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總署對高燮曾折片的特殊“辦理”
康氏為高所擬附片,入弭兵會只是借口,核心目標是獲得破格召見的機會,表達政見;而光緒帝的出發點則是考慮派人入弭兵會以解決中德糾紛,二者側重點本不相同。高燮曾的折片交由總署辦理后,拖了整整三個月才復奏,總署對高片的辦理過程,康氏年譜有詳細說明,但不可盡信。
康年譜稱,拖了很長時間。一方面當時正值膠旅案發,總署交涉繁忙,無暇處理;另外,總署內部意見不一,是否破格召見康氏,更存在明顯分歧。康年譜稱,高燮曾奏薦片上,翁在皇帝前力稱之,奉旨交總理衙門議。而許應骙阻之于恭邸,翁氏再持之,恭邸乃謂“待臣等見之乃奏聞”,奉旨令王大臣問話。戊戌年正月初三日總署王大臣傳見,問變法事宜。次日召見樞臣,翁氏又以康言入奏,光緒帝再命召見,恭邸謂請令其條陳所見,若可采取,乃令召見。光緒帝乃令條陳所見,并進呈《日本變法考》、《俄彼得變政記》等變法書籍。[60]張氏在政變后對這段歷史也有回憶:
時欲上書,央我介紹,常熟允見,……后竟奏薦朝廷,擬召見。恭邸建議曰:額外主事保舉召見,非例也,不可無已,先傳至總理衙門一談,果其言可用,破例亦可,否則作罷論。眾曰:諾,此年前冬間事也。年節伊邇,各署多冗,無暇及此,今年正月初三日,慶邸率合肥、翁常熟及余,公見康于總署,語未終,余以有事去,不知作何究竟。未幾,康上條陳,朝廷發交總署核議?!底源双@上矣。[61]
參照康、張的記述,可知總理衙門大臣中,許應骙對于“破格召見”一節明顯反對,最后,由恭王出面調解,建議先傳至總理衙門一談,果其言可用,破例亦可,否則作罷。顯然,傳見康氏是總署大臣討論高片時的折中辦法,而不是恭王在軍機召見時向光緒帝提出的建議。翁同龢即使“再持之”,也是在總署討論時,而非樞臣召對時??凳夏曜V中聲稱令總署傳見是“奉旨”,這與事實不符。
康年譜稱,初四日清晨召見樞臣時,“翁以吾言入奏,上命召見,恭邸謂請令其條陳所見,若可采取,乃令召見,上乃令條陳所見,并進呈《日本變法考》、《俄彼得變政記》?!边@些說法也與情理不符。[62]初三日參加傳見的五位總署大臣中只有翁同龢是樞臣,當時總署雖傳見了康氏,對此事尚未置可否,也沒有對高折作出最后的處理結果,在此情況下,翁同龢怎會在次日軍機召見時主動向皇帝匯報問話情況?這不符合處理公務的慣例。
同樣,康氏的變法條陳也是本人遞到總署請求代遞的,并非年譜中所說是光緒令其“條陳所見”??偸饌饕姾?,康氏在短短數日內,以總署談話內容為基礎,參諸未上達的《上清帝第五書》,草成一份統籌全局、盡變舊法的條陳《外釁危逼,分割洊至,宜及時發憤,大誓臣工,開制度新政局折》(后稱《上清帝第六書》)。正月初八日,他將此折繕就后遞到總理衙門,“懇請代為具奏”。顯然,這是得到張蔭桓允準的。據張氏日記,初七日晚,他與康有為、軍機章京凌福彭(潤臺)、總署章京關以鏞(詠琴)同桌聚飲,深夜才回寓。[63]這次聚飲,應與康呈遞《第六書》有關。
從上世紀80年代發現的《杰士上書匯錄》所收該折的行文格式看,《第六書》采用的是司員請求堂官代呈的格式,條陳起首行文格式為:“具呈。工部主事康有為為外釁危迫……以存國祚,呈請代奏事。”結尾句為“伏惟代奏皇上圣鑒。謹呈?!边@完全符合康有為當時的身份和清代公文慣例。[64]但是,政變后康氏刊行的《戊戌奏稿》中,他將這件奏折改稱為《應詔統籌全局折》,與年譜一樣,自稱是“奉旨”條陳所見,格式也改為有奏折權的官員上折的格式。該折起首行文格式改成:“奏為應詔陳言,乞統籌全局以救危立國,恭折仰祈圣鑒事?!苯Y尾句改為:“伏乞皇上圣鑒。謹呈。”[65]這種改動非同小可,康氏利用“奉旨”的障眼法,將總署大臣代遞條陳、在職權范圍內所做的積極推動作用巧妙地掩蓋起來。
二月十九日,康有為《第六書》終于被總理衙門代呈,總署的代奏折云:
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準軍機處鈔交給事中高燮曾奏請令主事康有為相機入西洋弭兵會一片,軍機大臣面奉諭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酌核辦理。欽此。臣等查原奏所稱,西洋弭兵會立意雖善,然當兩國爭論將至開戰,會中即有弭兵之論,并無弭兵之權。近日土希之戰,不能先事弭兵,是其明證。該給事中所請令工部主事康有為相機入會一節,應毋庸議。惟既據該給事中奏稱,該員學問淹長,熟諳西法。臣等當經傳令到署面詢,旋據該員呈遞條陳,懇請代奏,臣等公同閱看呈內所陳,語多切要,理合照錄原呈,恭呈御覽。伏乞皇上圣鑒。謹奏。[66]
從時間上看,總署復奏已在高氏疏薦康有為整整三個月之后。之所以拖了三個月,除了拖沓低效的衙門辦事效率,許應骙的阻撓應是主要因素。而且,此折可能是在無法繼續拖延的情況下不得不遞上的。[67]這個奏折清楚地說明,將康傳入總署問話與代奏條陳均非出自“圣裁”,而是總署大臣辦理高氏折片時提出的兩種議案。換言之,在《第六書》上達之前,光緒帝并不知道總署傳見康氏之事,也不知道康將《第六書》遞到總署請求代遞之事??的曜V所謂“奉旨傳見”和“奉旨條陳所見”都是為了混淆視聽,掩蓋內幕。
從上述代奏折看,總署對高片的“酌核辦理”顯得非同尋常。此時膠案談判即將達成協議,高片中請派康入弭兵會的核心建議早在總署傳見康氏前已被否決,[68]“特予召見”也化為泡影,但總署卻以高氏稱康“學問淹長”“熟諳西法”為由,先將康傳至總理衙門問話,聽其闡述改革主張,然后又將其自行遞至總署“懇請代奏”的條陳(《第六書》)代呈皇帝。如此看似節外生枝的“辦理”,與高氏原片的旨趣已大相徑庭。顯然,總署在三個月之內,逐漸將事態的發展引向了非常有利于康氏的一面,給了康有為千載難逢的機會,使其通過合法途徑達到了上書目的。這主要是張蔭桓幕后推動的結果。
丁酉、戊戌之際入值總理衙門的王大臣是恭親王奕、慶親王奕劻、大學士李鴻章、戶部尚書翁同龢、兵部尚書榮祿、禮部尚書許應骙、左都御史廖壽恒及張蔭桓八人。張氏雖官居末秩,卻因長期供職總署,且勇于任事,實際上成為總署的當家人物。曾任總署章京的李岳瑞評價說:“(張蔭桓)生平作事不拘繩尺,且以流外官致身卿貳,輦下諸貴人尤疾之,以故毀多于譽。然干局實遠出諸公上。”[69]張氏自稱,恭親王自甲午九月管理總理衙門之后,“遇事俯詢”,對其甚是倚重;[70]時人稱,翁同龢以樞臣兼值譯署,“倚之直如左右手,凡事必咨而后行,每日手函往復,動至三五次”,更是服膺不已。[71]李鴻章外交聲名雖遠在張氏之上,但丙申年入值總署時,張在總署中已“攬權有年,不能復讓”,“合肥往亦默坐不作一語,委蛇進退而言”。以致總署中形成“惟張樵野一人主政,余皆伴食”的局面。[72]憑借張氏在總署的優勢地位,將事態引向有利于康有為的方面并不是件困難的事。最為巧妙的是,代呈《第六書》被化為“辦理”高片的最后結果;對高片的復奏折同時又是代呈康氏條陳的代奏折,這使總理衙門代呈工部主事的條陳變得名正而言順,真可謂匠心獨運。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張、康精心策劃的。
將康有為《第六書》作為辦理高燮曾奏片的最終結果進呈御前,或許是翁同龢事先所未能料到的。但是,自從光緒帝將高片交由總署酌核辦理之日起,翁同龢便與此事難脫干系。在甲午戰后的朝局中,翁氏以帝師之尊,隱操政柄,辦事干練的張蔭桓則積極結納,為翁出謀劃策,成為“甲午至戊戌間之幕后大人物”。[73]翁、張之間雖偶有分歧,但總體上保持著密切合作的態勢,這在膠旅交涉前后的朝局中尤為明顯。在張氏積極援引康有為的過程中,翁同龢不僅是知情者,在辦理公務的層面,也是謹慎的支持者。以至戊戌年初就有張、翁引康變法的傳言。[74]但是,翁、康之間從未有過私人交誼,戊戌年春更是如此。[75]因此,就事實的層面來說,翁同龢沒有薦過康,真正向皇帝密薦康氏的是張蔭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