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張、翁與高燮曾薦康的關系
康有為戊戌年在北京的活動是其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歷史,與近代政治關系也最大。康氏自光緒二十一年八月南還,直到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十月再返北京,有兩年的時間。此間他主要在粵從事授學、辦報活動。丁酉冬膠州灣事件前后,康氏再次經滬抵達北京。
茅海建教授在最新研究中強調,康有為此次北上的主要目的可能是代何廷光等港澳商人為巴西移民事宜到總理衙門疏通關系,這是以往學界很少關注的一個重要細節。[38]很明顯,康氏此次北上是臨時來京辦事,并非要銷假到部供職。只是抵達北京后,正值德國侵占膠州灣事件發生,京城內外群情激憤,才使他重新找到了兩年前公車上書時的感覺,遂再次上書抗言,領袖群倫,成為京城中備受矚目的活躍人物。從這層意義上說,康有為在戊戌年的脫穎而出,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在商辦巴西移民事宜擱淺、工部堂官拒絕代其條陳(《上清帝第五書》)的不利境遇中,康有為大顯身手,策動給事中高燮曾上疏保舉,歷經周折,最終實現了上書皇帝的目的,由此開啟了戊戌變法的歷史序幕。在此過程中,張蔭桓在幕后發揮了極為關鍵的作用,而且遠遠超過翁同龢。
康有為向工部遞上條陳(《上清帝第五書》),請求代遞的時間,約是十一月初。據康氏年譜,上書遭堂官拒絕后他曾與楊銳(叔嶠)、王鵬運(幼霞)、高燮曾(理臣)等商議對策。因上書無望,遂有南歸的決定,并拜謁翁同龢,投書告歸。十一月十八日準備出發,行李已上車,翁同龢忽然來留行。翌日,給事中高燮曾奏薦請召見,并加卿銜出洋,翁氏在光緒帝面前力稱之,奉旨交總理衙門議。[39]這是康有為對翁同龢如何舉薦自己向世人所做的經典敘述,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其實,掩蓋了“謀主”張蔭桓的幕后活動有些情節并不可信。
茅海建先生據康年譜所述,認為康氏丁酉十月來京后多次與李鴻章(合肥)商議巴西移民事宜,并推測康“可能通過于式枚之介”得以與李鴻章建立了聯系。[40]筆者以為此論值得討論。康與張蔭桓同鄉同里,早已建立起深厚的私誼,況且,張還是總署的實權人物,康此行無疑是奔張而來,“屢與商議”者應是樵野,不可能是合肥。[41]同樣,對康氏上書活動全力支持的人也是張蔭桓。
張氏政變后曾對押解官員談起康的上書活動:“茲禍之起,康有為固非罪魁,實翁常熟釀成之……時欲上書,央我介紹,常熟允見,及康往而辭焉。余訝以問翁,翁應曰:此天下奇才也,吾無以位置之,是以不敢見。后竟奏薦朝廷,擬召見。”[42]張氏此論難免有諉過的嫌疑,但是,也說明在康氏進用問題上,翁氏也絕非局外人。張氏透露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張曾介紹康往見翁同龢。康欲見翁,尚需張氏從中介紹,表明翁、康之間確實比較隔膜,絕不像康年譜所說的那么親近。年譜中記述被工部拒絕后與楊銳等京官商議上書對策事甚詳,獨不言經張蔭桓介紹拜訪翁氏這個環節,這是有意隱諱。
張蔭桓稱翁氏先是拒絕見康,后來又將康“奏薦朝廷,擬召見”,翁氏的態度為何有如此大的轉變?對此,張氏未做解釋,這正是我們要研究的核心問題。
高氏疏薦是康有為變法活動中至關重要的環節。本來通過工部堂官代遞條陳是康氏上書的常規途徑,在這條路被切斷的情況下,康氏調整了策略:一方面,在京、滬大量刊印散布《上清帝第五書》,擴大宣傳,制造輿論,引起士林的關注與聲援;另一方面爭取一些京官的支持,另辟蹊徑,運動言官上疏保薦。十一月十九日兵科給事中高燮曾附片舉薦康有為,就是康氏積極運動的結果。在這份《請令主事康有為相機入弭兵會片》中,高氏云:
臣聞西洋有弭兵會,聚集之所在瑞士國,其大旨以排紛解難,修好息民為務,各國王公大臣及文士著有聲望者,皆準入會。如兩國因事爭論,未經開戰之先,可請會中人公斷調處,立意甚善。臣見工部主事康有為,學問淹長,才氣豪邁,熟諳西法,具有肝膽,若令相機入弭兵會中,遇事維持,于將來中外交涉為難處,不無裨益。可否特予召對,觀其所長,飭令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厚給資斧,以游歷為名,照會各國使臣,用示鄭重。現在時事艱難,日甚一日,外洋狡謀已露,正宜破格用人為自存計。所謂請自隗始者,不必待其自薦也。附片具陳,伏乞圣鑒,謹奏。[43]
觀高氏此片,其主旨是請朝廷“破格用人”,“特予召對”康有為,并派其入瑞士弭兵會“遇事維持”,以消外患。該片與同時遞上的《請密與德國訂立盟約不必牽連教案折》及《李秉衡不宜廢棄片》[44]相輔相成,都是針對陷于困境中的中德膠州灣交涉而言的。現已證明,薦康之片實為康自己所擬,由楊銳介紹,交高氏遞上者,系康氏按照京城里的潛規則——“買都老爺上折子”的結果。[45]入弭兵會不過是托辭,“特予召對”才是康氏真正的目的。此時康的目標已經不止是上書皇帝,而是要爭取面圣建言。這反映出膠州灣危機時康有為急于進用的心態。
康年譜稱,高燮曾疏薦前一日,翁同龢曾到南海會館挽留即將出京的康氏。這個細節通常被視為翁氏“薦康”的重要表征。數年前孔祥吉、村田雄二郎兩位先生通過對翁氏日記原稿的考察,發現十一月十八日這天的日記內容確有改動,原稿有半頁被裁去,現在看到的是重新繕貼的。他們認為,這是翁氏在政變后為避禍對日記所做的刪改,目的是為了隱去這天清晨到南海會館訪康的情節;[46]茅海建教授在最新研究中也重申此論,認為翁氏挽留康有為確有其事,為康氏政治活動之大轉折。[47]筆者以為,這天翁氏到南海會館挽留過康氏的說法不可信。
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是,康有為此時正在積極進取,怎會萌發南歸的念頭?而恰恰又在賄買高氏疏薦之前?盡管康年譜將翁之“挽留”與次日高燮曾“奏薦”的發生描述得那么自然,暗示著一定的因果關系,但是,我們既得知康氏于幕后策劃高燮曾疏薦的真相,自可判斷此時他絕不會有南歸的決定。因此,所謂翁氏前去挽留的情節自然是靠不住的。對此,臺灣學者黃彰健曾指出,翁氏前去留康的情節是宣統三年(1911年)在日本影印的《明夷閣詩集》所收《懷翁常熟去國》詩中首次披露的,而此詩系康在政變后補作的。[48]后來康有為也曾多次提及這個情節。[49]可以斷言,這個出典于“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感人故事,應是康氏政變后杜撰的。
相反,在高燮曾疏薦前夕康氏拜訪翁被拒絕倒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翁氏拒康,不僅有張蔭桓提供的證據,翁同龢日記也有反映。政變后康有為逃亡香港,戊戌年八月二十一日在接受《中國郵報》(China Mail,又稱《德臣西報》)記者的采訪時稱:“我由湖北人御史高燮曾所薦,翁同龢及禮部尚書李端棻亦留意于我,有謂翁守舊黨,實非也,實翁、李二臣屢欲薦我在皇上左右以備顧問。”[50]這篇談話稍后被上海《新聞報》所轉載,九月初四日翁氏在常熟家中看到報道,他在日記中寫道:“《新聞報》等本皆謊謬,今日所刊康逆語,謂余論薦,尤奇,想我拒絕,欲計傾我耶?!”[51]這里的“想我拒絕”是與張蔭桓提到的“及康往而辭焉”,均與高氏疏薦的語境相關,說的應是一回事。
康有為拜訪翁氏遭拒的情節,現存翁氏日記不見記載。據孔祥吉、村田先生研究,這年十一月翁氏日記只有十八、十九日這兩天有改動。[52]而康有為編造翁氏來訪的故事,時間不早不晚,恰恰放在十八日這天,似非偶然,說明這天翁、康之間確實發生過聯系。況且,康氏年譜稿本也曾流露過對翁的一絲不滿。[53]所以,康氏在十八日這天往見翁氏遭拒的可能性非常大。
既然十八日翁氏訪康之事純屬烏有,則翁氏重繕日記當別有原因。筆者以為,翁氏刪改日記,重點非十八日這天的內容,似乎是十九日的內容。據翁萬戈先生提供的翁日記原稿復印件,翁同龢重繕的半頁文字,既有十八日的,也有十九日的。現將重繕內容下加劃線:
十八日。晴,風止,大寒。早入,外折一,見起三刻,明發,一李秉衡開缺,自請卻未提;一裕祿授川督,裕長等調任。論膠事,上述慈諭看照會稿甚屈,以責諸臣不能整飭,坐致此辱。臣愧悔無他,因陳各國合謀圖我,德今日所允,后日即翻,此非口舌所能了也,詞多激憤,同列訝之,余實不敢不傾吐也。散時尚早,小憩出城,赴總署發羅氏電,令洞察英德合謀狀。南洋電。催信隆租船案,將船姑放。英德勾通情狀已露,裕朗西電,英謀大連灣。竇使照會云,德有利益英當均沾特未揭破膠口耳。遣人告海靖,余等即往,伊推卻云有要事不能候,然則變卦顯然也。寫榮侄信,小山信。貢物共三百三十四兩,交立君。
十九日。稍和。子密銷假,步猶弱。電信二,許、楊。發電二,羅大臣。明一,王鵬運、高燮曾皆論膠事,片二。見起四刻,辰正散。張君與余同辦一事,而忽合忽離,每至彼館則偃臥談笑,余所不喻也。未正赴總署,蔭道午樓昌到,晤于署。陳名遠遞青溪礦事說帖,到署求見,未見。晚歸。高御史燮曾保康有為入瑞典弭兵會,交總署酌核辦理。[54]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十八日所記多為中德交涉事宜。當時,光緒帝轉述慈禧對膠案交涉的不滿,責備諸臣(主要指翁、張)不能整飭;翁氏辯稱各國合謀圖我,與德談判,旋議旋翻,實非口舌所能了,且語氣激憤。十九日的記載則較為簡單,從辰正散值到未正赴署,幾個時辰沒有任何記載。值得注意的是,“張君與余同辦一事,而忽合忽離,每至彼館則偃臥談笑,余所不喻也”一句顯得十分突兀,從語境上分析,前后并無關聯,“到彼館”一說更是無從談起。相反,這句話與前一天軍機召對奏報中德交涉情況時的語境倒是十分吻合。筆者以為,這句話,本應是翁氏在十八日匯報中德交涉情況時說的,責難張氏,多少有推脫責任的意味,故“同列訝之”。翁氏在重繕日記時,將原來十八日的這段內容后移到了十九日,用以彌補刪去的內容。可以斷定,翁同龢刪去的應是十九日清晨軍機大臣召對時他對高氏疏薦康有為建議積極促動的內容。
據軍機處《隨手登記檔》,十九日高燮曾《請令主事康有為相機入弭兵會片》下注“隨事遞上,次日發下歸箍”。[55]可知光緒帝這天一早見到高燮曾的折片后,并未直接批復,而是樞臣召見時復將高片帶上,君臣共同商議后才令總署“酌核辦理”的。[56]交片諭旨稱:“本日給事中高燮曾奏請令康有為相機入西洋弭兵會等語,軍機大臣面奉諭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酌核辦理。欽此。相應傳知貴衙門欽遵可也。”[57]這天樞臣召對長達四刻之久,翁同龢身兼樞譯,尤有發言權,并面奉諭旨傳知總署“欽遵”。可見,翁氏對此事有所推動是肯定的。但并非出于主動。因為在軍機見起前,光緒帝先召見了張蔭桓。[58]當時對德交涉已陷入僵局,君臣皆束手無策,派人參加弭兵會不失為一種可以嘗試的辦法。光緒帝在召見樞臣時令將高片交總署酌辦,當與張氏奏言有直接關系。
翁同龢拒絕在私宅會晤康氏,卻在公堂之上支持高燮曾薦康,這二者看起來矛盾,其實并不難理解。憑著豐富的官場經驗,翁氏知道高燮曾疏薦是康操縱的,且有張蔭桓的暗中支持,尤其是張氏在召對時對派員參加弭兵會已有鋪陳,得到了光緒帝的支持。既符合圣意,又迎合同僚,且無徇私之嫌,這便是翁同龢在拒康后,仍然支持將高燮曾折片交總署處理的全部理由。翁氏此舉與其說是支持康有為,不如說是支持張蔭桓。如果推斷不誤的話,翁同龢十九日日記中刪去的內容可能還有散值后向張蔭桓通報消息的情形。政變后張氏稱翁“竟(將康)奏薦朝廷,擬召見”,雖然有些夸大其詞,但他們二人在支持高片交由總署辦理方面彼此有過默契,應該無需懷疑。
總之,在高燮曾薦康一事上,張蔭桓是真正的幕后操縱者。由言官疏薦康有為,并以參加弭兵會為名目,這樣的謀劃,不可能沒有張的參與。高氏選擇在十九日這天遞折,也非偶然,這天是戶部值日,張蔭桓有可能被召見(事實上確實如此)。軍機大臣翁同龢所做的不過是秉承上意,順水推舟,對總署辦理高氏折片表現出支持的姿態而已。而且,高氏折片與其他奏疏一樣,當時還被進呈給慈禧御覽。[59]所以,很難說翁氏對高氏薦康的奏片有多么主動的支持。然而,當總署的酌核辦理改變了康有為的政治命運,并成為引發政治風暴的導火索時,翁氏支持康氏的責任便凸顯出來,這是翁事先未曾預料到的,更何況他又參與了后來一系列進呈康書的活動。于是,刪改十九日這天日記,便成為翁氏后來推脫責任的自然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