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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力與理

——室內的自由談

前年6月上旬,我寫了一篇《聚訟禮贊》(刊于《文學自由談》1996年第3期),對于平等地各抒己見、動口而不動手的爭論,說了些贊揚的話,并說了所以值得贊揚的理由。放下筆之后,想到《論語》有“升堂矣,未入于室也”的話,感到那一篇的內容,還是在堂外說的,像是還有余義,那就應該走入室內,再說幾句。想說而沒拿筆,一晃差不多半年過去,舊事重上心頭,賬以早還為是,拿起筆,寫。

爭論,縱使嘴里不說,心里也會想,是在講理。而說起“理”,問題就復雜了。為了減少頭緒,這里把范圍限制在“人事”以內(以外,如天體物理,理就可能是另一套),即所講之理是有關人事的理,或者說,價值判斷(對錯、是非、好壞之類)是針對人事的某種現象的。對人事的某種現象,說是說非,是講理。而這樣的理仍有對錯問題,分辨對錯要有“標準”(或稱理據),這標準是深一層的理。舉例說,“嫂溺而援之以手”,孟子說可以,堅信男女授受不親的衛道之士會不以為然。假如責問孟子,孟子就只好端出深一層的理:是生死事大,或活比死好。所以講理,走入室內,就會進一步,碰到判斷是非的標準,也就不免要追問,這標準是否合理。明眼的讀者立即會想到,這樣深追,就還要引來標準的理據是否合理的問題。這是個無底洞,決定躲開,只在初次碰到的標準的來源以及可靠性方面相看相看,而如果能夠看到點什么情況,對于聚訟,也許有些參考價值吧?但這方面的問題同樣是既復雜又恍惚,考察,分析,比喻為將要吃,總須找個下口之處。靈光一閃,想到標準的來源,大致可以分為四類:傳統,權威,天命,理性(取特點而方便分);又一閃,像是看到這四類都與“力”有多方面的聯系,所以決定順水推舟,抓住這四類,如體檢,一個一個來,重點是看出身和本領,與力究竟有怎樣的關系。且夫力,乃有大用又頗為可怕之一種怪事物也,能看清楚些,縱使只是斗口,也會有些好處吧。

先說排在前頭的“傳統”。傳統,如其名所示,是千百年來久矣夫,幾乎人人如此過,并視為應然的。典型的例子,言可以舉子曰詩云,事可以舉忠君、孝親和(婦女)守節。人都生在歷史長河的一段,此一段從以前的若干段(即成為傳統)來,因而對于傳統,由于已經習慣于如此如彼,就輕說,以為都是合理的,重說,不會想到還有是非問題。不再有是非問題,就成為無條件的是,或說天經地義,所以有大力,對人對事,評定是非,就以之為理據(未必明說,甚至未必想到)。由理的方面看,日常,以及謅非專業性質之文,講理,或說評定是非,引為理據的絕大部分是由這個渠道來。自然,由這個渠道來的理據未必就錯;問題來自,也是千百年來久矣夫,有數不清的人,用這樣的理據而想不到它會錯。其實呢,它不只可能錯,而且常常錯,有的甚至錯到荒唐的地步,如宋朝以來女人的纏小腳就是,許多有學之士也竟以為蓮船徑尺要不得。評定是非,來于傳統的理據無限,還想舉個最大塊頭的,“忠君”(嚴格說是忠于“一”君),前后左右、里里外外看看,以求對于傳統能有較清楚的認識。我不隱瞞觀點,對于專制帝王以及支持他(或她,因為還有武則天和西太后老佛爺)為所欲為的專制制度一向深惡痛絕,因而對于忠君(常美其名為氣節)的所謂無上美德也就沒有好感。深惡,是因為,至晚由夏禹王家天下起,幾千年,君主不只用小民的血汗盡量享樂,還可以任意殺人。同是人,有的可以隨意殺別人,有的只能忍受,合理嗎?可是竟在不合理的土壤中培育出忠君的美德,是怎么回事?這情況,我追過根,很遺憾,又不得不人性論,是來于“力的崇拜”。專制君主有大力,能生殺予奪,臣民不得不服從,日久天長,發展為當然,其間還必摻雜上君主“要”幫忙兼幫閑的左右歌而且頌,于是漸漸,忠于一人(包括為之死)就成為無上美德,為之死就可以得無上的榮譽。如此說,可以引孝親的美德作為旁證。孝親,表現為行為不過是聽家長的,為什么要這樣?也是來于家長制度,家長有支配一家的大力。可是,如果忠君與孝親不能兼顧(君由寶座上落下,親年老仍在世),傳統道德的要求仍是為君死,這追根問柢,仍是君主之力大于家長之力。力大演變為美德,也就不免于荒唐。《論語》說“君君,臣臣”,君君沒有了,因為不管壞到什么程度(直到亂殺人),根據忠君的美德,都不得說壞。其甚者是想不到君主之所行還會有誤,就真是《莊子》所說“哀莫大于心死”了。當然,心死不是心壞,因為傳統的道德觀念,不管用現在的眼看如何不合理,其時依之而行的人總是無可非議的。這里舉忠君為例,不過是想說明,傳統的力量過大,我們今天評定是非,還會不經意地以之為理據,其結果是可能不錯,但同樣可能甚至有更多的可能是錯了。

接著說理據的次一個來源,“權威”。權威是怕和信并進而百依百順的對象,顯然有多種(如昔日,子曰詩云也可以算),這里取己之所需,指高高在上說了算數的。與傳統相比,這樣的權威齒德差些,可是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現在當下的大力,順從,有百利而無一害,爭論,至少是有些人,就愿意引為自己主張的支柱;我們翻看舊典籍,張口閉口“先王以孝治天下”之類皆是也。新典籍,這類的講理方式像是同樣不罕見,都是某人在某地曾有什么樣的指示,那指示當然是萬分正確,從而以之為理據的某種說法也就必然不錯。事實也可能是這樣,但保證不錯的力量要從權威以外的什么地方來,因為權威的想法也可能并不對。有不對的可能而看作必正確無疑,引為評定是非的理據,就推論的形式(個別的有可能不錯)來說,是不可取的。

再說理據的第三個來源,“天命”,性質有些特別。只說最突出的,一,隱蔽,幾乎永遠不出面;二,不管出面不出面,我們都只能信為顛撲不破,因為我們沒有能力否認它。這是指來于直覺的一些認識,除了患有哲學瘋病的人以外,是不會有人想到這樣的信還需要理由來支持的。話嫌抽象,改為舉例以明之。小兩口鎖門出去回來,屋里電視機不見了,斷定曾進來小偷,沒有人懷疑這個判斷,因為都相信有變為無必有原因。古人所說“天地之大德曰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今人所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牡丹花真美”,都可以歸入此類,沒有人問所以這樣認識的理由,問,也就只能引用《禮記·中庸》篇第一句“天命之謂性”搪塞過去。天命,我們不能把它怎么樣,只好接受而不問理由。不問理由,與講理的關系就不密切。換為正面說,天命性質的理據力量絕大,用處卻不大,因為爭論、講理,幾乎永遠用不著它出面。

最后說理據的第四個來源,“理性”。與前面說的傳統、權威、天命相比,是由外移到內,也就比較難講。首先是定性,宋儒相信天理在人心,康德重視理性,并說有純粹的,有實踐的,與這里說的是一是二?為了避繁趨簡,我們說這里所謂理性,是指“自己”的思辨的能力,或經過思辨而評定是非的能力。能力要用,也就會引來兩個問題。一是天之生材不齊,有的人,也許竟至思辨能力很差,不能評定是非吧?二是依傳統或權威評定是非,當事者會以為也經過自己的思辨,則理性的獨立性豈不就難于保持了?也只能死抱著理想不放,說凡有所信,都是不管傳統,不管權威,經過自己的思辨,認為合理,不得不信的。這來于自己理性的所信,也會有高下,甚至會錯,但正如韓信的背水一戰,路只有這樣一條,我們總不應信自己理性之所不信吧?所以以上嘮嘮叨叨說了這樣多,不過是想著重說這樣一句:爭論,評定是非,要把自己的理性推到最上位,只聽它的。

居上位,有大力,至于運行,就還要有所依據。依據是兩種。一種是目的性質的,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另一種是方法性質的,是思辨的規律。推想這都是慣于爭論的人熟知的,也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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