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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海來京,主樵野”

長期以來,翁、康之間的密切關系早已為人們熟知,康氏自編年譜以及相關詩文中有著詳細生動的描述,很少有人對此有所懷疑。其實,康氏的敘述多有夸張和虛構。[7]相反,康、張關系這條重要的線索,很早就中斷了。這與康氏刻意隱瞞事實、混淆視聽有直接關系。

20世紀30年代,丁文江、趙豐田在編撰《梁任公先生年譜》時曾指出,“康之所以在沒有被召見之前,就受知于光緒帝,一定是經過大僚的奏薦”。這個判斷十分準確,符合清代官場政治運作的一般規則。他們認為,“當時康所結識的大僚中只有翁常熟和南海張樵野蔭桓。據《南海先生自編年譜》所記,康與張的關系和往來還不及康與翁的十分之一,所以康之受知于光緒帝,決不是張的力量”。[8]丁、趙這里否認張的作用,寧愿相信康氏的記載,認為翁奏薦康氏毋需懷疑。

有意思的是,同時代的學者黃濬卻對康氏年譜的有關記述產生了疑問,且作出了與丁、趙不同的解釋:

或疑南海自編年譜中言常熟者多于樵野,以為南海(按,指康有為)純得常熟之力,此實大誤。南海來京,主樵野,此事癭公(羅惇曧)、孺博(麥孟華)皆言之。常熟負重望,又有知己感,故數言之,樵野結納深,而為謀主,故不數言之也。[9]

這樣的解釋似乎就是針對丁、趙的斷言而去的。黃濬為閩人,民國初年與耆宿遺老多有往還,熟知清季掌故。他以康門弟子羅惇曧、麥孟華的話為依據,披露張蔭桓才是康當年在京活動的“謀主”,二人關系極深,所以康氏對張、康交往極力隱飾。黃氏又寫道:“以予所知,康南海之得進于德宗,實樵野所密薦,常熟诇知德宗意,始具折保康?!?a id="w10">[10]在他看來,康有為得以進用,與翁、張均有關系。翁雖“??怠?,卻在張氏“密薦”之后,似乎更肯定張蔭桓所發揮的關鍵作用。這種觀點與盛行的翁氏“薦康”說可謂大相徑庭。

其實,康、張“交深情密”的事實不會因為康氏本人的刻意隱諱而隱沒。乙未年與康氏同中進士的胡思敬在《戊戌履霜錄》中寫道:“(有為)進用之初唯張蔭桓以同里,日與之游,常以總署密情相餉,二人稱服泰西,私相褒重。尚書許應骙、副都御史楊頤以下,視之蔑如也?!庇址Q:“有為之開保國會也,演說二十事,人莫能明,皆得之蔭桓。二人表里為奸,有為嘗單騎造蔭桓門,密談至夜分,往往止宿不去?!?a id="w11">[11]胡氏提到康與張交密而與其他粵籍京官疏遠的情形,雖言辭之中有詆毀傾向,卻非毫無根據。戊戌年五月許應骙、文悌先后揭發康氏“夤緣津要”、密結張蔭桓的內幕,曾引起軒然大波(詳見后文)??梢?,康、張交密在戊戌年并非什么秘密。

康、張何時結識,現已很難考證??涤袨橛诠饩w八年(1882年)首次來京參加順天府鄉試時,張尚非京官;光緒十四年(1888年)康氏第二次來京參加順天府鄉試,延至次年秋冬間離京,此間張蔭桓尚在駐美、日(西班牙)、秘三國欽差大臣任上。查張氏于光緒十一年(1885年)六月奉命出任駐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公使,于次年二月自香港展輪,出洋前曾里居十多日;而光緒十五年(1889年)十一月任滿抵港后,次年二月才回京復命,期間又在鄉度歲。[12]看來,張、康建立聯系當在南海本籍。光緒十九年(1893年)康有為中式廣東本省鄉試,而此時張蔭桓已在京升任戶部左侍郎兼總理衙門大臣,新科舉人的身份無疑為康進一步密切與張的關系創造了有利條件。次年春康有為來京參加甲午會試,這時他與張的關系已經非同尋常。這在張蔭桓甲午日記中留下了清晰記載:

二月二十九日:或言法源寺桃花尚盛,凌閏臺遂約餐僧飯,……座客有康長素,深入法海,談禪不倦,不圖城市中有此清涼世界。晚宿山舅寓廬,長素、閏臺夜話將曙。

三月二十四日:申正返寓。康長素、梁小山、梁卓如已來,檢埃及各圖與觀,詫嘆欲絕。長素屢言謀國自強,而中外形勢惜未透辟,席間不免呶呶,此才竟不易得,宜調護之。

四月十九日:返寓后,長素來談,山舅在寓,相與抵掌。

四月二十七日:長素因山舅觥筵大醉,逾夕始醒。前日相過,詢其拼醉之故,為詩調之,昨來寓,夜談甚暢,酒力微矣。[13]

日記中提到的凌閏臺(也作潤臺)即凌福彭,戶部主事,粵籍人士;長素為康有為之號;山舅系張氏之舅李宗岱,字山農,山東道員;小山即梁慶桂(字小山),為廣州行商梁氏族人;卓如即梁啟超,此時二梁與康皆為參加會試而來。從張日記可以看出,甲午戰爭前康有為已經開始關注外部世界,在學習西方問題上,與張蔭桓志趣十分相投??颠€向張極力稱許薛福成剛剛刊行的出使日記,[14]反映出其趨新的知識取向。不過,張氏對康卻有所批評,認為他雖“屢言謀國自強”,然對中外形勢的了解則不甚透辟;同時對康的才華十分欣賞,流露出坦然的愛才之心。難怪臺灣學者黃彰健早在上世紀70年代看到該日記稿本時,便斷定張蔭桓屬于“康黨”無疑。[15]

不過,康氏年譜中卻對張蔭桓只字未提。年譜甲午年記:“二月十二日與卓如同入京會試,寓盛祭酒伯熙邸?!榷凭尤龡l胡同金頂廟,與梁小山同寓。五月六日下車傷足,遂南歸。六月,到粵。”[16]康此次停留北京不到三個月時間,年譜中絲毫不及與張的往來,當屬有意隱諱。康氏來京居住的寓所之一金頂廟(張日記作“金鼎廟”)系一座關帝廟,位于東華門外燒酒胡同,與錫拉胡同張蔭桓的府宅僅一街之隔,到張宅十分便利。[17]康氏租住金頂廟自然是為了參加考試與內城活動方便,但便于與張蔭桓聯絡也是一個不可否認的因素,當時與張關系密切的粵籍人士多擇居于此。[18]

甲午年康有為在與張蔭桓往來密切的同時,與翁同龢也發生了聯系???、翁之間早在光緒十四年秋康有為來京參加順天府鄉試時,已有過聯絡。當時康以布衣身份,欲上書皇帝,請翁代遞,但因種種原因未能遂愿。[19]時隔六年,康氏來京參加會試,再次與翁發生聯系。翁日記是年五月初二記:“看康長素(祖詒,廣東舉人,名士)《新學偽經考》,以為劉歆古文無一不偽,竄亂六經,而鄭康成以下皆為所惑云云,真說經家之一野狐也,驚詫不已?!蓖鲁跷迦沼钟洠骸按鹂甸L素,未見。”[20]從日記的前后文判斷,康氏欲拜謁翁氏,并先行投贈自己的著作,但遭到翁氏的拒絕。康年譜中未提及此事。當時應試舉子向重臣贈送詩文著作,以示才華,謀求知遇,并不鮮見。康氏此科雖落第,但離京前向翁贈書,正是為了與翁建立有效的聯系。當時張蔭桓與翁氏同官同署,關系密切,康往見翁,可能是由張蔭桓從中引見的,可惜這幾天的張氏日記后被毀棄,已看不出任何痕跡。[21]但是,翁不愿與康見面,說明他對康大有戒心,至少《新學偽經考》流露出的異端思想使他十分警惕。

說到這一年的翁、康關系,不能不提到言官參劾《新學偽經考》一案。甲午年七月,康有為回到廣州后,就發生了給事中余聯沅參奏《新學偽經考》一案。余聯沅稱康氏此書,詆毀前人,煽惑后進,與士習文教大有關系,請飭嚴禁。余折上,旨令兩廣總督李瀚章查辦。張勇教授近年撰文對此事原委作了細致研究,認為這場風波起于鄉里之爭,成于賄賂請托,終因得到京內外友朋相助,在甲午戰爭前期臺諫官員強勢的背景下,李瀚章只得采取放寬處理的辦法,飭其自行抽毀。[22]據康年譜,事發后,由梁啟超在京四處活動,當時為康說情的有翁同龢、張謇、沈曾植、曾廣鈞、盛昱、黃紹箕、文廷式等人。[23]但是,翁同龢日記對此并無記載,張謇日記也無反映,[24]現在看到的始終是康、梁的一面之詞。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既然是粵籍人士因鄉里構訟而導致賄買御史參劾,且以“悖亂圣教”的大題目出奏,居然沒有見到粵籍大僚出面干預、調解,這在當時京城注重鄉誼的社會氛圍中是不合情理的。許應骙在戊戌年五月曾攻擊康有為“屢次構訟,為眾論所不容”,[25]說明他對此案原因是知情的,但對康并不同情。當時康氏與正途出身的粵籍大員李文田(字仲約)、許應骙(號筠庵)、楊頤(字蓉浦)關系皆不洽,他能夠攀附上的粵籍高官,只有張蔭桓一人。因此,案發后,張氏不可能袖手旁觀。頗為蹊蹺的是,余聯沅劾康是七月初三日發生的事,而康氏后來所藏張蔭桓甲午日記稿本中,恰恰七月初三日當天日記殘缺,此后數日也被完整撕去整頁內容。筆者以為,這是康故意毀棄證據,其中可能有張在事發第一時間內設法為康“運動”、營救康氏的記載。[26]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乙未春,康氏再次來京參加會試,仍寓金頂廟。四月榜發,得中進士。是年康、張交往的情況,康年譜依然不載。然相關情況可隱約見諸時人敘述。戊戌政變后,張之洞的幕僚梁鼎芬在《康有為事實》中披露說:

康有為既中進士,欲得狀元,日求戶部左侍郎張蔭桓為之遍送關節于閱卷大臣,皆以其無行斥之;不得狀元,尚欲得翰林,又托張蔭桓送關節于閱卷大臣禮部右侍郎李公文田??涤袨橐詾閺埮c李系姻親,己又與李同鄉,謂必可入選,豈知李侍郎品學通正,深知其無行,不受張托,斥之尤力,遂不得入翰林。康有為恨之次骨,時與其徒黨詆李侍郎甚,至端人皆惡之。[27]

科舉考試中的請托現象在當時司空見慣,這里不乏政變后梁氏刻意丑化康有為的傾向,但是,張蔭桓既然愿意為康的前程到處運動,說明二人私交實在不淺。葉德輝也披露說,康有為“通籍后,朝考卷不列高等第者,卷為李約農侍郎簽摘,同閱卷者或為請托,李持不可,后康有為刻朝考卷以辱李,李則將康在都鉆營張蔭桓之事,遍告于人,此湘粵京朝官所共知者”。[28]梁、葉所說應指同一件事情。既然張、康私交如此深厚,由此似可推斷前一年《新學偽經考》毀版案中,張蔭桓應該參與過營救康的行動,甚至是得力人物。

與梁、葉不同,康有為及其弟子則極力隱諱張氏請托之事,只是一味攻擊李文田。按照當時的慣例,朝考列一等,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才會刊刻朝考卷以贈師友;康氏未成翰林卻刊刻朝考卷,其隱衷在于“辱李”,這在時人看來實屬反常舉動。徐勤甚至公開撰文稱康殿試、朝考“皆直言時事”,殿試徐樹銘擬置第一,因李文田摘簽而不能置前列;朝考因李摘卷中數字為誤筆而置二等末。[29]康年譜在攻李的同時,特別強調了翁同龢對自己的賞識:

殿試、朝考皆直言時事,讀卷大臣李文田與先中丞公宿嫌,又以吾不認座主,力相排。殿試徐壽蘅侍郎樹銘本置第一,各閱卷大臣皆圈矣,惟李文田不圈,并加黃簽焉,降至二甲四十八名。朝考翁常熟欲以擬元,卷在李文田處,乃于“悶”、“練”等字加黃簽,力爭之,遂降在二等。徐澂園、翁常熟告我,問與李嫌之故,故知之。[30]

這段記述中,康氏將自己與徐、翁的關系說得過于親近了。康氏謂殿試徐樹銘欲置其于第一,恐不確。依照當時的慣例,殿試第一卷,通常是由讀卷大臣中官秩最崇者提議的,是科殿試讀卷大臣中官位最高的是協辦大學士徐桐,徐樹銘科名雖早,但官階不及徐桐之崇,怎會不遵慣例、提議康氏為第一?

至于朝考翁欲“擬元”之事,也無確據。此次會試翁氏奉派差事共有兩次。一次是四月十七日,被派貢士復試閱卷大臣;第二次即四月二十九日奉派朝考閱卷大臣。與翁同時閱卷的大臣有張之萬、徐郙、廖壽恒、李文田、徐樹銘、李端棻等十二人。翁日記二十九日記云:“晨入,知派朝考閱卷??凑郛叄聊蠒糠志?,極費力。閱數卷,又至小屋同坐。見起二刻余。電報三,封奏一。退后趨往南齋,余卷巳正二刻閱畢。諸公尚有未完者。午初定甲乙,午正一刻始遞上。飯未畢已下,并詩片,對詩片,頗遲,申初散?!?a id="w31">[31]這次朝考除三鼎甲外,定一等60名,二等108名,三等125名,康有為列于二等,未能成為翰林院庶吉士。從翁日記看,當時中日議和交涉接近尾聲,翁氏一面處理軍政事務,一面閱卷,疲于奔命,異常繁忙。日記中并未提到欲將康“擬元”且與李爭執之事。況且,康氏之卷是分給李文田評閱的,閱卷官越俎代庖是科舉考試中最犯忌諱的事情,翁氏似不會如此孟浪。

另一方面,有跡象表明乙未年會試前后張蔭桓為康氏考試之事曾經向翁通過關節。張氏政變后回憶說:“康應乙未會試,本未入彀,常熟搜于落卷中得中式,有知己感?!?a id="w32">[32]查乙未年三月初六日簡放的四位主考官(一正三副)依次是徐桐、啟秀、李文田、唐景崧,翁同龢此科未掌文衡,怎會去“搜落卷”?張氏此說不可信,反倒說明他在這科考試中曾向翁推介過康。四月十二日貢士揭榜后,翁氏除關心其常熟同鄉得中者外,在日記中提到“康祖詒亦中矣”。[33]可見,翁確實留意過康。但是,沒有確鑿證據說明,翁在朝考中有拔識康氏之意。

不過,張蔭桓對康的引薦還是有成效的。是年閏五月初九日,翁在私宅接晤康有為,這是二人首次會晤,也是可以證實的唯一一次私人性質的會晤。是日翁記云:“歸時略早,飯后,李莼客先生來長談,此君舉世目為狂生,自余觀之,蓋策士也?!边@是翁同龢對日記原稿挖補刪改后的內容。研究證明,“李莼客”原應為“康有為(康祖詒)”。[34]稱康為“策士”,這是翁日記中對康評價較為正面的一次??的曜V也對這次會面有詳細描述,但所述多有夸張。[35]此時康已經以二甲進士分派工部主事。身為科場前輩,翁同龢接見一位新科進士在當時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時值《馬關條約》簽訂前后,康氏積極附和文廷式、張謇等翁門弟子發動公車上書、反對議和,這種政治傾向無疑得到了翁的欣賞,這是促成二人交談融洽的主因。此外,五月十一日康有為《為安危大計乞及時變法呈》(后稱《上清帝第三書》)由都察院代遞御前,康提出“富國之法”六條,“養民之法”四條,翁視其為“策士”也在情理之中。談話中翁對康的變法主張自然有所詢問,康認真建言獻策,對翁也寄予過期望。據孔祥吉先生研究,在稍后王鵬運參劾徐用儀、將其驅逐出軍機處的活動中,康氏積極參與,投翁氏之所好,而幕后隱約可見張蔭桓的影子。[36]可見,乙未五月后翁對康態度的轉變與當時的朝局有關,不過,除了僅有的一次見面,后來并無直接聯系。

在乙未年秋冬興起的強學會(強學書局)活動中,康有為的地位與作用已見諸許多研究,但總體上看似乎評價過高。在政變后康、梁的話語體系中,康有為開強學會似與發動公車上書一樣,較實情多有夸大,是康有為后來編織的另一個神話。[37]當時的強學會事實上被主戰大臣的領袖李鴻藻和翁同龢的門生所控制。康氏雖屬士林翹楚,一時因公車上書而聲譽鵲起,但相比于文廷式、沈曾植、陳熾、丁立鈞、張孝謙等京官,他與翁、李既無師生關系,也無堂屬之誼。在策劃開會時,他無疑有“倡導”之功,不過,一旦有了成議,即使翁、李門生之間也開始了明爭暗斗,康有為這位新科進士很快就被邊緣化了。所以,沒等強學會正式開張,他便黯然出京南下,投奔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去了。

概言之,甲午、乙未年康有為在京與翁同龢的關系其實相當疏遠;康氏雖有攀附帝師的熱望,無奈翁氏對他始終“敬而遠之”。即使張蔭桓從中引介,也未改變翁氏對康的基本態度。倘就甲午后的政治派系而論,康有為充其量不過是張氏鄉黨而已。離開了這層關系,這兩年康有為在京活動不易說清,戊戌年的政治活動更難說清。所以,黃濬所謂“南海來京,主樵野”、“樵野結納深,而為謀主”的斷論,實為把握戊戌時期康氏政治活動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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