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于思想的亂談
-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551字
- 2021-01-07 18:04:08
某刊有個“專題筆談”的欄目,之六的專題是“思想道德與精神文明建設”,欄目主持人來信說,已定提筆而談者有我。我一向視編輯大人的命令同于最高指示,何況我的一本將編成的小書正求她捧場,來而不往,非禮也,所以縱使有畏難情緒,也只好拿筆。畏難,還有下筆之前的,是許多作文教程說的先審題,也不容易,比如先啃后一半,何謂“精神文明”,尤其后邊還有“建設”?唯恐街頭巷尾的人譏我為雞蛋里挑骨頭,不敢問,且閉門造車。建設門戶太大,宜于過而不入,只說精神文明。大而抽象的新潮術語我怕,想用太史公“此言雖小,可以諭大”法,比如一個非高高在上者,罄阮囊中所有,買了一幅山水畫,懸之壁間,而不走入某酒家去吃天鵝肉,又比如還是這一位,到商店買了點什么,給大票,找了錢,回家之后數,發現找多了,縱使路不近,已經很累,還是送回去,這之后還要加個“假”如,舉國上下,都像這一位,就可以算是“精神文明”而且“建設”了吧?姑且假定這樣理解不錯,可是還有前一半,“思想道德”,閉門造車不成了,因為我吃了些進口食品,得了喜“分析”(季羨林先生說,東方重綜合)的病,審題,拿不準應該理解為“思想的道德”還是“思想和道德”。問命題人,說是中間可加“和”。這就一分為二,多了一倍,幸而命題人還加說一句,是與制藝文有別,沾點邊就成。決定談“思想”,只求沾點邊。
依順口溜習慣,“思想”后邊會隨來點什么,如思想自由、思想問題、思想改造之類。建國后差不多三十年,思想自由是“此曲只應天上有”;而且不只此也,比如天上說《紅樓夢》是反封建的,你說俞平伯的“空”不錯,就有淪為“反”的危險,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就只好放棄思想自由。不愿放棄呢?就成為思想問題,所以需要改造成為同于“寡人”。改造是以人力反天然,如纏小腳就是典型的,會伴來痛苦。避免痛苦之道,據所聞,五十年代初有一位某公是最高的,他說他不需要改造,因為他“沒有”思想。如果他的自我評斷屬實,那他的所有就成為《莊子·應帝王》的“混沌”境界,善哉善哉!可惜的是,這理想的境界,連莊子也修煉不到,如他還在濠梁之上,與惠子辯論人能不能知魚樂的問題,可見他還是有思想。幸而他生在“處士橫議”的時代,頭上沒有英明領袖,有思想也就可以不改造。我就不同,生也晚,望混沌之道而未之見,又因為早年念了些小紅書之外的書,以致思想不能純正,急需改造。不幸是改造了近三十年,其中還有集中的干校一段,我還是未能改信“君王明圣”一類的鬼話。這要怨上帝(假定有),造人,頭腦里給裝個“理性”,而且加說一句話,是“只能聽它的”。
沒有思想,難能,“率性之謂道”,只好任其自然,思而且想。怎么想?如上面所曾說,兩條路:一條,聽天上的;另一條,聽理性的。兩條路可以合,但經常是不合。舉實例說,天上說人多力量大,馬寅初的擔心錯了,家家大煉鋼鐵可以加速建設,富國強兵,稍有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是反科學的胡思亂想,由理性作主就不會信受奉行,不信不行,也就不會闖禍,悔之晚矣。這情況可以使我們悟出一種大道理,是:思想有大用,是能夠分辨是非;思想自由更有大用,是經過爭論、對比,可以更準確地分辨是非,并避免一誤再誤。
由以上的述說可以推論,講精神文明建設,雖然要由多方面努力,其中重要的一項卻應該是,把所有正常的成年人都教養成“能”思想的人。“能”指能分辨是非;只是“有”就不然,也可能是天上說什么就信什么,甚至更下,相信《易》卦和《推背圖》。求人人能思想,也要多方面努力,不容易;容許人人自由思想,不報以鞭子或帽子,也不容易。但在這類的大事上,我們無妨相信王陽明的樂觀理論,既已“知”之,“行”必隨之而來,實現之日也許不會很遠吧?寫至此,像是還有些悅耳的話可以說說,忽然想到編輯大人的“最高指示”,“以一千五百字為宜”,算算,不多不少,一千五,只好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