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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剛強[1]

在當代學術語境下,翻譯與翻譯研究從概念上說并不是一回事,搞翻譯的人不一定研究翻譯,而研究翻譯的人有時竟是一位“不譯一字,盡得風流”的學者也未嘗可知。人類對于翻譯的認知直到“二戰”結束之前,基本停留在“術”的層面,雖然在由這類認知匯成的文獻中不乏精采的華章,至今仍有其獨特的價值。“二戰”后,由結構語言學引起的對翻譯的新認知拉開了我們直至今天所謂的翻譯研究的新幕,起初它以一種科學剛性為指導,尋求翻譯的規律與規則,目的在于減少減輕翻譯者的負擔,提高譯效,最終以機器替代人來從事翻譯。正是由于這一新幕的拉開,開始了翻譯研究“學”的時代,引來后續不斷的各個不同學科的介入,使得譯界更多的注意力從原來的技術層面轉向了對翻譯本質的討論與探賾。由此連綿踵出的翻譯新論(包括一個接著一個的所謂“轉向”)構成了今天蔚為大觀的翻譯研究萬花筒景觀。

中國作為一個具有悠久翻譯傳統的文明古國,其對世界翻譯事業所做的貢獻是顯著的。中國譯界與相關學者在“二戰”之前的漫長歷史時期中對翻譯的認知與西方同行也基本處于大同小異之狀態,即都未明顯跳出在技術層面說事的局限。而“二戰”后,由于受國內外政治、經濟的一些特殊情勢的影響,中國譯界與學人總體上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維系著對翻譯的傳統認知狀態。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后,國內的譯學界這才察覺到,國外的翻譯研究已經別有洞天了,這其中最為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傳統的翻譯觀正在或已經遭受到挑戰乃至顛覆,翻譯從一個相對比較狹窄的語言間轉換操作的話題居然孵化出了眾多的研究新題目、新方向,而在從事著這些研究的人物中,除人文學者外,越來越多的來自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技術科學的研究者加盟了進來,翻譯研究的跨學科性質及其態勢已是真切的現實。這種翻譯研究的新圖景帶來的一個重要啟示是,翻譯除其“術”的探討需要庚續外,其“學”之興起更不可阻擋,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后者的發展已經并將繼續對前者的鼎新產生間接與直接影響。

于是,中國譯學界迅速開始新的翻譯認知“補課”:一批學者以極大的熱情引介了西方許多譯學新說新著;相關出版社陸續密集引進出版或翻譯出版了一大批國外的翻譯研究專著,供國內學人和高校翻譯專業研究與教學使用;同時,我國的翻譯研究機構與高校的學者也積極以走出去與請進來的方式,與國外的同行在各種翻譯研究論壇與研討場合持續、頻繁進行交流,甚至共同培養學生。凡此種種都取得了良好效果。現在我們可以說,中國學者的翻譯認知水平與國外同行比較,總體差別不大,在有些具體領域應是各有千秋。這是中國整整一代學人努力的結果,來之不易。

然而,與時俱進總是任何事業不衰的永恒主題。在科技一日千里,密群科日益融合,翻譯景觀面臨大刷新的時代,我國的翻譯研究不應再以能追蹤跟跑別人為滿足。相應的是,我國后繼的年輕一代翻譯研究才俊應接棒前行,以一種更加踏實的探索精神,在翻譯研究的眾多領域,特別是“學”的眾多領域,做出創造性的成就來。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閱讀完王軍平這部書稿后,深信這樣一個愿景是可以期待的,因為軍平這一輩的翻譯學人中不少現正在中國的譯學界嶄露頭腳,接續挑起翻譯研究與教學的大梁。

近些年來,隨著翻譯實踐的不斷豐富與相關理論研究的不斷衍化,對于翻譯規范問題的關注度也在不斷提升,從不同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的文章多見于一些重要的學術刊物。這個現象從一側面可以說明,我國的翻譯研究進入了一個相對成熟期,因為對翻譯規范問題展開討論,一般都應在翻譯實踐達到一定程度或厚度的階段才會有意義,而且應是譯(學)界已經在下意識層面普遍存在的一種對理論的呼喚與期待。同時,翻譯規范問題的討論涉及面比較廣,視角相當多元,在眾人都喜談翻譯規范的大環境中,我們又必須意識到,如果只泛泛涉及一些表面現象,或郢書燕說般地引述一些外來的概念,或羅列一些并無多大說服力的譯例來討論這個問題,都屬隔靴搔癢,更談不上解渴。雖然國內目前討論翻譯規范問題的文著也已不算少,但是真正高屋建瓴,切中肯綮而又極深研幾并富有中國文論文化特色的研究專著似還付之闕如。《規范、慣習與譯者抉擇——晚清翻譯規范及譯者行為研究》(以下簡稱《規研》)的問世就是在此方面的可喜努力。《規研》是王軍平在原有博士論文基礎上再經過幾年的埏揉后成型的。在我看來,稱其為一部國內翻譯規范問題研究的力作并不為過,因為它在相當程度上可以代表新一代學人這些年來對此問題探討比較系統而又接地氣的前沿水平。

《規研》謀篇頗富匠心。先用不足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以極為精當的方式為全書要展開的主旨進行必要的理論鋪墊,著重對翻譯規范研究中的三個主要概念,即“場域”“慣習”與“資本”進行界定。在這個部分,作者在勾勒出翻譯規范研究的總貌后,分別對國內外學者在這個研究領域的主要貢獻與不足作出盡可能公允的評說。在此基礎上,作者清晰道出前人論著中什么是本書將擇善而從的觀點與方法,從而明確本書的社會學研究視角與途徑。這部分的文字雖然不算多,卻顯示作者宏觀大局在胸的寫作態勢,其背后當然是經年的理論修研、追蹤與耙梳,沒有對群書的博覽和幾度春秋的筆記式對話積累,要寫出這樣的論文先導性文字斷不可能。

《規研》第三章承前啟后,開始切入本書的重心,將清末民初非整合社會語境下翻譯場域中的多元規范作為主要論題進行詳細的討論。這個重心的確定有利于翻譯規范問題的探討無論在人物、場境、譯品、譯風等諸多方面都呈現出典型性、也更易將研究者的探賾導向揭示問題本質的方向。第四、第五兩章是本書的最重要也是最顯華彩的兩章。在這兩章中,作者以詳實的引證材料,生動而又令人信服地論述了在清末民初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場域”“慣習”與“資本”是如何通過譯者本人的個性譯筆進行互動的:每位譯者的翻譯過程都交織著各種復雜的社會因素的碰撞、角力情勢,充滿著譯者個體的順從、抵抗行為,最終無論是進還是退,都似達到一種暫時的平衡。這兩章篇幅占到全書的近一半,大量的譯例與文函摘引,讓我們看到“譯才并世稱嚴林”時代有哪些背后推手在有形無形地左右著、掣肘著嚴、林兩位看似龍蛇般的走筆,也讓我們比較真切地窺視到魯迅先生何以最終能喊出“寧信而不順”的底氣所在。作者在這兩章中可謂是將翻譯規范中的“場域”“慣習”與“資本”的互動關系描述得淋漓盡致,同時也分析得鞭辟入里。當然,作者的主要學術心血與創意也大都滲透其中。此書對于翻譯規范研究的拓展與深耕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與方式,其理論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掩卷而思,我當然要對軍平君的學術成就表示祝賀。與此同時也想就他的研究題目補充一點自己的想法,以資其后續研究參考。通覽全書及所附參考文獻目錄,我感覺國內學人在翻譯規范研究領域到目前為止,基本上以借鑒西方的相關理論為主,基礎認知與概念術語基本來自國外的研究文著,已有研究文章基本的路子也大多以西方的理論來構建敘事框架,結論性的文字也基本是證明西方有關翻譯規范的論述確有道理。這樣做不是不可以,特別是在我國翻譯規范研究的起始階段不可避免。但是隨著國內相關研究的進展,這樣的研究套路終究是要改觀的。

從宏觀的角度講,翻譯規范研究的范式不應只有一種,蓋因翻譯規范本身是與一國文字、文字文化與文論傳統等密切相關,因而對規范的定義也必定存在著差異。例如,相較于英文“規范”的表述,在漢語中,“規”與“笵(范)”就有著別樣的意韻:

“規,規巨,有法度也”,“規,正圜之器也。”“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

“笵,法也。”“規模曰笵。”“以土曰型,以金曰镕,以木曰模,以竹曰笵。”

“笵,楷式也,與范同。”(詳細可查《漢語大字典》)

從微觀的角度講,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見到的關于翻譯規范的種種討論似都基本聚焦外譯漢的規范,問題是,從中得出的結論是否也同樣適用于漢譯外的語境呢?這是一個當下需要及時回答或認真探討的問題。我以為,處于新時代中國翻譯宏大而活躍場域的翻譯工作者面臨著全新的講好中國故事的翻譯重任,從以往的endotropic translation轉入到exotropic translation,新的翻譯實踐必然呼喚某種新的翻譯規范及其研究。在這個過程中,西方現有的相關理論可能會不夠用、甚至不適用。我國的翻譯規范研究若要有新的拓展,有必要進一步從中國的文字文化、文論詩學、乃至藝術創造等典籍中汲取理論啟示,進而對翻譯規范問題拓出新的疆界,端出新的見解,以反哺國際譯學界,而這也正是我對軍平君寄予的厚望。

2020年6月9日


[1] 復旦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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