卻定然不是什么無名之輩,極有可能在江湖上傳的是他的綽號,真名反倒不為人所知了。

“喝酒不能沒菜,郭兄請!”楊云鵬說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炸茄盒,徑直送過來。

“不敢當!”郭懷義順手抓起一雙筷子,直刺過去。云鵬不硬接,用太極拳中的“粘”勁和“化”勁,順勢劃了個弧兒,把對方的筷子斜斜地引去一邊。

郭懷義就勢手腕一旋,拇指和中食二指一碾,筷子頭跟著對方而去,筷子尾趁勢從下方擊點云鵬的手腕。王五見兩人閃電般變招,筷子靈活得便像伸長了的手指,不禁大喊了聲好!

楊云鵬用太極拳中的一式“手揮琵琶”,再次化解對方的攻勢,他發現,郭懷義竟是將槍法融入其中,兩根筷子竟然可以分別使出不同的力道,分了陰陽。相比之下,自己夾著塊茄盒就要難為好些。

他們的動作飛快,讓旁邊的人瞧了眼花繚亂,宋啟云早湊過來觀望,癲子張離得最近,筷子幾乎貼著他的耳根舞動,發出嗖嗖的聲響,一股股冷風擦著皮膚,像小刀子一下下劃過。

啪地聲,絞在一起的兩對筷子落下來,擊打在酒壇子口上。里面呼地躥出一股水柱,正好射在癲子張的臉上。他嚇得哎呦一聲,一個高兒蹦起來,跳出一丈開外,連帶著撞到三個酒客才穩住了腳。

剛才這一下,楊云鵬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對手內勁渾厚,他又要顧忌茄盒被夾碎,便就勢將其勁力引到酒壇子上。盡管癲子張那么一叫一鬧,郭懷義的攻勢卻并沒緩下來,而是繼續搶攻。

他兩根筷子像剪子一樣,忽而打開,忽而絞合,咬住那塊茄盒不放。云鵬此時施展出了他全身的解數,夾著茄盒的筷子像變成了一條泥鰍,能夠轉彎盤旋,滑不留手,卻總是能從毫厘之間溜脫。

王五和宋啟云注意到,盡管手腕轉動如風,他的肩頭卻始終沉著,肘部也順勢畫圓,并不見往上翻,所以盡管對手攻勢如狂風暴雨,他看上去還是從容自若。其實,他化解的動作也是瞬息萬變,只不過是幾乎全轉為了內動,從外形便不怎么能看出來。

郭懷義見連連攻了數招,自己還占著便宜,竟然不能下他一城,不禁又叫了聲好。他的動作突然慢下來,筷子像是有千斤重,一點點地逼近。

楊云鵬見狀,臉色也變得凝重,知道對手將雄厚的內勁聚集在筷子上,一旦沾著便如烈火燒身。光退不接不行,接了力頂也不行,茄盒一定會碎裂。

王五、宋啟云幾個能看出門道來的,不覺也加重了呼吸,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知道,這回楊云鵬不好化解了。不過,也唯有擅長以柔克剛的楊家人能夠支撐這么長時間,在這種情形下,他們任誰也抵擋不了幾下。

眼見楊云鵬無法再避,忽見他深吸一口氣,手腕一抖,居然將茄盒拋上空中。郭懷義一呆,正要伸筷子去夾,楊云鵬的筷子已經閃電般點到,他只好抽回來抵擋。

兩人的筷子絞在一起時,茄盒已經下落,眼看著掉到楊云鵬額頭,他順勢吹了一口氣,那玩意兒又彈起來。郭懷義急了,一面把筷子當匕首使,狠狠地扎過來,一面騰身站起來,張口嘴巴將茄盒咬住。

可是還沒等他的嘴巴合攏,楊云鵬的筷子已閃電般插來,居然硬生生地將茄盒從他口里挖出來。啪地聲,筷子插著茄盒扎進了木蓋子上。

“好!”王五、宋啟云幾個大聲叫起來。圍觀的酒客也跟著發出如雷般的掌聲,起了哄。

郭懷義呆呆地看著木蓋子上的茄盒,咬咬嘴唇說,“好個楊云鵬,真有你的!”

楊云鵬也不言語,只是慢慢站起身,朝四周一抱拳。再次惹來如雷的叫好聲,整個大酒缸像煮開了鍋。喧雜聲中,一個矮個子扛著桿長槍過來,往郭懷義旁邊一站,“大哥,你的槍!”

“人家讓著都輸了,還比什么槍法!”郭懷義拍拍那人的肩膀,“怨只怨你大哥我學藝不精,不能替你兄弟討回面子來!”

楊云鵬一瞧,竟然認識,原來便是原先鎮國公載英府里混飯吃的那個高成,真實身份卻是天地二盜中的鼠盜,登時明白了。“這么,郭先生就是天地二盜中的龍盜了!久仰!”

那夜,鼠盜在自己手里吃了虧,當時發了狠話,說要找他大哥來找場子。沒想到今天真的來了。

“二先生,你太極功夫果然要得,姓郭今天真是輸得心服口服!”郭懷義臉色還是冷冷地,“只怨俺們兄弟本事不濟,這便背著鋪蓋卷回老家去,只等著將來有長進了,再來討教一二,你二先生千萬候著。”

楊云鵬聽他這語氣,看他那神氣,本來有幾分贊賞之意也跟著淡了,眼風往上一瞥,“好說,好說!”

王五也是早聞這二盜的大名,只是他們向來不劫鏢,因而之間也沒什么“叫梁子”“叫粉子”的事。按理說,大盜向來行蹤隱秘,不曾想到他們會在今天的這場合露了真相。大酒缸是他徒弟開的,他便是主,對方是客,趕忙抱拳,“兩位好漢,王五有禮!”

“五爺有何見教?”郭懷義冷聲道,“可是怪俺們兄弟沒招呼,就闖到你地盤來了?”

這話能嗆倒人。王五闖蕩江湖幾十年,還是頭一遭碰上這么不敬他的,心頭不覺也窩了火,卻又隨之一笑,“什么地盤不地盤的,都是天子腳下!”

宋啟云可是按捺不住了,“這么說,今天便是你們‘擺地點’的?”

高成嘻嘻一笑,“約你們幾位的另有其人,不過呢,我們也算是陪著蹚路子的。”

“兩位也算是走江湖的積年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既然敢來這里‘擺華容道’,那就別瞞謊了,快劃下道道來吧!”癲子張拍拍胸脯,表明什么事都敢接下來。

高成便沖著外面吼了一嗓子,“瞎子快來!你這正主不露臉,害我們跑前頭擋槍,碰釘子,想‘退排’不成?”

便聽外面有人清清嗓子,“來了來了!”隨著一陣嗒嗒輕響,一個盲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拄著盲公杖,身穿土布織成的褂子,肩上背一個包袱,翻著白眼往屋里瞧了瞧,慢慢挪進來。

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莊稼漢模樣的人,粗布衣衫,頭戴斗笠,腳穿草鞋,矮小的個子遮在瞎子的背后,像個影子一點不出眼。

楊云鵬心中一動,是他?來者正是萬瞎子。此人當年綁架兆龍,火燒黑魚庵,殺死悟清和尚,沒想到今天還敢在這里露面。事后聽說,萬家的人當年去永年找楊家挑釁,背后就是受秋水的武惡指使。

云鵬還知道,這家伙是個假瞎子,當年他跟武惡火拼時,便是靠著這一招瞞過對手,出其不意傷了他(兆龍獲救后,一五一十地都跟家人說了),因而現在看著萬瞎子蹣跚地點著盲公杖,楊云鵬忍不住冷笑。

萬瞎子徑直來到他跟前,距著有兩步遠停下,翻翻白眼問,“二先生,你笑什么?”他一停,那莊稼漢也怯怯地立住,眾目睽睽之下,看上去很不自在。

“我笑你膽子不少,明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還敢現身,是不是以為楊二不會對瞎子下手啊?”

“二先生當然下不了手,因為我不是你的對頭!”

“那你是什么東西?”

這話有點重,萬瞎子臉皮不禁抖了下,卻又自釋然,“二先生,你是明白人,咱們有個共同的對頭不是嗎?”

楊云鵬心知,這瞎子若非知道了秋水的一些秘密,便不會這么膽大,哼了聲,“那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萬瞎子卻是不急,慢吞吞地靠著大酒缸坐下,“好歹也給來碗酒吧!”

癲子張便伸手去抓酒壇子,想倒一碗給他,誰知,手指才一碰,那壇子就噗地一聲碎了,酒水四下噴濺。萬瞎子早伸手操了一把,送進口里,嘴巴發出嘖嘖的聲響,“這么好的酒不喝,可惜了的!”

癲子張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看到插在木蓋子上的筷子,始才恍然,原來郭懷義跟楊云鵬比武時,筷子曾擊打在壇子上,內勁所到之處,竟將酒壇子內壁碎裂。

瞎子坐好后,那莊稼漢也左右瞧了瞧,慢慢貼著一個大酒缸旁邊坐下,卻又不敢坐實,只是半個屁股挨著凳子沿。

只見萬瞎子慢吞吞地問:“二先生,你想聽戲嗎?”

“你想演哪一出?”

“今天的戲有好幾出,您可要耐心點兒,因為好戲往往會在后邊!”

王五便道:“那各位別拘束,都請落座!吃喝隨意,今天這帳算我王五的。”店里的酒客聽了這話,都喊起好來。

宋啟云眼光卻一直盯著郭懷義,前頭他端了酒碗去摸這龍盜的底時,吃他閃晃了一下,自覺丟了面子,便想著如何找回來。如今見龍鼠二盜坐下,便湊過去道,“姓郭的,咱們……”

誰知,郭懷義不等他說話,便舉起酒碗讓了讓,“咱們干了這一碗!”果真一口氣飲盡。

宋啟云兀自發愣,高成就嘻嘻一笑,“我敬第二碗!”

宋啟云沒想到二人會有這么一番舉動,只得也仰脖子喝了。這酒一下肚,氣也跟著平了,再看天地二盜便覺得順眼多了。

此時,外面已經黑透,店里早點起燈籠,映得每個人的臉皮都紅紅的。附近那些小攤上的叫聲還是一陣響似一陣,既然王五說了今天由他請客,癲子張便吩咐伙計去攤子上多買些下酒菜來,大家都酣暢淋漓地吃了一回。

楊云鵬看到跟在萬瞎子后面進來的那個莊稼漢也開始吃喝了,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放得開,還是怯懦的,大酒缸雖然堆滿了吃食,他取用時,依舊小心翼翼的,生怕吃人斥罵。云鵬心想,萬瞎子怎么找這么個人陪著來,看他這舉動,也不像個練家子,難道說另有用場?

正思揣著,隱隱聽到外頭傳來嘚嘚的馬蹄聲,還有甩鞭子的啪啪聲,有兩輛馬車遠遠地駛過來。“來了!”萬瞎子說著,用手摸了一下嘴巴,不再吃喝了。他轉頭看看王五,又瞧瞧楊云鵬,“五爺,二先生,您二位最好先回避一下!”

“笑話!”楊云鵬冷笑,“京城這地面上,我們還用躲著誰?”

萬瞎子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笑容,慢吞吞地說了句,“因為你想看到好戲開鑼!”這意思再明白不過,顯然來人是認識王五和楊云鵬的,要是瞧見他們在場,指不定就開溜了。

王五先站起了身,“也好,俺們便先走開會兒!”

癲子張馬上道:“師父,二先生,你們這邊請!”引著兩人去了后面。宋啟云卻大大咧咧地還跟天地二盜圍著大酒缸,倒要看看來者是何方神圣。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眾人的目光都轉向那里,店里頓時也清靜了好些。有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邁進來。宋啟云的眼珠子馬上瞪圓了,再也沒想到來的竟然會是兩個太監。

他們長得都有些胖乎,進門斜著眼瞧了瞧,其中一個便叫起來,“這選的什么地方,好臭好臭!”說著,還伸出手掌來扇了扇。

伙計便迎上去,“兩位公公,怎么有興致光臨大酒缸,里邊請!”

當頭那個太監卻嫌他臟似的,揮揮手,“起開,誰稀罕在你這兒喝貓尿!找人呢!”

后面的太監又問,“我說,里面可有個萬瞎子?”

“瞎子在此!”萬瞎子也沒想到來的會是太監,遲疑了下才應聲。

那兩個太監卻并不向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其中一個哼了聲,“你在這就好了!”

另一個便吆喝開了,“我說,酒喝夠了的趕緊走,別在這里礙眼……”

宋啟云自從這兩個太監進來心里就不舒服,見他們居然想清場,哪里還忍得住,啪地一拍木蓋子,“放屁,大酒缸又不是你開的,管得忒寬,當這兒是宮里了?別忘了,這里就你們倆個是奴才!”

一番話氣得太監直翻白眼,大酒缸里的酒客卻都喊起好來。便聽外面有人道:“兩位公公別爭了,瞎子不出來,我們便進來!”

話音未落,果然有一個壯漢牽著一個少女邁進。女孩有十五六歲的模樣,長相水靈,穿一身粉色衫子,她這一亮相,大酒缸里面頓時添了光彩。陪她來的卻是一個獨眼龍,臉面猙獰。

3 神秘的高手

萬瞎子聽了這人的話聲,臉皮微微顫抖,抓盲公杖的手攥得緊了,發出咯吱聲響。宋啟云聽到他的呼吸變得粗混,失了先前的鎮靜,便知道來者不善。可不是,那個獨眼龍身上散發出濃濃的戾氣和煞氣,讓人瞧著異常不舒服。

相形之下,那少女身上卻透著一股素雅潔凈的氣息,在這個大酒缸有些蕪雜的環境里,如同一枝幽蘭含著苞,欲開未放。

她眼神落在萬瞎子身上,慢慢溢出一絲暖意,往前湊了幾步,輕聲說:“萬爺爺,我來了!”

本想還靠近些,但獨眼龍卻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離他遠著點,這老東西鬼著呢!”

萬瞎子突然嘿嘿笑起來,“我本來只想見見云兒,沒想到你獨眼龍也跟來了,你可真是膽大。”

“怎么,這大酒缸是龍潭虎穴,能叫我武惡嚇破膽?”

萬瞎子話聲里透著恨意,當真是字字如同刀劍,“獨眼龍,你毒死我兄弟,吞了他的錢財,你說這筆血債我會不會記得?”

“老瞎子,我勸你死了那條心吧,就憑你這點本錢,也敢跟我們秋水斗,做你他娘的白日夢去吧!”

“是啊!”萬瞎子垂下頭去,喃喃道,“我沒想到你們的水還這么深!”說著,眼角已閃動了淚光。

“的確是深,深的能淹死你!”

“我明明知道,跟你們斗便等于是拿雞蛋跟石頭碰。可是不親眼證實,我心就不死!”

“現在呢,”武惡得意地道,“老瞎子,這賭局太大,你玩不起,能留條老命回去就不錯了。”

萬瞎子已經是老淚縱橫,旁觀的人見他如此悲戚,都泛起了憐憫之心。高成是他請來幫忙的,便想插口說兩句,卻被郭懷義暗中捅了一把,又閉了口。

宋啟云卻不由得往后面瞥了一眼,心想,五哥和二哥躲在里面,想來也聽清了,他們現在還不露面,必定另有主張。獨眼龍武惡這名字他聽說過,楊云鵬曾經托付過京城武林界的朋友追查過這人,好像他是秋水里的一名殺手,心狠手辣,行蹤詭秘,今天他突然和太監們在此現身,難道說,這廝一向是藏在皇宮里?怪不得蹤跡難覓呢!

這樣的身份,確實不好對付,動他便等于跟官府作對,跟皇家犯難……宋啟云不禁又看向跟隨萬瞎子一同前來的那個莊稼漢,此時,他縮成一團兒,更顯得矮小。

“云兒,你長大了,爺爺都差點認不出你了!”萬瞎子看著女孩時,不再翻白眼裝瞎子,眼神柔和而慈祥。

云兒便是當年陪著萬瞎子去永年的武云,她跟這個老殺手之間的感情很復雜。應該說,當年他們有段時間確實像爺孫一樣處得好,可萬瞎子心狠起來,下手也夠絕的,武云為此也寒過心。不過,現在看到萬瞎子這副落魄模樣,心早就軟了,“萬爺爺,您可是見老了!”

“是老了,活不了幾天!”萬瞎子嘆息著,“我可是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見到你。嗯,這些年,你還見過那個鬼小子嗎?”

武云一呆,馬上明白他嘴里的“鬼小子”說的是楊兆龍。“他,他好像失蹤了!”

“嘿嘿,那小子鬼精一個,死不了!”萬瞎子說完,朝武云擺擺手,“孩子,你讓開點,我還有好些話要跟獨眼龍說道說道!”

武惡聽了冷笑,“怎么,你還不死心?”

“獨眼龍,聽說過一句話嗎,舍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別說你只帶兩個閹貨來,就算調來大內侍衛,姓萬的一樣敢拼命!”

“大膽!”一個太監呼地躥過來,抬腳就踢。酒客們沒想到他身手這么敏捷,都感到意外。

高成叫聲來得好,身子貼著地面鏟過去,他是萬瞎子花錢請來幫忙,自然不會袖手不顧。那太監變招也快,腳踢到半空,身子就勢一扭,凌空打個旋子,躲過鼠盜的一擊。

另一個太監也撲過來,半途被郭懷義截住,兩人上去硬碰硬,四掌相對,郭懷義晃了兩晃,那太監卻紋絲不動。宋啟云正驚異他的武功竟然能抵得過龍盜,便見他一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殺!”萬瞎子手抓著盲公杖,嘶吼著。武惡死盯著他,提防這家伙上來拼命,誰知,身旁勁風響起。四周的酒客蹦出七八個來,刀劍一起向他招呼。

不但是武惡,癲子張和宋啟云都吃驚不少,沒想到這店里的酒客竟然多是萬家的殺手。武惡猝不及防,將武云一把推開,自己卻躲不開這么多人的殺招。

他百忙中大吼一聲,竟然一頭撞進大酒缸里。嘩啦一聲,酒水沖出來,那些刀劍也都落了空。

“殺!”萬瞎子又吼了聲。武惡水淋淋地蹦起來。但那些刀劍并沒有及時封住他的去路。那些殺手瞬間像中了定身法,呆住了。

萬瞎子警覺有異,轉頭一瞧,每個人的表情詭異,嘩啦,刀劍紛紛掉到地上,他們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高成、郭懷義也停止跟太監的打斗,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店里登時靜下來,只聽酒水嘩嘩地淌著。

宋啟云和癲子張吃驚地看到那個莊稼漢已站在了萬瞎子的身后,他低著頭,斗笠壓得低低的,毫無聲息地站在那里。

武惡死里逃生,也顧不得伸手擦臉上的酒水,只呆呆地看著萬瞎子的身后。顯然并不識得那莊稼漢的身份。

高成使勁地咽了口唾沫,指著萬瞎子身后,“瞎子,你,你身后是誰?”

萬瞎子臉上閃過懼怕的神色,左右找尋,但那莊稼漢就站在他身后,像風一樣飄來飄去,絕無聲息。他顫聲道:“我身后沒人啊!”

“有,那人不是跟著你進來的嗎,一直就在那里。”

“什么,有人跟著我來,誰?”萬瞎子死瞪著眼珠子,嘴里呼哧呼哧喘息著。

店里充滿著詭異的氣息,誰也不敢妄動,相互戒備著。偏偏這時,后面的門板吱呀一響,楊云鵬和王五先后走出來。武惡見到他倆個,臉色大變。

楊云鵬眼眸收緊,慢慢朝莊稼漢走去。那人突然轉過身來,一指云鵬和王五,示意他們停下。這么一緩,萬瞎子終于發現了他,顫聲道:“你……是誰?”

莊稼漢斗笠還是壓得低低,誰也瞧不清他的面目,過了會兒,他輕嘆了聲。楊云鵬猛喊了聲,“小心!”

已經晚了。那人兩指早鎖住萬瞎子的喉嚨,只一擰,他的人便轉個圈子,像堆亂泥一樣倒在地上,眼見不活了。啊!躲在一邊的武云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那莊稼漢也不羅嗦,閃身就往外躥去。“接鏢!”王五早拔出飛鏢射過去,眼看著要射中那人后背,眼前一花,他便沒了影子,鏢卻砰地射進門板里,顫悠悠的。

癲子張打了愣怔,發現店里刮起幾道旋風,楊云鵬第一個追出去,隨后是郭懷義和王五。宋啟云也要追時,眼見武惡還呆在當場,害怕留下癲子張一個落了單,又收了腳。

此時華燈初上,大酒缸附近的小吃攤生意正紅火,鐵鏟擦著鍋沿嘩嘩地響,油煙氣、水蒸氣、汗臭味兒混合在一塊兒,叫賣聲吆喝聲連成了片,使得這糖房胡同更比白天還添幾分熱鬧。

高成追出來時,只看到胡同口人影一閃,他趕緊跟下去,無奈輕功比前面幾個的差些,待追出胡同跑到街上時,便丟了目標。他還不死心,捉摸那幾個藝高的會揀偏冷的街巷跑,便轉去右側的另一條小胡同。

可沒等跑幾步,冷不丁角落里鉆出一條黑影,一把拽住了他。高成嚇了一跳,人在半空轉個圈子才落地,這才看清是龍盜,他嚇得拍拍胸口,埋怨:“大哥,你怎么貓在這兒?可嚇壞我了!”

“你干啥去?”

高成打個愣神,“不是要,要追……”

“萬瞎子死都死了,還追個什么勁!”

月光下,郭懷義臉色有些難看,眉頭緊勾在一起。他嘆了口氣,“就算追上去又如何,以咱兄弟這兩下,誰也擺弄不了。”

應該說,沒碰到楊云鵬之前,龍盜對自家武功頗有些夸頭,誰知,還沒動刀槍拳腳,只是用筷子比劃了兩下,他便敗了北。更有那個神秘的“莊稼漢”,瞧身手猶在楊云鵬、王五之上,更叫他沮喪。京師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能人輩出。

高成聽了這話,才明白龍盜追出來,只是想借此脫身。瞧著郭懷義臉色不虞,便道,“大哥,別窩心了,我找個好去處,咱們樂上一樂!”

“還是連夜離開吧,京城我可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郭懷義嘆了口氣,“怨也只怨咱兄弟學藝不精,還是回老家多練他幾年,再作道理!”

“也好!”兩兄弟商量罷,便果真連夜走了。他們是吃夜飯的積年,平常多頂著月亮干活,走黑路是不打怵的,內城即便落了門也無礙,趁黑一溜煙地去了。

回頭再說王五,一躥出大酒缸后,幾個閃晃便把郭懷義撇在身后,遠遠躡著楊云鵬一路追下去。他們身法過快,從那些小攤中刮風一般躥過去,煙氣綽綽中,竟然沒有引起驚慌。

出了糖房胡同,人便折進右面的偏僻巷弄,月光透不進來,黑咕隆咚的。王五使勁瞪著眼珠子,才能隱約分辨出前面黑影在飄閃。

他本人內功深厚,刀法精湛,卻在輕功上不及楊云鵬,故而追出這條狹窄的巷弄后,便失去了兩人的蹤跡,不過,西北角傳來陣陣狗吠,想來他們已經趕去那邊,便又潑命追去。

一來是擔心楊云鵬落了單,吃了那個高手的暗虧;二來是,“莊稼漢”在大酒缸害了那么多條性命,癲子張勢必受到牽累,他這個當師父可不能不關顧。只是,那兩人跑的太快,他被越拋越遠,最后趕到崇文門附近終是放棄了。

王五往回走的時候,心里還一直在嘀咕,那個“莊稼漢”到底什么來路,如此身手,自己這個混了幾十年的老江湖居然瞧不出他底細來,真是慚愧。

他心里覺得驚懼,楊云鵬一樣感到不安。那人出手狠辣,滅了萬瞎子一干殺手的口,顯然是站在武惡那邊的。這還不是主要原因,讓他感到心驚的是,從“莊稼漢”的身法手法上看,依稀透著太極拳的影子。

故而,那人一沖出大酒缸,楊云鵬也毫不猶豫地追出去。兩人旋風般沖出胡同,又鉆進另一條狹窄的巷弄,像兩股黑煙一樣,飄忽不定。

“莊稼漢”沒想到楊云鵬咬得這么緊,只差著三四步,偏偏就是擺脫不了。他只能揀最黑最偏冷的地方鉆,對老江湖來說,這樣的地方利于脫身,也利于暗算追者,楊云鵬應該有所顧忌。

可惜他想錯了,這位楊家二先生絲毫不懼,簡直像跗骨之蛆,緊緊咬住了他。“莊稼漢”即便想翻身發暗器,也是沒機會,因為楊云鵬來得太快,容不得他片刻喘息。

急切間,也辨不清方位,只是胡亂飛奔,眼瞧著前方地面開闊,一座廟宇歇在月光下。這里卻是花市大街的火神廟,夜里廟門早閉,只有零星的香燭還閃著亮。

“莊稼漢”先是沿著院墻外跑,轉了半個圈子,眼見楊云鵬趕上來,一提氣,腳尖踩著院墻斜著躥進去。楊云鵬自然也翻墻而入,不成想那人卻并沒躍進院里,雙手在墻頭一扒拉,人在空里旋了個圈子,反而又往外彈去。

這么一來,兩人便撞個結實,雖然對手在高處占了便宜,云鵬卻渾身不懼,順勢抱住他的腿,兩人一起往下跌去。

砰地下,兩人像皮球一樣彈開,各自往后滑了兩步,扎穩了步子。眨眼間,他們又躥上去,貼身擊打,卻都是以柔克剛的功夫,你發擠勁我就用按勁,你用肘勁打,我用捋勁化,簡直像同門之間對練。

楊云鵬越打越驚心,這人使的拳術里的八法楊氏太極拳的影子,功力居然還在自己之上,只是剛猛了些。又戰了三合,他們像一對掠水的燕子,唰地分開了。

楊云鵬喘息著,心里也在翻江倒海,這人是誰?那藏在斗笠下的會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太極門的人他太熟悉了,像這樣身手的可以說寥若晨星。父親算一個,故去的師叔胡玉齋算一個,全佑全三爺算一個,富周富二爺算一個,武式的李亦畬李大先生算一個。再也記不起還有何人能有這番造詣了。

可是,上述幾個人他很熟知,絕然不似這般瘦削身形。胡玉齋生前一副大身架。全三爺斯文如書生,富二爺風度翩翩;李大先生雖身處瘦短,卻也舉孝廉方正,戴一副近視鏡,向來不以拳師自居,更何況他三年前的秋天就過了世。這幾人都不可能是眼前這“莊稼漢”。那么,他又是誰?

想到這里,楊云鵬長吐了一口氣,抱拳問,“敢問前輩,可是太極門的人?”

他本沒奢望對手會開腔,誰知,那人居然應答了,“嘿嘿,是有些淵源!”

“那您跟秋水呢?”

“倒也有些關系!”

這話聲沙啞,隱隱有些河南腔,聽這口氣透些滄桑,年紀也跟楊慕俠相仿。楊云鵬心里登時一亮,“原來前輩是陳家溝來的,失敬失敬!”

那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慢吞吞地說:“既然大家都是練太極拳的,總算有些情分,我勸你暫且退一步吧,別再追查今天的事。里面的水太深,搞混了,對太極門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我想蹚渾水,是他們想水淹三軍!”楊云鵬冷冷道,“前輩也算太極一脈,怎么不顧忌祖輩們的情分,卻要跟我楊家作對呢!”

“聽你這意思,今晚上是不肯罷休了!”

“不敢,先祖曾在陳家溝學藝,晚輩怎敢不盡地主之誼,這便請您老人家到府上喝杯茶,跟家父敘敘舊如何?”

那人猛地哈哈大笑,笑聲未歇,便揮手射來,“接鏢!”楊云鵬不假思索,腳尖一點,往旁邊躥去。

誰知,那人卻是虛晃一槍,趁著楊云鵬躲閃的空兒,嗖地彈出去,又一股風地往東跑下去。

楊云鵬不禁驚怒,喝道:“哪里走!”在后面緊追不舍。

這一回,那人卻改變了戰術,專朝燈火旺的地方跑,很快就轉到了花市大街。這里商鋪眾多,一家挨著一家,晚上有些店鋪也打著燈籠做買賣,因而人流不斷,三三兩兩的黃包車夫也晃著鈴鐺穿梭其中。

那人一躥到街上,便一個高蹦到一輛人力車上,腳尖在車夫肩膀上用力一點,那人便哎呦一聲往旁邊翻去,黃包車也嘩地橫過來,正好擋著了楊云鵬。

云鵬卻是早有準備,凌空翻了個筋斗,從車篷上飛過去。剛落了地,一個行人便被扔過來。他趕忙使個云手,把那人旋了幾個圈子,卸了力道。

他們鉆進了人流中,一個在前邊往后扒拉,一個在后邊往兩邊化旋。楊云鵬百忙中,接到一個抱作一團的人,覺得入手有些軟綿,跟前面幾個不同,正要細看,前邊又哎呦倒了一片,趕忙放了那人又往前趕。

但已經沒了那“莊稼漢”的蹤影。楊云鵬打了個激靈,方才想到剛才接的那個便是此人。這家伙好大膽,先是抓著人往后拋,引他來接,最后卻抓人往前砸到一片,自己卻摘了斗笠,往后飛跌于他懷里,趁機逃了。

“這老狐貍!”楊云鵬跺跺腳,下意識地又往旁邊的黑胡同鉆去,穿過去后,前面是一片宅院,樹木蔥蘢,四下清冷,除了幾聲狗叫相逼外,再無別的響動。

楊云鵬左右巡視了會兒,猛地又往旁邊追下去。跑了會兒,又毫無聲息地折了回來,蹲在黑影里聆聽。等了片刻,四周還是不見異常,他才訕訕地起身,扭頭看看天上一線殘月,急步走了。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巷口,大樹頂上便輕飄飄地跳下一個人來,也瞧瞧天上的月牙兒,朝著相反的方向去了。

4 疑云

云鵬回到家里已交二更,老頭子還沒曾安睡,屋里閃著燈,他便輕聲敲了下門。楊慕俠正在打坐,聽出是二子,便讓他進來。

云鵬自追丟了那個“莊稼漢”后,記掛著武惡還在大酒缸里,便又匆匆趕回去。誰知,還是遲了一步,武惡帶著武云早走了,店里倒是擠滿了兵馬司的差役,正在查驗萬瞎子等人的尸首。王五和癲子張則跟他們的頭頭交談。

宋啟云遠遠瞧見云鵬,先閃出來,拉他到一邊去說話。原來,出事后沒多久,官差就趕來了,太監們跋扈得很,厲聲責成他們要好好探查殺手的底細,便護著武惡和那少女走了。興許是不愿意樹敵,他們倒是沒把矛頭指向王五,還替他開脫了幾句。因而癲子張和大酒缸并不會受牽累。

王五知道楊家跟武惡有仇怨,不想讓云鵬惹麻煩,便囑咐宋啟云,讓他攔著楊云鵬別再進大酒缸。如此這般,楊云鵬只有先行離開了,今晚發生的事很蹊蹺,他也急于回家跟父親稟報。

楊慕俠知道這幾天老二在查秋水跟內務府的事,見他這么晚還來敲門,便知道肯定有大事發生。果然,老二將晚上在大酒缸里發生的廝殺一說,老頭子也聽得驚心吊魄,眉頭緊緊鎖起。

“爹,你覺得那人會是陳家溝的哪位先生?”

楊慕俠沉吟道:“據你所言,這人的年紀跟我也差不多,陳長興那一支今有延熙、延年二位先生功力精純,但他們向來以保鏢為業,斷不會與這秋水為伍,跟咱楊家為難。陳家溝子另有一支脈,如今有位叫陳品三的老先生,聽說天資較高,還中過歲貢,卻向來不問江湖中事,甘心在家著書立說。他也跟你見到的這煞星扯不上邊兒!”

“聽說陳家溝子全村人都習武,保不齊便有人想暗中栽咱楊家的跟頭。爹你想想看,自從爺爺從長興公那里學了藝后,威震京華,提起太極拳來,便只尊咱楊家了,陳家難免憋氣……”

“這話可別胡亂說!”楊慕俠瞪了云鵬一眼,“他操河南腔,便一定是陳家溝子來的?”

楊云鵬眼睛一亮,“倒也是,果真是陳家溝來的,便不會操那口河南口音了。”仔細一捉摸,那人藏著面目,卻故意暴露口音,分明是想引他往那邊想,當真奸猾如狐貍。

老頭子已經從床上下來,提上鞋子,“你且演練幾招我瞧瞧。”

楊云鵬便學那神秘人,拉開架子比劃了幾下,楊慕俠搖搖頭,“這明明便是咱楊家太極嘛,不過是多了幾分剛勁!”猛地出掌朝云鵬擊去。

云鵬隨手來個“攬雀尾”,邊化邊打,只覺父親拳勢剛猛,手臂觸之如棉里裹鐵。屋子雖然狹窄,老頭子卻身法飛快,忽地欺身搶入,抬臂震腳,嘴里發出一聲怒喝,“金剛倒椎!”震得窗戶紙噗噗直響。

云鵬不敢硬接,身子借勢彈出去,眼看要撞到墻壁上,卻如畫片一樣,貼著墻慢慢溜下來。老頭子吐氣開聲,“看清楚,這才是陳家拳!”緩緩收功。

“爹說的沒錯,那人使的還是咱楊家拳!”云鵬道,“可楊門出來的好手,咱們都清楚底細,那人又是從哪里蹦出來的?”

“你好好想想,這人看上去跟誰像?”

云鵬皺眉想了想,“太極門的好手我都熟悉,就算抹黑搭手,也能猜出是誰。這人嘛!”他搖搖頭。

“要是死了的人呢?”

云鵬一驚,“死人?”

“打個比方,胡玉齋要是沒死……”

“絕對不會是胡師叔!”云鵬道,“今晚那個人,比師叔矮一個頭呢!”

楊慕俠點點頭,因為胡玉齋當年死得蹊蹺,又沒親眼看到他下葬,老頭子心里頭總免不了有些猜疑。

屋子里沉靜下來,楊慕俠向來遇到大事,便要抽一袋子煙,吮幾口,蒙著眼皮捉摸半晌,常常便能透析其中玄機。現在又走到桌前拿起煙袋鍋子。

楊云鵬則繼續搜腸刮肚,捉摸那人的路數。難道說,他會是秋水的老祖宗?可他出手殺萬瞎子時,武惡驚詫莫名,顯然跟那人不熟。

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這人只怕才是秋水的幕后人,”楊慕俠抽過幾口煙后,道,“武惡驚厥,也在情理之中。你想,這個高手要是不事先得知萬瞎子的動向,又怎會跟去大酒缸?”

“爹的意思,那人會是秋水的老祖宗派去的?”

楊慕俠輕輕搖頭,也不敢肯定,那神秘人行事詭異,不按常理出牌,確實叫人困擾頭痛。傳聞秋水的頭頭是個外號“老祖宗”的家伙,武功自然高絕,偏偏又暗中冒出這么個神秘人,身手不在云鵬之下,他們又跟內務府沆瀣一氣,楊家在京城碰上這樣的對頭,以后可就艱險了。

這個老祖宗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視楊家為敵,整天想著算計?老頭子知道,這盤棋下到現在這份上,差不多到了僵持階段,自己這頭后面有倫貝子和整個太極門,秋水背后是內務府,大家都在天子腳下過活,多添了顧忌,行事再也不能像以前在永年老家那樣隨意。

為今之計,也只有以太極拳的拳理來應對了。以靜制動,后發制人,以不變應萬變。

云鵬卻又想到了一事,“爹,今天那武惡還帶了個孩子來,就是當年陪萬瞎子去永年的那個武云,她提起過兆龍,說他失蹤了。大哥都死半年了,那幫混蛋還在盯著兆龍,也不知道肚子里藏著什么藥!”

楊慕俠眼光一盛,胡子微微顫抖,“兆龍住在他外公家,離咱們遠,是有些不妥。”

“當初就不該由著他性子去保定!在京城,好歹有咱們照應著,跟兆鷹兆鳴他們一起學拳,也多少是個伴兒!”

楊慕俠聽兒子這么一說,心里卻是倍覺酸楚,他如何不想親孫子陪在身邊?可兆龍那小子偏偏擰了性子,發誓以后不學武,死活要跟劉一手去保定,他又哪里能攔擋得住?更何況,云天之死本就叫他內心愧疚。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的事。云天重傷的消息一傳到北京,他和云鵬連夜便帶著兆龍趕回了永年。只是,他們竟是連云天最后一面也沒見上。

兆龍這孩子跟著發了瘋,先是抱著他爹的尸身又哭又嚎,后來又蹦到楊慕俠面前,指著他喊,是他逼死他爹!白發人送黑發人本來就凄絕,長孫的吼聲更是一下下撕裂了老頭子的心。

云天出殯后,楊慕俠居然也病倒了,他習武半生,除了與人比武曾有過傷痛后,極少生病,但那次卻真覺得虛弱。更讓老頭子難過的是,在老家臥床七八天,兆龍居然一直沒露面。他心里真是恨死自己這個爺爺了。

三七之后,這孩子便執意要跟劉一手回保定,還當著一家人的面發了狠話,以后再也不學楊家的功夫,以前學的也要統統忘記。他就差脫口說出以后不再認楊慕俠為爺爺這句話了。

兆龍死活要走,云鵬自然不放,但老頭子最終還是擺擺手,讓孩子跟劉一手走了。楊慕俠知道,兆龍從小脾氣就倔強,硬骨頭,如今父母都撒手人寰,他更覺得老天爺不公正。

這孩子心里擰了個死結,那就是認為楊云天的死跟老頭子有關聯。這個結一天不解開,他便不能回轉心思。楊慕俠心想,讓兆龍跟他姥爺一段時間也好,心不疼了,事理也就慢慢明白了。那時候再接他回來不遲。

卻沒想到,秋水也在盯著兆龍,他們為何要接連二三地害云天,便因為他是長子?為何要盯著兆龍,便因為他是長孫?老頭子越想心越冒寒氣,把煙袋鍋子從嘴里抽出來,吩咐云鵬,“你明兒個便跑趟保定吧!”

“放心爹,我一定會把兆龍接回來!”

父子二人當晚商定了這事,便各自歇臥了,卻都是久久難以入眠,心里萬千念頭泛起,總是脫不了兆龍。這孩子是楊云天留下的唯一一點骨血,怎么著也要替他保全了。

第二天用過早飯,楊云鵬先準備去銳健營一趟,找統領告幾天假,然后再起程去保定,不成想,中午時劉一手卻找上門來了。

老廚子昨晚便到了京城,第一站先去了會賢堂找原為御廚的衛璜。原來,過了正月十五之后,兆龍便帶著他的書信進京,去會賢堂找衛璜拜師學廚藝了。

這孩子自從跟他回保定后,果然沒再練一天太極拳,只一門心思跟他學做菜。總算在每日燒制美味菜品中,一老一少的哀痛漸漸淡下來。

劉一手發現兆龍確實有燒菜的天賦,從小又受他母親調教,再蒙他的指點,烹制出來的菜品跟一些大酒樓的大廚比也不遑多讓。

其實當個大廚也挺好,一輩子吃好喝好,還不像走武行那樣犯險。老廚子心想,要是女婿不整天舞刀弄槍,也不至于早逝。

好幾次他問兆龍,果真不想繼承家傳武學,此后專心學廚藝?兆龍每次都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劉一手見孩子這么堅決,心思也活動了。

原來,他始終有一個野心,便是想有朝一日能夠被招進宮里去做回御膳。別看他在大德居當總廚這么多年,在京城廚界提起來名號來,也算響當當的,可是沒能進皇宮里的御膳廚房看看,總覺得是個遺憾。

天下的廚子如過江之鯽,可真能夠成為御廚的畢竟寥寥,那應該算是做廚子的最高名份了。能去御膳廚房轉轉,替皇上太后獻上幾道菜,博得個贊賞,這一輩子才算沒白活。嘿嘿,可惜自己這把骨頭老了,再也別奢望那事兒,可是若能將外孫培養成一把好手,將來做了御廚,豈不是一樣顯能耐?

老廚子一旦動了這個念頭,便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兆龍再不能呆在保定了。要學好的廚藝,還得去大酒樓跟名廚混,那里菜料器具都齊備,同行間更便于相互交流。

故而,為了不讓這根好苗子在自己手里耽誤了,過了二月,劉一手便修書一封,讓兆龍拿著它去京城的會賢堂了。當年衛璜在大德居里跟他斗菜,用一道“神仙湯”敗了他,迫得他辭去總廚之職,回到保定養老。

可是,他并不怨恨衛璜,而是敗得心服口服。衛璜呢,當年也曾經留過話,愿意交他這個朋友,有事盡管開口。替兆龍的未來著想,劉一手知道會賢堂是最佳去所。衛璜又是老御廚,跟宮里斷不了線,有他照應著,將來兆龍當上御廚的機會便添了三成。

不過,劉一手身上還是挾著幾分傲氣的,更何況,聽說他走了后,大德居有幾個廚子跟著投了會賢堂,更讓他覺得臉面掃地。不過,他不愿意當面去求衛璜,卻在信中寫得言辭懇切,希望老御廚能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善待兆龍。

之后,他便把外甥托付給幾個往京城走鏢的,讓他們捎他去會賢堂,并再三囑咐兆龍,到了京城后要馬上寫信回來,切莫讓他掛記著。兆龍答應了,卻對劉一手要他常去看望楊慕俠的提議不置可否。

其后幾天,家里少了兆龍也就沒了熱鬧,劉一手跟老伴活得沉悶無味,好在幾天后,他便接到了孩子的來信,說是已到會賢堂,衛璜對之甚好,讓勿要牽掛。老廚子方才心踏實了些。

可從那以后,兆龍便沒再捎信來。雖然劉一手知道他在會賢堂學廚藝不會有什么危難,但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開始悔恨自己死要臉皮活受罪,當日怎么該讓孩子一個人去見衛璜?

這樣子磨了一個多月,總是熬不過了,老廚子毅然收拾好包裹,雇車趕來京城。上午到了會賢堂,見到衛璜,一問之下,驚得人掉進了冰窖里,兆龍根本就沒有來過會賢堂,更別說跟衛璜學廚藝了。

劉一手驚慌之下,亂了方寸,還是衛璜在旁邊提醒,他才想到兆龍可能回楊慕俠身邊了。于是老廚子便急火火地趕來楊府了。

楊慕俠一聽說兆龍失蹤,饒得他是一派宗師,也有些慌神。聯想到昨晚武惡等人在大酒缸的所作所為,他自然而然地把長孫的失蹤跟秋水聯系在一起。這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上架時間:2018-06-26 16:17:45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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