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的實感
- 溯明
- 疲勞大仙
- 3403字
- 2019-05-17 09:30:14
蹄聲踏踏。
忙神山下,一輛馬車乘著朦朧的月色,緩緩而行。
車上一行人出了山谷,再也沒遇到有賊人蹤影,韓溯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是放了下來。
那女子早已坐回車中,韓溯與翁敦治坐在車頭,正談著明日事宜。
“翁兄無須擔心,那盂縣知縣李大人與我是故交,很有些淵源,你們兄弟之事,我會出面幫忙的,有關帝廟一戰的繳獲,即使還需上下打點,剩余也夠你們兄弟在盂縣買套宅子,不用再流離顛沛了。”
“公子……公子大恩大德,翁某,翁某無以為報啊。”翁敦治得了韓溯的保證,心里最后的大石頭也落了地,感激之下,在車上就想向韓溯磕頭道謝,韓溯趕忙攔住了他,道:“你我雖萍水相逢,但幾番戰斗,已是袍澤兄弟一般,既是兄弟,怎好如此,翁兄快請起身。”
韓溯還在和翁敦治較著勁,里面的女子早聽出這翁敦治并非韓溯之前所言,是他的“家丁”,而是個落難的逃兵,不由噗嗤一樂,笑道:“你這秀才好生奇怪,與個逃跑的憨兵稱兄道弟,真是奇哉怪也。”
其實這笑點在此時實屬平常,因為此時的讀書人地位極高,是官紳階級的后備力量,而一個邊軍小兵,在稍有地位的人眼中,不過是個有名字的炮灰而已。更何況這翁敦治還是個逃兵,按大明律,他與謝幫略這樣的逃兵,要杖刑一百,然后繼續充軍;如敢再犯,或是逃亡之中犯有他罪的,一律絞死。二人地位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韓溯還對這翁敦治一再禮讓,著實令旁人好笑。
其實剛剛那場突圍戰,韓溯之所以能站在路中間十來秒安然無恙,不光是那一嗓子把敵人喊蒙了,讓敵人忘記射箭的原因,也有方山匪寨里活捉讀書人的寨規在起作用。秀才不光是讀書人,還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莫說后來李自成、張獻忠之流的農民軍,在擁有了知識分子加入之后,執行力和破壞力都上了一個臺階,最終成為推翻明王朝的主力;即使一般的山賊流寇,遇見讀書人,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殺,能脅迫一兩個讀書人回山寨里當個軍師,那比占多大的山頭,立多高的寨墻都強。只用刀槍,不過是莽夫之勇;刀槍有了文化,就有了做大做強的可能。方山匪(原白馬山匪)這些年一直不能做大,最終被常祿擊敗的原因,就有參謀力量不足,組織力度不夠的原因。
翁敦治對女子這話到不以為忤,可韓溯糅雜了現代人的思維,對這話里飽含的歧視意味卻略為不爽。念在對方是個姑娘,對自己一行人逃生也有功勞,韓溯好言道:“姑娘此言,恕韓某不能理解。翁兄雖落魄逃亡,本性卻是忠良之人,他們幾人為國戍邊多年,為民殺敵無算,可稱是民族英雄。怎奈上官暴虐苛待,逃亡也是被逼無奈之舉,他日得遇明主,不定也有飛黃騰達之時。況今日若不是翁謝二位兄弟死戰,韓某恐怕早已身遇不測,待回城幫他們說情,也是應有之義,豈敢再受他大禮。”
韓溯一席話發自肺腑,自覺無可辯駁,翁敦治和車尾的謝幫略聽在耳中,卻是心潮起伏,不禁眼眶都濕潤了。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終于得到了他人的肯定,還說的這么斬釘截鐵、大義凜然,還有什么“民族英雄”之語,更是從沒聽過的新穎詞匯,仿佛多日積壓在胸中的怨氣一時間都消散了大半,不約而同都留下淚來。
車中女子聽完韓溯的話,也是沉默,待聽到哭聲,便掀開簾子,又細看了哭得像淋雨的老牛一般的翁敦治一眼,坐回車里去了。這女子坐回原位之后,就手指翻飛,自顧無人般掐算起來,林奴兒在一旁看得好奇,問道:“姑娘,你在做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嗎?”
那女子沒理她,十幾息的工夫,她開口對車外道:“哼,就算你說對了,他確實能得遇明主,但飛黃騰達倒也未必,不過做個不入流的小官罷了。”
這一下,不光車里的林奴兒、正在哭的翁敦治和默默流淚的謝幫略,連韓溯都大為訝異,剛才他所言飛黃騰達之語,也不過是順著語境,做個開放性的推測罷了,哪想到這姑娘語出驚人,仿佛正式宣告一般,說清了翁敦治的前途。
韓溯結合此前種種,頓覺此女非同尋常,趕忙恭敬問道:“韓某還未請教,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師承哪家仙觀,可否不吝賜教。”
那女子也不忸怩,直言道:“有勞公子問,小女子高姓張,大名么,爹爹沒給我取,只有個小名,單名一個凝字,天凝地閉的凝。師承呢…也沒有,我是自學成才的。”
韓溯得了張凝的回復,知道有些事對方不愿透露,也不便再問,又客氣道:“張姑娘天資聰慧,穎悟絕倫,韓某不能及也。今日路遇賊匪,九死一生,幸得姑娘之助,方能逃出生天。亂戰之中,韓某觀姑娘的護衛盡歿,行李也都遺失了,不知姑娘家在何方,韓某愿護送姑娘返程,也好報答姑娘恩義。”
張凝笑道:“那些護衛可不是我家的,是馮師孔(井陘驛兵備副使)派來的跟屁蟲。他們不過是些**,平日穿了兵服為禍鄉里,脫了兵服便失了護佑,天道循環,該他們命絕于此。不過行李倒是你給我弄沒了,你得賠。送我回家倒不必,我家遠著呢,我也不想回去。”
韓溯愣住了,結合這一世的記憶見識,隱隱猜到此女身份,試探問道:“敢問姑娘可是江西人士?”
張凝回道:“你這秀才好沒意思,你既然猜到,何必再問。前面就是客店,我也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說。”
韓溯知趣的就此打住,只悄悄在翁敦治耳邊提醒他道,此女地位尊貴,身份超凡,在她面前要小心說話,莫要得罪了她云云。
眾人到了忙神山下的客店,便由韓溯出面,叫開了店家的門,簡要說明了山中鬧匪之事,開了客房,讓店主人給熱了點飯菜,馬也拉去后院馬廄伺候去了。趁巧今日沒什么客人,空房有三間之多,六個人分一分,也住得下。翁家兄弟和謝幫略一間,韓溯和林奴兒一間,張凝一個人一間,飯菜也是讓伙計各自送回房里的。韓溯這回有了繳獲,賞銀給的豪綽,足足二兩銀子,直把店主人和小伙計樂壞了,事后那店主人直感嘆:人吶,就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生死存亡之后,才會把錢財視為身外之物,嗯,一定是這樣的。
韓溯和林奴兒回到客房,林奴兒是累壞了,得了韓溯的同意,就跑去癱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要不是小肚皮還等著飯菜,立馬就能閉眼睡著。
韓溯卻睡不著,甚至可以說毫無睡意。今日午時,他與林奴兒就從這忙神山腳下出發,一切都還在平淡中運行。可幾個時辰過后的現在,他們主仆二人雖又回到了原地,還在這忙神山下,可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這一天經歷了太多,與翁敦治三人的結識,與山賊的幾番戰斗,還有這個身份成謎的奇女子,都讓韓溯感到新鮮。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其實最刺激得他睡不著的,是他今天殺了人——而且一天就殺了五個人。
不論是誰,也不論時代背景,或是身份地位的不同,一天之內,親手取走五個人的性命,都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了吧。
如果說,與這個時代的人的結識與各自的不同際遇,給韓溯帶來了生活在這里的實感;那么,奪走眼前的生命,帶給韓溯的,卻是對生存、生命的實感,一種真正活著的實感——盡管這種實感,是在剝奪與毀滅中得來的。
韓溯從腰間取下包裹,準備整理一二。他先前給翁敦治和謝幫略各分了一百兩紋銀,和各自兩根金條,剩余的六十兩白銀和珠寶首飾,都算作自己的繳獲。從價值上來說,兩邊差不太多,但若從變現的角度看,當時翁謝二人還逃亡在外難以進城,韓溯將不易變現的東西留給自己,實則是幫了他們很多,想必此時他們也在自己客房里開了包裹,會明白韓溯當時的一片苦心了吧。
韓溯從包裹里取出那枚帕子包著的東珠,直徑約莫有半寸大小,看著晶瑩玉潤,飽滿可愛,韓溯又挑了一根金項鏈,用鏈子纏了絲帕,將項鏈珍珠一起扔到林奴兒身上,道:“今日那油紙傘打的甚好,奴兒立了功,公子賞你,接著。”
林奴兒躺著正昏昏欲睡,被韓溯這糖衣炮彈一砸,慌忙又醒了過來,感覺自己還在破廟,又有賊人殺進來了。待回過神來,看著丟在身上的絲帕,打開看了,連忙起身,低頭道:“公子,這太貴重了,奴兒不敢要公子的賞。”
韓溯擺擺手,道:“本公子有功必賞,安心拿著。待日后得了閑,把那珠子磨個眼兒,用那鏈子串了,日常帶著,也是個紀念。”
林奴兒又推讓一回,看韓溯表情似有不耐,才惴惴收下,小心翼翼地疊好揣進懷里了。
這小丫頭得了賞,倒不困了,坐著看韓溯清點東西,還看得饒有興致。
韓溯其實對這些物事,在廟里就理得清清楚楚,現在又重來一遍,只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緒,他也是實在有些興奮了。初上戰場的戰栗,舍身一刺的無畏,刀鋒加頸的寒意,拼命一棍的憤怒,報復殺人的快感,死里逃生的喜悅,九死一生的后怕……這一切都讓韓溯興奮的發狂,只有讓自己整理些什么,計算些什么,才好一點點平復。
一會兒的功夫,伙計敲門來送飯菜,林奴兒輕巧跑去接了,端上桌擺在韓溯的包裹旁,是兩碗面,還打了荷包蛋,油光光的。韓溯收了包裹,招呼林奴兒坐下一起吃面,主仆二人都是一頓猛吃——林奴兒是覺得餓,韓溯則是在享受,享受活著的感覺。
活著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