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化語境下的民眾教育與社會改造:1928-1937年北平地區民眾教育館研究
- 趙倩
- 5530字
- 2019-09-29 16:50:18
緒論
一、雞肋?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研究意義再審視
近代中國社會教育以其對國家現代化的推動作用,受到知識精英和國家政權的重視,被當做“科學”、“進步”、“現代”的事業加以推廣。[1]它希冀通過教育的手段,“使人民具備近代都市及農村生活之常識”[2],培養現代國民,建立現代化國家。它發展至高潮階段,社會教育的價值與意義被提升為一種社會改造運動,以實現中國國家的現代化為終極目標。知識精英和國家政權成為推動社會教育的主要力量,廣泛動員社會與民眾,希望通過自上而下的社會教育運動促成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
歷史研究有無價值,意義幾何?評判的標準根本取決于研究對象的歷史地位。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的研究意義,頗有爭議。它長期未受關注,學界研究寥寥。近十年來,博士、碩士論文以此為題者日漸增多。但是,學界對近代社會教育的學術價值質疑之聲不絕。即便是當局者,也沒有足夠的自信。對他們而言,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研究有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這更多的似乎是研究空間日漸狹窄的無奈之舉。學術研究本有此規律。研究方法若無根本改變,第一代學者搭建框架,被尊為大家;第二代學者精耕細作,是為專家;第三代學者便無太大的施展空間,不少后學只能拾人牙慧。近代歷史不過百年,對重大歷史事件、重要歷史人物已有深入研究。要找到研究較少的“學術空白”,已非易事。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研究未及深入,算是未經細致爬梳的研究領域,故被研究者從故紙堆中挖掘而出。其研究意義和價值卻并未得到應有的肯定。為此,重新評估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的歷史重要性,是本研究面臨的首要問題。這可從以下三個方面闡明。
首先,近代中國社會教育持續受到知識精英與國家政權關注,是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教育史上的重要問題。
近代中國社會教育受到關注,大致可以追溯到晚清戊戌維新時期。知識精英對社會教育的重視,大多源于他們對國民性問題的關注與思考。他們希冀經由國民性改造實現民族獨立、建立現代國家。政府層面則將社會教育視作現代國家管理和教育行政的基本構成,更看重它在地方控制與民眾動員方面的作用。
維新人士將政治維新與思想改造結合在一起,提出要從國民性的改造入手來實現國家的富強及政治的革新。如嚴復在《原強》一文中指出,國家實現民主富強之要政,“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3]。梁啟超將培養“新民”作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4],認為“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5]。這一思路在思想界影響至深,平民教育、民眾教育等社會教育理論即以此為基礎闡發。
政府方面自清末新政時起,已有社會教育政策和法令出臺。1908年,清政府制定《推廣簡易識字學塾計劃》,擬增設簡易識字學塾救濟失學成人及貧寒子弟無力就學者。1909年11月頒布的《簡易識字學塾章程》,對簡易識字學塾的教育對象、學習年限等問題做了初步規定。[6]次年,該章程經過修訂后更加具體,內容涉及簡易識字學塾開辦的各項事宜,如課程設置、授課時間、教材選用、教師資格、經費來源等。[7]
1912年,民國政府成立伊始,在部長蔡元培的主持下,教育部增設社會教育司,省市縣各級地方政府也將社會教育納入教育行政中,中央至地方的社會教育行政體系建立。通俗教育得到國家政權的倡導,各實施機關多以“通俗”命名,如通俗圖書館、通俗教育館、通俗講演所等。
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大力倡導民主與科學觀念,主張從思想層面反思“國民性”的改造問題,平民教育、民俗學的興起及“勞工神圣”口號的提出,都是受知識精英“眼光向下”觀念的影響。晏陽初等倡導的平民教育是此時最具代表性的社會教育理論。他們在掃盲識字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被后來的識字教育者奉為典范。
1928—1937年,政學兩界聯手將社會教育推至高潮。社會教育理論經過知識精英的再闡釋,升華為社會改造運動。這些知識精英主張以全體民眾及整個社會作為施教對象,用教育的手段與方法推動中國傳統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國民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的規章制度,并且廣泛設立民眾教育館(民教館)、民眾學校、識字班、閱書報處等社會教育實施機關,通過行政權力將社會教育工作在全國范圍內推廣。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社會教育工作并未完全中斷。國民政府一方面針對時局,采取戰時社會教育政策,繼續開展工作;另一方面在總結之前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對社會教育法令法規加以修訂。在日本占領區,汪偽政權推行新國民運動,利用原有的社會教育機關加強對地方的控制。如北平淪陷后,各民眾教育館改稱“新民教育館”,其工作形式并沒有明顯變化,但所要灌輸的思想意識卻完全不同。它以維持日偽統治為根本目的,這與普通學校教育面臨的狀況基本一致。
抗日戰爭勝利后,知識精英與國民政府雄心勃勃,準備全面恢復社會教育工作?!堆a習學校規則》等社會教育法令法規頒布,相當數量的社會教育理論著作出版。但不久后全面內戰爆發,政學兩界對社會教育的規劃與設想也付之東流。
1949年以后,社會教育并未中斷,一直延續至今。但受政治因素的影響,1949年以后的社會教育,在發展路徑上與先前有所不同。在中國臺灣地區,社會教育沿著近代以來知識精英與國家政權所規劃的方向持續發展,至今仍是各高校教育學專業的研究方向之一。在大陸,社會教育的發展歷程則十分曲折。20世紀五六十年代是社會教育蓬勃發展的時期,其在掃盲、識字等各項工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以民眾教育館的發展為例。1949年前,北平地區僅有民眾教育館四處。1949年后,各民眾教育館大多改稱文化館。至1958年,東城、西城、崇文、宣武、朝陽五區設有文化館十余處?!拔幕蟾锩逼陂g,社會教育工作遭受重大打擊。1980年后,人們將追求經濟效益作為首要目標,人文關懷日漸淡漠,文教事業相對衰落,圖書館、檔案館、文化館、電影院等機構乏人問津。近年來,這種情況有所改變,文化產業日漸復蘇,文化館、圖書館等被當做地方政府大力發展的文化工程,再度受到重視。這些社會教育機構原有的工作也逐步恢復。例如,圖書流動車、各種比賽、合唱團等仍是文化館工作的基本形式。因此,對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的研究無疑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其次,近代中國社會教育有著濃厚的現代化色彩,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問題。
近代社會教育在現代化語境下興起。它之所以能夠得到國家政權與知識精英的認同,是因為它擁有濃厚的現代化色彩。一方面,社會教育作為教育行政的一部分,成為現代國家及地方政府行政管理體制的基本構成;另一方面,它是知識精英建構近代中國救亡圖存、民族自救等諸多理論構想之一。
作為新式教育的一部分,社會教育對地方社會公共話語的變化有重要的影響。李懷印注意到,近代華北鄉村的公共話語變化,是現代國家體制及新式教育向地方社會滲透的結果??婆e與新式教育、愚昧與科學、守舊與創新,成為處理地方事務的新話語。他指出:“晚清民國時期,村級政權和初級學堂的設立,與有關‘自治’的全國性話語的滲透相伴而來。新的話語強調,國家目標優先于村社及個人的目標,‘現代的’全國性制度凌駕于傳統地方制度之上……鄉村精英們欣然接受了外加制度,并視之為自肥的機會;他們熱情地模仿、借用官方話語的新詞匯,從而為自己與官府之間的交流以及他們彼此之間的言談,披上時髦的外衣?!冞€普遍接受了國家提倡的一些新觀念。例如,他們相信,新式學堂不僅在消除文盲方面比私塾更‘科學’,而且也是一個培養現代國民、使中華民族在帝國主義侵略威脅下免于亡國滅種的關鍵手段?!?a href="#zw8" id="zhu8">[8]
近代中國社會教育固然與中國傳統社會教育有著類似的功用與形式[9],但二者的根本訴求卻截然不同。近代中國社會教育以國家現代化為終極目標,建立在對“傳統”批判的基礎上。從理論上來說,近代中國社會教育是晚清以來眾多以民族獨立、國家現代化為宗旨的救國思潮中的一種,“現代”與“傳統”的二元對立十分明確。
最后,與近代中國公共醫療衛生等問題的同質性,增強了研究近代中國社會教育問題的意義與價值。
近代以來,中國公共醫療衛生與社會教育一樣,都是近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問題。國家政權與知識精英作為主要推動方,大力倡導并試圖將之自上而下推行至基層社會。安克強將二者作為上海城市現代化的試驗區,他認為上?!笆姓钟械膽B度是堅定的、新潮的。在教育方面,它對學校的發展給予關注,這些學校對所有人開放(成年人和兒童)并傳播現代教育;在衛生方面,它采用了從西方引入的、實際上在中國是不太為人所知的方法和措施(如接種和公共衛生)。所有這些行動表明,市政府領導態度明確,通過這一地方的試驗給中國帶來新氣象”[10]。
近代中國社會教育與公共醫療衛生問題能夠成為性質相近的工作,得益于政府與知識精英對國民性的判斷。社會教育、公共醫療衛生等理論都以此為出發點,對中國民眾有“貧、病、私、愚”等類似看法。1935年,北平市《衛生運動大會宣言》提供了有力的理據。該宣言指出:“近人言中國民族之缺點,常謂‘貧病私愚’。自吾國民族表現于然者觀之,此四字殆已形容盡致,不容否認。然試將一般人之生活加以分析,則‘私’與‘愚’二者,猶可以政治力量與教育方法逐漸革除。至‘貧’與‘病’,乃誠為中國民族之致命傷……抑有進者,‘貧’與‘病’,往往互為因果。有時因貧而病,更有時因病而愈貧。其尤甚者,身體原本健康,以昧以養生……故在今日倡言民族復興,救貧固屬切要,而如何打開病之危運,尤宜同時并進,不容忽緩者也?!?a href="#zw11" id="zhu11">[11]
在具體實踐中,近代中國社會教育與公共醫療衛生的工作范圍有所交叉,行政機關之間的合作較多。以北平地區為例。公共醫療衛生甚至被認為是社會教育的一部分,工作范圍與社會教育中健康教育或衛生教育大致等同。1937年,衛生運動大會的《宣言》中,更是明確地指出“衛生運動,實即社會教育運動之一種。其工作與目的,在宣傳公共衛生之設施,認識與合作,以期獲得大部分民眾之充分了解,起而共謀促進,輔助公共衛生之進行”[12]。在社會局外諸職能部門中,北平地區民眾教育館與衛生機構合作最多。除衛生運動大會外,第一區民眾診療所的醫護人員也由衛生部門指派。
由于近代中國社會教育與公共醫療衛生有較強的相似性,對社會教育的分析同樣適用于公共醫療衛生工作中的某些問題。這促使我們以更廣闊的視野綜合思考中國現代化問題,研究社會教育的意義與價值愈顯重要。
綜上,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的歷史地位毋庸置疑。知識精英全情投入、政府大力扶持、影響社會層面極廣,這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多見。以之為對象進行研究,理應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那么,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學界為何對此視而不見?這或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歷史評價的影響。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的工作成效,褒貶不一。對它的批評,陳序經、燕樹棠最具代表性。社會教育未得到基層民眾和社會的響應,這又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后世學者受此影響,對社會教育的印象多停留在流于形式、并無實效上。其二,以今律古的制約。史學與現實生活緊密相連?,F實未解之事常向上追溯,考察其歷史演進過程。時人的現實關懷,常引發新的研究熱潮。相反,關注度低者則易被研究者忽略。社會教育即是如此?!拔幕蟾锩币院?,它逐漸式微,幾成可有可無的點綴。若以現實發展狀況為標準來衡量近代中國社會教育的研究價值,確不樂觀。研究選題必然受到學者所處時代和生活環境的影響。近代中國社會教育被研究者遺忘或不看好,也在情理之中。
于我而言,這一研究仿佛無意間撿到的珍寶。未做深思,便選作題目。不曾想,幾經拂拭,社會教育本身的光彩逐漸展現。研究越深,越被吸引。起初,關于社會教育的兩極評價也令我困惑。知識精英于教育民眾和改造社會所做的工作已經極為系統,但陳序經等人的批評也極為在理。全力施教卻流于形式,原因何在?這是本研究的原始動力。
注釋
[1]具體論述可參見安克強的《1927—1937年的上?!姓?、地方性和現代化》(張培德、辛文鋒、肖慶璋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一書。作者以上海市政府機構為研究對象,分析其性質、起源、運作模式、采取的手段、確立的目標等問題。在探討教育政策和公共衛生政策問題時就指出二者是現代化的實驗區,而民眾教育與識字運動即是教育政策的主要問題之一。作者的闡述雖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其基本問題與結論都十分具有啟發性。
[2]1929年國民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對教育宗旨及其實施方針的規定,轉引自彭大銓編:《民眾教育館》,5頁,重慶,正中書局,1941。
[3]嚴復:《原強》,見王栻主編:《嚴復集》,第1冊,2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4]梁啟超:《新民說》,見《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1頁,北京,中華書局,1989。
[5]梁啟超:《新民說》,見《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2頁,北京,中華書局,1989。
[6]該章程規定,簡易識字學塾學習年限被定為一年以上三年以下。年長失學、急于謀生者,學習期限可根據具體情況進行調整,一年、兩年或三年均可,家貧年幼者學習年限以三年為宜。
[7]修訂后的《簡易識字學塾章程》規定,學塾課程分為國文、國民道德、算術三科。每周授課12小時,其中國文授課時間為6小時,國民道德和算術授課時間各3小時。學塾教材分為簡易識字課本、國民必讀課本、簡易珠算課本三種。教師由小學堂教員兼任,學生入學不收學費,并發給應用書籍、物品等。辦學經費或來自官府及富紳捐款,或由私立學堂以其盈余部分提供。
[8][美]李懷?。骸度A北村治——晚清和民國時期的國家與鄉村》,歲有生、王士皓譯,26~27頁,北京,中華書局,2008。
[9]近代中國社會教育與中國傳統社會教育都具有加強地方社會控制的作用,二者在開展工作的具體形式上也有相似之處。這些相似處,使近代中國社會教育更易得到國家政權及精英層面的認同與采納。
[10][法]安克強:《1927—1937年的上?!姓唷⒌胤叫院同F代化》,張培德、辛文鋒、肖慶璋譯,152頁。
[11]《衛生運動大會全會程序已排定公布》,載《京報》,1935年05年12。
[12]《大會宣言》,載《世界日報》,1937年05年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