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文化之累
(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人。曾任小學校長、中學教員、大學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家、劇作家。
寫信是近代文化病之一,類似痢疾,一會兒一陣,每日若干次。
·近代文化病之寫信
寫信是近代文化病之一,類似痢疾,一會兒一陣,每日若干次。可是如得其道,或可稍減痛苦。茲條列有效辦法如下:
(一)給要人寫信宜掛號,或快郵,以引起注意;要人每日接信甚多也。
(二)托人辦事的信,莫等回值(參看第四條),應即速發第二封。第二封宜比第一封更客氣,這樣,或足使對方覺得不好意思不回信。
(三)托人辦事的信,信封信紙均宜講究,字勿潦草。頂好隨寄些禮物。答友人求事函,雖利用訃文之空隙亦可。
(四)接信切勿于五日內回答,以免又惹起麻煩。尤其是托辦事的信,擱下不答,也許就馬虎過去,焉知求事的人不于最短期間已從別方面有了辦法哉。如又得函催辦前事,仍宜不答,似與之絕交者,直至你托他時,再恢復邦交。
(五)接不相識之人來信,不答;如呼老師,可報以短函。
(六)托人轉信,須托比收信人地位高的。
(七)回信不必貼足郵票,不貼尤妙。
(八)為減少檢信官員的疑心,書信宜用文言,問候語越多越好。
(九)故意接受檢查(如罵人的祖宗函),信封上宜寫某某女士收或發。
(十)掛號信勿落于太太之手,內或有匯票也。

憑君傳語報平安 豐子愷 1947年 選自《緣緣堂畫箋》
中國自古就對家信家書格外看重,如“鴻雁傳書”、“家書抵萬金”等等。更有閑來無事者以寫信為樂,不管他新朋舊友,休論其大事小情,一律信之。嘗有求訪信未至而訪客已到之事發生。

戲劇故事 通草紙本 約19世紀
對于看戲看電影之類集體行動,戲或電影已不是此行的重點。那去了大戲園子或是電影院的人,回來所匯報的一定是“看戲的人真多啊!”等見聞。至于圖中所繪的熱鬧場面,演是一定演了,看也是一定沒有看見的。
(十一)索欠函或賬條宜原物退回。
(十二)無論填寫何項表格,“永久通信處”宜空著。
(十三)平安家信印好一千張,按時填發。本條極不適用于情書。
(十四)情書須與絕命書同時寫好,以免臨時趕作。
·無時間觀念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決不能去看夜場;大家決定午時出發,看午后兩點半那一場。看電影本是為開心解悶,所以十二點動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車站接個人什么的,二姐總是早去七八小時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車站去,恐怕臨時找不到座位。早動身可不見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說是十二點走哇,到了十二點三刻誰也沒動身。二姥姥找眼鏡找了一刻來鐘;確是不容易找,因為眼鏡在她自己腰里帶著呢。跟著就是三舅媽找鈕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沒找到,結果是換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臉又洗了一刻多鐘,這還總算順當;往常一個臉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鐘,還得有門外的巡警給幫忙。
出發了。走到巷口,一點名,小禿沒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點多鐘,沒找著。大家決定不看電影了,找小禿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脫了,分頭去找小禿。正在這個當兒,小禿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來找她們。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車,反正耽誤不了。
二姥姥給車價還按著現洋換一百二十個銅子時的規矩,多一個不要。這幾年了,她不大出門,所以老覺得燒餅賣三個大鍋子一個不是件事實,而是大家欺騙她。現在拉車的三毛兩毛向她要,也不是車價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動。她偏要走一個給他們瞧瞧。這一掛勁可有些“憧憬”:她確是有志向前邁步,不過腳是向前向后,連她自己也不準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為看電影特意換上高底鞋,似乎非扶著點什么不敢抬腳。她假裝過去攙著二姥姥,其實是為自己找個靠頭。不過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話,這二位一定是一齊倒下。四狗子和小禿們急得直打蹦。
總算不離,三點一刻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映。這當然是電影院不對;難道不曉得二姥姥今天來么?二姐實在覺得有罵一頓街的必要,可是沒罵出來,她有時候也很能“文明”一氣。
——選自1933年10月13日《申報·自由談》;
1933年11月16日《論語》第29期