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擁抱不確定性:新經濟時代的商業法則
- (英)查爾斯·漢迪
- 6313字
- 2020-06-04 18:30:59
引言
天邊的霧靄
作為市場經濟和現代資本主義理論的開山鼻祖,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著作可能是被引用次數最多,閱讀量卻最少的典籍。比如說,有誰知道他曾有過這樣的描述:
由于經濟增長將刺激需求,有利可圖的投機行為被描述為一種公共產品,人們四處傳播著由此帶來的安逸與進步。因此任何有愛國情節或有感情的人都不能對此提出異議。(但是)這種經濟增長的性質,與諸如休養生息的農耕思想背道而馳,使得人們在無休止索取的意愿驅使下,既無方向又無節制地追求世界上的一切無用之物。
亞當·斯密如果今天還健在,應該去城市的購物中心或觀光大道上逛一逛。他會發現商店的櫥窗里堆滿了瑣碎的物件,人們身邊充斥著用過即棄的東西。在當今社會,經濟增長源于說服更多的人去購買越來越多他們似乎想要但并不需要的東西。然而如果沒有這類誘導性的需求,就不會有亞當·斯密所說的“安逸與進步”,其產生的經濟增長也無法傳遞給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我們中的許多人需要“浮華和奢靡”的經濟提供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確實僅僅只是工作而已。世界上最好的管理者也無法從整理超市貨架或擺放商品,銷售T恤衫、馬克杯、塑料玩具,甚至是售賣盒飯中發掘出工作的意義。這都是些苦差事,并不是人人向往的體面工作。這只是人們為了掙錢而做的營生,而金錢本身就是進入我們對自己承諾的富裕生活的橋梁。
作為一種荒誕的諷刺,這也是困擾當今現代國家的諸多糾結之一。為了給人們供給現代生活的必需品,我們必須花更多的金錢和時間在生活非必需品以及“無用之物”上,這都是生活垃圾。更糟的是為了生產這些東西,人們消耗了世界的資源,污染了環境,使鄉村和城鎮變得骯臟不堪。這一切并不是資本主義所承諾的,在世界市場上擁有自由選擇權的美好新世界。
我們曾經認為自己可以擁有一切,金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的選擇權,而技術可以為人們的選擇提供支持。如果不想要孩子,科技會讓人們享受性愛的樂趣,而不用承擔任何后果。如果人們事后改變了主意,也可以利用科技手段進行補救。即使人們不能長生不老,至少也可以將壽命再延長10年左右,社會將確保國家對老年人晚年的健康負責,不會讓他們成為子女的負擔。事實上,國家將會搞定人們不想自己做的一切事情。例如,《德國基本法》(Basic German Law)列出了17項個人基本權利,但沒有1項個人義務,除了偶爾納稅之外。簡而言之,無限制的經濟增長將為人們所有的需求提供必要的資金,而技術將以某種方式解決任何人們不愿承擔的后果。
這其實一直是癡人說夢。理性的政策總是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在幅員遼闊的美國,人們可以自由選擇住在哪里,同時也可以擇鄰而居,于是就出現了富人區、老人區,并且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貧民區。社區由一種理想生活變成了人們防止他人進入的自私自利的領地,這讓人們想起中世紀歐洲的城邦——對于城里的人來說城邦是美好的,對于城外的人來說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這也是城里的人要筑起高墻的原因。
當我們在第一世界的發達國家中面對鋪張浪費的現象時,卻要求第三世界的發展中國家采取不同的行為方式以免破壞環境。這些國家想要在做出我們所要求的犧牲前得到一些奢侈的享受,這也不是不合情理。我們陷入了自己設計的陷阱之中,不愿意接受他人自由選擇的權利,也就不會輕易得到他人的支持。當我在佛羅倫薩(Florence)和塞維利亞(Seville)旅游,被熙熙攘攘的游客擠成一團時,此時我會想,如果只有少數幸運的人(當然包括我自己)有能力決定自己的旅行目的地該有多好。一切自由的選擇很容易給大多數人帶來困擾。
企業也未能幸免于拋出虛假承諾的誘惑——為所有人提供不錯的高薪工作是企業的承諾之一。因此越來越多的人,特別是婦女想要找到工作。但是企業也需要效率,這就意味著當企業要完成同樣的工作時,在可能的情況下,企業將聘用更少的員工完成更多的工作。在過去的25年里,歐洲經濟增長了70%,但是僅僅創造了10%的新工作崗位,遠遠不能滿足所有人的需求。而且似乎已經開始有這樣的現象出現:企業成長得越快,所需要的員工就越少。
企業同時宣稱,員工現在是企業的資產,企業承諾將在工作中提供一個以關懷和培養為目標的企業社區;日本企業的傳統也已被轉換成西方的方式。但在對作為資產的員工給予關注的同時,就像養牛一樣,牛群在接受養育的同時還要產奶。那些在企業找到適合自己工作的幸運員工發現,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傳統的10萬小時的工作時間被壓縮到30年,而不是原來的50年。人們每周需要工作67個小時,留給家人或做其他事情的時間很少。企業被視為創造財富的工具,無論財富是金錢、健康、教育還是服務。我們現在可以清楚地發現,在企業家的意識里,企業內的員工已經成為機器,須服從組織的目標,按企業需要取舍,但這并不是企業成立的初衷。
另一種人們不愿看到的結果是,“有限責任”這一良好的設計機制最終會被那些從未關心過企業,且與員工素未謀面,也不參與產品與戰略設計的股東所利用。企業作為一種財產被投機者買賣,賺錢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經營者必須要在短時間內使企業盈利。
許多其他的做法也不符合企業成立的初衷。在一個更加開放的時代,企業的需求已經不同以往,更不應該把女性排擠出新型的高效企業,但每周67小時的工作時間意味著女性不得不經常在工作和養育子女之間做出選擇。人們希望將來有更多的女性選擇生育,或者找到更好的方法將兩者結合起來。在當今大多數富裕國家中,每個婦女生育子女的數量不到1.5個。孩子太多可能是問題,但孩子太少的結果也好不到哪里去——會產生由越來越少的人贍養老人的老齡化社會,而且這一次科技不可能再在50年內改變什么。所有人的境況都將比我們父母所處的時代更糟糕,今天的許多美國人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這樣的境地。
穿越迷霧
很顯然,在當今社會想要經濟永遠保持增長是不可能的。即使能做到這一點,也不能保證人們的生活幸福。在過去的20年里,英國經濟增長了40%,德國經濟增長了50%,日本經濟增長了60%,但是德國人和日本人的幸福感并沒有明顯提高。事實上,調查結果顯示的恰恰相反,日本人羨慕幾乎所有其他國家人們的生活方式。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停止追求持久經濟增長的幻想,轉而聽從亞當·斯密關于“休養生息”是人們首要目標的提醒。
如果我們這樣做,更多的可能是由于環境所迫,而不是自身的選擇。人們自身經歷所塑造的價值觀與在價值觀引導下所做的事一樣多,而即將發生的事情將使我們所有人面臨新的選擇。在過去,大多數人似乎滿足于把所有的工作時間都“出售”給企業,在合理的范圍內按照企業的意愿去做事。人們的選擇主要與如何使用企業支付的薪水與企業留給人們的時間有關。這種做法很正常,金錢以及金錢能買到的東西主宰了人們的價值觀。錢越多,人們的選擇就越多。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畢竟是一個物質世界。
這也是一個體制統治的世界。大多數人在各種各樣的組織中謀生與獲得認同感。在這些組織中,權力、權威和控制如影隨形。我們可能并不總是喜歡組織所說的話或者組織對我們的要求,但是很明顯,權威無處不在。這種情況即將發生改變。
就像600年前印刷術的發明和發展將歐洲帶入新一代的技術革命一樣,我們的世界也即將迎來一場同樣重大的變革。那時,人們將第一次能夠支配自己的時間,在自己的家里用自己的語言閱讀圣經。人們不再需要去教堂,聆聽執業牧師用拉丁文講解上帝的教誨。人們可以自己決定是與非,區分上帝與魔鬼。其結果是教會喪失了權威,大多數組織的權威也會隨之瓦解。個體的解放帶來了創造力,并在文藝復興時期得到了蓬勃發展。但是由于各方人士都想要展示自己的力量,掌握自己的命運,這種自由也產生了分裂和無政府狀態、沖突和鎮壓。當然,也有一些人渴望過有秩序和守規矩的日子,并在可能的情況下設法恢復秩序和規則。
電視、電話以及電腦終端就像現代的印刷機一樣,構成了我們現在所設想的有線和無線世界。當摩托羅拉(Motorola)幫助每個人實現生來就有個人號碼并有一部私人電話的夢想時,一部電話才真正屬于一個人而不是某個地方了。雖然這些故事聽起來微不足道,但這意味著辦公室將變成和教堂一樣沒有必要的存在。電視讓每個人都能對世界事務做出自己的判斷,從而削弱了總統、首相、女王和企業董事長的神秘感。CD光盤和互聯網讓所有人都能接觸到全世界的知識,剝奪了各地教師相對于學生的知識優勢,也削弱了教師的權威。
就像在文藝復興時期一樣,這將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代,對那些能夠看到并把握機會的人來說,是一個充滿巨大機遇的時代,但對許多人來說,也會是一個充滿巨大威脅且令人恐懼的時代。將組織和社會團結起來會更加困難,領導力、遠見和共同目標等更加柔性的說法將取代控制和權威等比較生硬的詞匯,因為這些生硬的詞匯不會再對人們產生威懾作用。組織將不得不成為社區而不是財產,員工變為社區成員而非雇員,因為很少有人能接受被他人掌控。社會會分裂成更小的組織,但也會重新組合成比現在更大的組織,以達到特定目的。聯邦制作為一種古老的體制,盡管存在內部矛盾,但再次成了流行的組織形式。
有趣的是,在新互聯時代,許多產品對環境的破壞將會更小。制造多媒體光盤不需要砍伐樹木。健康、教育、個人服務和休閑活動等新的經濟增長領域所需的原材料要少得多,與“物質”相比,它們更多地與心理的充實和身體的健康有關。與過去的制造業巨頭相比,這些新的增長領域也來自規模更小、對人們更友善的組織。無論如何,“物質”將越來越多地由“物質”來制造,而不是由猶如機器般運行的人來制造。隨著社會老齡化的加劇,更多的人會擁有足夠的資源,大部分人將會過上清心寡欲的生活。事實上,比起“無用之物”,他們可能會對亞當·斯密提出的“休養生息”更感興趣,如果“休養生息”存在市場空間,那么經濟也會有所增長。
人們可能會發現,當我們對如何使用時間有越來越多選擇的時候,盡可能以高價或盡可能多地出售時間也許并不總是有意義的做法。我們可以花時間做其他事情,即便只是坐下來和朋友聊聊天。許多人會利用時間來提升自身的技能,擴展自己的能力空間,因為當今社會智慧是通往財富和權力的通道。時間和技能將成為最稀缺的商品,是每個人的私有財產,而不是企業的財產,這也將從根本上打破雙方博弈的平衡。無論對于什么年齡、什么類型的人,教育都將再一次為大家所珍視。
當然這種做法也存在隱患,“休養生息”只會成為富裕國家特權世界中少數特權階層的專利。我們可以通過先讓窮人變富的方式,讓窮人有更多的財富可以用來支配,從而使社會進步。然而,要開始這樣的良性循環,首先要做的是對窮人進行投資,在擴展能力空間、提高技能以及提高工作主動性方面給予窮人更多的支持。這種做法對整個世界、個別群體甚至對組織來說,都是卓有成效的,但也會一如既往地要求富人在一開始就做出短期的犧牲。
只有對那些可能帶領我們實現目標的人存在信心時,我們才會心甘情愿地為自己所信仰的目標和理想做出犧牲。因此在這個嶄新的世界里,領導力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同時,哲學或者說對事物本真意義的探索,也會成為經濟學的驅動力。就個人而言,由于沒有組織會來干預我們的生活,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命運更加負責。這將迫使我們明確生活中各項事務的輕重緩急。環境會把人們造就成哲學家。
本書的邏輯
本書的內容反映了我對人們即將進入的時代的關注。從字面上看,一篇文章就是對答案的探索或者測試。我的文章和演講也是如此,它折射出我對事物本身的求索精神。因此對我而言,本書也是我的其他作品的素材。有時候素材比我已經完成的書稿更加生動,更具探索性與時效性。對于辛勤勞碌的人而言,本書短小精悍,更適合讀者閱讀與理解。
本書收錄了本人近五年來寫的文章,包含了《非理性時代》(The Age of Unreason)和《空雨衣》(The Empty Raincoat)兩本書的雛形,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內容,都取決于當時的背景以及它們面向的特定讀者。我把自認為比較出色的文章放在一本書里,以便從文件夾中再次喚醒它們,讓我能夠和比第一讀者更廣泛的群體分享這些文章。然而就像所有此類藏書一樣,這本書需要用心研讀,而不是囫圇吞棗般地一掃而過。
所有文章的共同點是對不確定性的描述。2500年前,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在演講時曾提醒聽眾,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就像生活永遠在變化一樣。我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相信他所說的話。在本書的第1章——“擁抱不確定性:一個人的征程”(Beyond Certainty: A Personal Odyssey)中,我解釋了自己是如何認識到人類社會中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確定的。如果不想無所事事地等待神一般的領袖告訴我們要去何處以及如何到達目的地,我也給出了如何將找尋生活的目的與意義提上自己行動日程的答案。
接下來的三章探討的內容是,對于我而言,在思考工作和商業世界如何才能實現最優發展的過程中,最重要的基石是什么。第2章是“即將來臨的職場文化”(The Coming Work Culture),我向美國民眾介紹了“組合工作”(portfolio)的概念。這篇文章是為《利爾》雜志(Lear's)撰寫的,這是一本面向新一代職業女性發行的刊物。這也反映了我的一種認知,即工作正變得越來越碎片化,獨立工作人士將成為新職場的一項關鍵特征,最重要的是,這種現象意味著女性獲得了新的機遇。
第3章是我為《哈佛商業評論》(Harvard Business Review)撰寫的文章,題目是“企業權力的平衡:新企業聯邦憲章”(Balancing Corporate Power: A New Federalist Paper)。這篇文章旨在探討組織向所有人下放權力時會發生的現象,無論組織大小,采用全球化還是區域化管理,錄用的是專業人才還是普通員工。題目的含義是,人們有時可以從過去的思路中找到通向未來的線索。作為一種理念,聯邦制已經存在了2000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但我們似乎已經忘記在政治和商業界,聯邦制的主要原則是什么,這些原則在早期美國《聯邦黨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s)一書中已被作者闡明。這篇文章被選為《哈佛商業評論》年度最佳文章,并獲得了麥肯錫獎(McKinsey Award)。
第4章“企業因何而生”(What is a Company For)是我在英國皇家藝術、制造與商業促進會(Royal Society for the Encouragement of Arts, Manufactures and Commerce)論壇上發表的演講,在倫敦舉行的這次論壇是為了紀念20世紀80年代初的英國改革倡導者之一邁克爾·尚克斯(Michael Shanks)。在這篇文章中,我提出了一些質疑,即:隨著我們進入一個相互依存的社會,股東與其說是企業的所有者,不如說是投資者,傳統意義上認為企業是股東擁有的財產的觀點是否依然可行?未來誰才是企業財產真正的受托人呢?這篇文章后來引發了人們對“明天的公司”在社會中擔任的角色和責任的重大關注。
再瀏覽一遍上述文章,除了一些細微的數字上的更新,我對于自己所寫的內容并無遺憾,也沒有需要修改的內容。世界仍在如我所預料地發展著,痛苦是巨大的,但是改變又微乎其微。我對未來的種種可能性持樂觀態度,但對人們把握這些可能性的意愿感到悲觀。
本書的其余部分是我在英國企業家協會(Britain's Institute of Directors)主辦的期刊——《企業家》(Director)雜志上刊登過的31篇短文。在過去的5年里,我得到該雜志的編輯斯圖爾特·洛克(Stuart Rock)及其同事的邀約,每兩個月可以就我想到的任何有關英國企業界讀者、高級管理人員和企業家感興趣的話題發表一些文章。我并沒有刪減并按時間順序排列這些文章,因為它們就像日記一樣,記錄了我當時所關注的事情。
談到這里,我意識到當時我提出的31個觀點至今仍然有效。令人驚訝的是,情況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據我觀察,無論是國家、企業還是個人,都沒有努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除了一兩個例子之外,這些文章似乎都沒有過時,在雜志編輯指導下,我的想法是針對特定事件有感而發的。現實卻令人沮喪,人們無所作為,生活仍然按照預言我行我素地繼續。
英國和大多數歐洲國家一樣,被自己悠久的歷史與零星的輝煌所束縛。因為歷史悠久,人們覺得未來的到來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們也許會感到詫異,所有這些文章的前提是奉勸大家不要守株待兔。我們可以塑造未來,雖然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但如果因為過去的羈絆錯過了未來的發展,對我們而言將是莫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