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聚訟禮贊
書名: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作者名: 張中行本章字數(shù): 2871字更新時間: 2021-01-07 18:04:08
1996年第2期《文學自由談》,如宿昔之準時,送到面前。照例要翻翻,而一翻就像是嗅到一種氣味。什么氣味?新時代稀有,也就難于找個適當?shù)脑~語來說明。不得已,到故紙堆里去找,而一找就找到個“聚訟”。娘家是《后漢書·魯褒傳》,原文是:
諺言作舍道旁,三年不成。會禮之家,名為聚訟,互生疑異,筆不得下。
文是舊時代的,且過簡,要如昔年之學習寶書,對坐談體會。我的體會是,幾個人湊在一起討論古禮,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你說我的理解有問題,我說你的理解有問題,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后還是未能定于一尊。“筆不得下”之下沒有話,這就如趙州和尚“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中之“無”,更值得談體會。我的體會是,誰也不服誰,到飯時,只好各自回家,吃自己尊夫人做的炸醬面,待有機會再爭。聚訟是人人說己之所信,而且敢爭,如果先師俞平伯先生仍健在,見此奇事,豈不高呼應“禮贊”哉!俞先生往矣,“有事弟子服其勞”,我寫。先說扣緊現(xiàn)在當下的主旨是,《文學自由談》的這一期,氣氛不是說教,而是吵架,我覺得很好。這是如坐在街頭的某些閑人,恨不得眼前的行人打起來嗎?曰,非也,而是有大道理在,這大道理,恕我不避浮夸之嫌,是用老而昏的眼看,可以窺見一些“精神文明”。于吵架中見到精神文明,亦有說乎?曰有,而且不只一種。以下依次說說。
其一是,唯物論,如實,唯心論,存誠,就應該這樣。語云,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因而對于同一事物,看法不同,正是意中事。這所謂看法,是偏于評價的,如面對一位二八或三八甚至四八的佳人或“所謂”佳人,身高,有脫掉高跟量的尺寸為證,沒有什么可爭論的,至于美不美,不同的人就會有不同的看法。看法不同,常常來于有所偏重,如甲說美,是由于兩眼死盯桃花面,乙說不怎么樣,是由于迷時裝模特,而這位個兒不高。退一步說,所看為全面,還有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這不同有更深的根,概括說是性相近而不盡同,后天的經(jīng)歷,或說教養(yǎng),差別更大。所以不同是常態(tài),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世間的有些事可以更鮮明地說明這種情況,舉《史記》為例,古今推為大手筆,可是就我的孤陋寡聞所知,宋蘇轍,金王若虛,就說不好。人各有見,不放棄如實和存誠,就只好讓張三說張三的,李四說李四的。
其二,有人會擔心,這樣莫衷一是,限于“思”壇,不就亂了嗎?曰,表面看是這樣,實際則正好相反,是唯其這樣亂一陣子,才能求得真假的真,是非的是,對錯的對,好壞的好。何以故?是由于兩種情況。一種,不管我們信不信帶點牛皮味的“萬物之靈”,我們總得從康德,承認人有理性,即判斷的能力。十比九大,二八是十六,不是十七,如此判斷,對了,這是理性在顯示它的威力。許多事物不像二八等于十六那樣簡明,因而判斷也可能錯,即理性有時并不可靠。但縱使有時不可靠,我們還是不得不靠它。原因之一是操作性質(zhì)的,是或者據(jù)以論斷的材料不充分,或者推理程序有錯誤,如果不足的變?yōu)樽悖`的變?yōu)椴徽`,理性就仍舊會發(fā)揮正面的作用。原因之二是邏輯的,是理性有時有誤,需要修正,而真就修正了,這修正的力量仍只能來于理性。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人人言己之所信,爭,就等于給理性創(chuàng)造個容易選得對的機會,或換個更干脆的說法,是爭論之后的所得才是真的,或至少是可信的。但這里仍會有莫衷一是的情況,如何看待?這就過渡到另一種值得樂觀的理由,是在這類事情上,我們也無妨請德先生出面來仲裁。仍以《史記》為例,蘇轍,王若虛,挑毛病,可聽之任之,至于歷代無數(shù)的讀書人,則都尊之為史籍的典型,開卷就一唱三嘆。民主的精神是不求清一色,但不能不從多數(shù)。當然,從多數(shù)要有個先決條件,即這多數(shù)要是自由的,有教養(yǎng)的。
其三,順著自由和有教養(yǎng)說下去。這樣的“一”個人,有所遇,有所見,有所聞,會有自己的想法;有想法,因為是能自主的人而非馴服工具,就不免要說說道道甚至涂涂抹抹。據(jù)《舊約·創(chuàng)世記》,連上帝造人也不只一個,況“人多力量大”之男男女女乎?于是加上前面所說,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一個,兩個,以至許多個,或在蕭齋,或在某會場,直到《文學自由談》之類的版面,碰頭,就必成為聚訟。這樣的聚訟,說者或寫者都不背教條,而只是表白自己之所信。表白時的心態(tài),有內(nèi)外兩個方面絕頂重要:內(nèi)是無顧慮,暢所欲言,不怕因不合最高指示而加冠,發(fā)往北大荒;外是對于別人之不同的表白,縱使不能首肯卻誠心誠意地尊重。我不隱瞞觀點,一向把這樣的聚訟看作臭老九益智、愛智旅途中有則應該享之、無則應該求之的一種珍貴而難得的境。珍貴,因為不只會帶來心情舒暢,還會帶來多數(shù)人會心悅誠服的真是非。難得,是不像在上者說《武訓傳》有毒素,大家跟著喊:“有毒素,有毒素”,在上者說《紅樓夢》是反封建的,大家跟著喊“反封建,反封建”,那樣容易。與境的珍貴相比,難易是小節(jié),所以我們還是勉為其難吧。
其四,建國以后將近三十年,我們過的不是聚訟而是反聚訟的生活。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種是金口玉言的大一統(tǒng),以上所舉至上者說《武訓傳》和《紅樓夢》如何如何,大家跟著喊《武訓傳》和《紅樓夢》如何如何,即是也。這種大一統(tǒng)的情況,到“文化大革命”成為登峰造極,比如至上者丙夜觀書有感,說了一句什么話,次日清晨就要敲鑼打鼓,列隊上街頭游行,以示慶祝。甚至下降一級至于某女霸,說法家都愛國,儒家都賣國,也沒有人敢舉文天祥為例,說儒家也可能不賣國。另一種形式是“攻(用打之義)乎異端”,辦法是批判,如對俞平伯、馬寅初等;或升級,批斗,如對大量的牛棚中人物;或再升級,發(fā)配或投入監(jiān)獄,如對聶紺弩、胡風等。辦法多,隨來殊途同歸的效果顯著,謅文要扣緊題目,是就不會再有聚訟之事。這能不能算作有精神文明的一種表現(xiàn)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說我的私見,是不能算,因為,只是在“名”上糾纏,也要承認,想有精神文明,先要人有自己的“精神”,能“文”,可以“明”說自己的話。這期《文學自由談》中的聚訟,雖然只是在“文學”范圍內(nèi)“自由”一下,總是比長此在“講話”之下談體會,像是離精神文明近一些。或換個說法,可算作萌芽,而既已有芽,則精神文明之發(fā)榮滋長,總會多有希望了吧?
禮贊聚訟的理由說完,還要說一點點辯解性質(zhì)的話。這是因為,依照某種所謂學習的規(guī)律,發(fā)言,說完是非,要表態(tài),如堅決響應號召上山下鄉(xiāng)之類。落實到這里,像是應該慷慨激昂而言曰:“我一定踴躍參加聚訟,因為上一期有評論我的拙作的文章,我更不能不參加聚訟。”可是我不能這樣做,原因是,找回這久已不見蹤影的亡羊,我有言在先,要走另一條路。這條路見本年1月16日我致《文匯報》的一封信(刊于2月8日第8版),其中第三條說:
有段時期,在上者無容忍不同意見之雅量,動輒運整治之斤成風,使不少人輕則不能抬頭,重則不能保頭,以致萬馬齊喑,有識者皆嘆惋而徒喚奈何。我人微言輕,不能兼善天下,尚自勉能獨善其身。矯枉不惜過正,對于針對己見之不同意見,一向尊重,并表示歡迎。知而行之道是,縱使未必能放棄己見,也決不執(zhí)筆爭論。
這樣,對于爬上《文學自由談》的版面聚而訟,我就只能站在場外,充啦啦隊的一員了。入啦啦隊,要勤而用力喊,那就再喊一遍“加油,聚訟!聚訟,加油!”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